顾清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我在给学生上课。手机就放在电脑旁边,我伸手划向屏幕,随即调了静音。镜头里的我穿了正装,戴了框架眼镜。这是我半年前找到的网课教师的副业。要求多多,收入尚可。直到半小时后,我才关闭直播,拿了手机去了客厅,审视着他发来的一串串消息。顾清,我的男朋友。同一个高中的隔壁班同学,大一寒假在返程的高铁上认识对方,交谈后得知,我们两人的家居然只隔了20分钟不到的车程,凑凑合合地分属了两个街道。此后就是四年异地,他比我早几年毕业,回到了这座常住人口两百万的城市。我们本来是同级,但我又读了教育硕士。在顾清爸妈和我爸妈的眼里,顾清等了我这么多年,结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拨通了顾清的微信电话。他的声音很快就响起,带了一点点不悦,“怎么不接电话?”我歪一歪头,侧脸同肩膀夹住手机,先捡起掉在地上的遥控器,这才回话:“我刚刚在上课,怎么了?”顾清的声气稍微好了些:“你这个活好,可以在家待着。”我不喜欢他这句话,我周一到周五要上班,周末还要上课或者录播。在家待着这种语气,像是我多清闲似的,“打电话什么事?”“晚上来家里吃饭吧,你年前就没来,现在二月二都过去了,该来一趟了吧。”他叹口气,“你别说你工作忙了,我爸妈一直问,你一直不来,我爸妈还以为咱俩出啥事了呢?”我无奈,“我下午还得录播两节课,五点半都不知道能不能结束。”顾清接嘴,“那我六点在小区门口等你,你想吃什么,我让我妈给你做。”我忽然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急忙冲顾清嘱咐,“跟阿姨说不用忙了,我妈好像回来了,先不和你说了。”果然是我妈回来了。她站在鞋柜那里换上拖鞋,“把东西放在冰箱里去。”递过来一个红色塑料袋,里头盛满了时蔬。我忙去厨房。妈妈在客厅外头高声问我,“你刚刚是和顾清打电话?说什么呢,我一回来就要挂。”“能说什么,顾清叫我晚上去他家吃饭。”说着,冰箱门被我“砰”一声合上。妈妈站在客厅里,抱着肩膀瞧着我,“那你去他家提什么东西,家里的奶都过期了。”我看向她,“我下午还要工作,要不你帮我出去买箱酒吧。”她应了一声,绕过我去桌上看她的面发好了没。对着镜头一上午,我脑子轰隆作响,全是杂音,“我中午不吃饭了,我不饿,先睡会儿了。”妈妈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和你爸一样,一个两个都不吃,炒的菜都剩了……”我关上房间门,将声音防在外头。脱衣服,设闹钟,将自己扔在了被子里。
顾清妈妈做饭很好吃,起码比我妈强。桌上摆满了菜式,暖黄的灯光一打,食色味俱全。顾清同我挨着坐,对面则是他爸妈。顾爸爸拿过一瓶红酒来,作势替我倒一些。我忙捧起杯来,两手捧了杯,“谢谢叔叔。”闻言顾清冲我挑眉一笑。不管我俩私底下是什么相处模式,在他爸妈面前,乖巧人设不能倒。我悄悄在桌下拧他一下。顾爸爸端着酒杯,“今天然然过来吃饭,咱们一家一块走一个。”高脚酒杯在饭桌中央聚拢,发出清脆之声。我啜一口,顾妈妈已经放下酒杯来,关切地瞧着我,“然然,你是不是瘦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顾清转头看着我,“她好像是瘦了,下巴都尖了。”我笑,“是瘦了点,瘦点好看。”顾妈妈摇头,“有点肉好,”她向我碗里夹了两只虾,“让疫情搞得,水产市场都不开门,这是之前冰箱里的,你尝尝味道还行吗?”我依言照做,点了点头,“好吃。阿姨手艺好,怎么着都不差。”顾爸爸在对面笑道,“快别夸你阿姨了,尾巴要上天了。”顾清也向我碗里夹一块鸡翅,“再尝尝这个,我做的,今天烤了四十分钟呢。”他长得像顾爸爸,单眼皮,眼睛不大,胜在鼻梁高挺。此刻笑弯了眼眉,目光柔和地看着我。吃着吃着饭,顾妈妈笑着问我,“然然,你和顾清这也很多年了吧。”我忙放下筷子,背脊不自觉地挺了挺,等着下文。顾妈妈瞧了丈夫一眼,方才继续,“你看什么时候约个时间,我们和你父母见个面。”一时间我竟然有些语塞,“我回去先跟他们说一声。”顾爸爸说,“然然,你是个好孩子,我和你阿姨都很喜欢你,之前我们给顾清买的房子前年不就交房了吗,那房子顾清不是还带你看过,还有印象吗?”有印象,怎么会没有印象。买那房子的时候是在我研一开学之前的暑假,顾清开车带我去看了房。每个房间都让我拍了照,顾清还跟我讨论我的书到时候可以放在哪里。他说:“这房子以后是和你住,你看着行才算行。”顾妈妈继续补充,“装修完了之后就一直放在那通风晾味,就是怕住进去让你们吸了甲醛。”顾清父母的意思已经很明朗了——我们恋爱谈了这么多年,婚房都准备好了。两家是应该谈一谈结婚的事情了。我垂下眼来,“叔叔阿姨,我回家会同我爸妈说的。”顾妈妈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你们年纪也都不小了,阿姨就是想着过两年退休了,趁胳膊腿脚还能行的时候,帮你们看看孩子,也减轻减轻你们的负担不是。”我点了点头。在回家的路上,顾清问我,“黎然,你有点不对劲。”我陷在副驾驶上,扭头去看他。比起我跟他初见之时,顾清的五官轮廓并无太大变化,较之从前反而更多了成熟的魅力。岁月真是厚待男人。我伸出手指来压了压鼻子两侧的法令纹,每当我不做表情的时候,这两道纹路便明显得多。路上人和车都很少,两侧的楼宇飞快地向后退去。我声音很低,“就是忽然说结婚让我回不过神来,我才工作一年,感觉钱还没攒够,要不……”顾清叹一口气。他很少叹气,此刻放缓了车速,问我,“黎然,就算你有你的考虑,是不是也得为我想想呢。”“我身边跟我差不多大的都结婚了,咱俩谈了这么久,一直没动静。别人都在这片买的房,我知道你不想离家里太近,觉得没自由,当时看房的时候就挑远的看。以前你说你要读完了研究生再结婚,我没话说。现在你都工作了还要往后推……”“我爸妈心里怎么想,亲戚朋友怎么想?”我手指摩挲着身上的安全带,往事一瞬间投屏至眼前。我喜欢顾清吗?当然喜欢,为了他,我在选专业上妥协;为了他,我回到了家乡工作。喜欢他是真的,现在的犹疑是也真的。恋爱谈了那么久,我曾经真切期待过我们的婚姻,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它就在我眼前时,我反而畏缩。
双方家长见面的那天,我妈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热烈而喜庆的颜色。顾清名下的婚房在8楼,是还不错的楼盘。他父母替他出了40万的首付,剩下的部分将由我们婚后共同偿还。我爸的意思是,既然我和顾清共同还贷,房子就要加我的名字。他爸妈答应了。之后讨论的就是彩礼嫁妆以及酒席等问题。婚礼自然是要等疫情过后再办,顾清爸妈商量的是,既然现在民政局已经开门了,我们可以先去领个证。我妈拍拍我,以眼神示意我倒茶,“这个不着急。等疫情过去,让孩子们选个有意义的日子再去。”顾妈妈笑了笑,端起茶杯吹了吹,没再说话。来之前,我已经跟顾清通了通气儿,问他爸妈大概准备出多少彩礼。顾清报出来的数字跟我心中想的所差无几。当顾爸爸再次说出这个数字时,我并无意外。反倒是我爸妈不接招了。他们交换个眼神,我爸正沉吟着,我妈便抢了先,“16万8这个数,说少也不少。去年我们这结了两个女孩,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跟黎然还是小学同学,彩礼给的也这么多。”我的心漏跳一拍,急忙去抓我妈的手,“妈——”她不理我,拂开我,“大人说话,你别插嘴。”顾妈妈的笑便有些勉强,“嫂子,你的意思是?”我妈瞧了我一眼,“我们只有黎然一个女儿,你们只有顾清一个儿子。不管怎么说,咱们当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谁都是为了孩子好。我这人不会说话,要是哪里说得不好,你们也别往心里去。”“黎然那两个同学学历不高,男方出的那16万8过到娘家之后,好像还都留了点下来。你们给黎然的彩礼,我们一分不留。我跟她爸爸准备了15万,当成黎然的陪送。”“她舅舅家的表姐去年嫁到了咱们省的Y市,家里亲戚的意思是,黎然比着姐姐的来就行。”顾爸爸问,“黎然姐姐的彩礼是?”我爸终于接茬,“38万8。”顾清忍不住要开口,被他爸爸拦下。顾爸爸收了笑,“是这样,每个家庭的情况都不太一样。婚房由我们负责,装修也弄好了,后续的家具什么的也不用你们操心,还有结婚的酒席都是我们男方来负责,彩礼钱38万8,我们的确压力有点大。”我眼见着妈妈摇头,“话不能这么说。黎然当时能去南方工作,为什么又拒了回来考的咱们这的编?还是因为顾清。依照我们从前的盘算,黎然去哪,我们就跟着去哪,她在外头落地生根,我们就把房子一卖跟着过去了。”“这孩子实心眼,顾清呢,虽然学历不高,但这几年我们看下来,也的确是个好孩子。既然黎然愿意,我们也就不拦着。从彩礼钱里拿出10万块来,加上我们的一起,给孩子买辆车,日后出来进去的也方便些。”“是吧。”顾清父母面无表情,听着我妈的反驳。我终于按捺不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我去卫生间里洗了洗手。水流很大,不少溅到手腕上,沁凉一片。我在镜子前站了半晌,擦了擦手,又回到了包间去。氛围依然有些不好,满桌子的菜已经上齐了,却没有人动一筷子。我出来圆场,“顾清,你今天是不是还要去车场?”他忙道:“是啊,虽然现在没活,也得去等着。叔叔阿姨,爸妈,你们快动筷吧,这菜是我和黎然点的,你们尝尝味道。”妈妈夹了筷鱼尝一尝,“嗯,味道不错。嫂子,尝一尝?”顾妈妈也夹了一点放入口中,“是不错,老顾,你也试试。”一切归于平静,仿佛刚刚的暗涌并未发生。
我刚下直播,妈妈便推门走了进来,将手中的蜂蜜水放在桌上,“润润喉。”随即问道:“顾清联系你了没?他爸妈怎么说?”我摇摇头。她撇撇嘴,“他们家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那么多亲戚朋友,凑一凑我不信他们拿不出来,现在就谈不拢,到时候有的烦。别人家女儿都是嫁人享福,你倒好,嫁过去还要陪着还贷。”我解释,“他们家不是已经同意加我的名字了么,再说,那个钱既然还要带回去,38万8和16万8其实是一回事,你和我爸也让一让。”下一瞬,妈妈的手指已经戳向我前额,“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我和你爸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钱只有到了你的手里才是给你的,他们说再多也是虚的。谁家儿子娶媳妇不花钱,要是真嫌花钱多,你跟他们说,让顾清给咱们家当上门女婿!保证不用他们家的钱。”我摸一摸额头,声音软了三分,“妈,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妈妈恨恨瞪我一眼,“你身份证在哪?”我不明所以,“要身份证干什么?”她恨铁不成钢,“等会儿给我找出来,我从你姨妈那儿又给你买了份保险。”“妈,你别光瞎买了。”我从书房里翻出卡包来递给她,“你不要光听我姨妈的,她那儿的保险你也悠着点买。”妈妈伸手来拍我,“还说别人,全家最没有心眼的就是你。”随即拿了身份证走了。等人走后,我才给顾清回了条微信:我妈态度挺强硬的,这件事她跟我爸是商量好的。你还是再和叔叔阿姨商量一下吧,这个钱他们不会要的,也是想给亲戚朋友看看,你们家是重视我们的。家里姐妹们都嫁的好,他们就是太要面子,不想让人背后说嘴。对话框很快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顾清的消息一条一条进来:黎然,你是成年人了,你也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你表姐嫁的人家条件好,我们只是普通家庭,出了首付装修和家具,还要出酒席。我去年刚买了辆挖掘机,16万8真的不少了。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别人家的情况。真的黎然,我不诳你。爸妈有理,顾清也有理。我盯着屏幕,只觉得无力。说到底,还是因为钱没到位,如果我们两人中任何一家的条件更好些,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计较了。我无奈地回复:顾清,我做不了我爸妈的主。或者我们今年不结婚,也不是非要今年不可,我们攒攒钱,明年再结吧。顾清的电话立即打了过来,他低哑着嗓子,声音里有隐隐怒气,“黎然,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跟我结婚?”我拿着手机,觉得心累,“你胡说什么呢?”顾清恼怒:“一开始跟你说结婚,你就不太开心。你爸妈要这么多钱,不就是嫌我学历比你低,觉得亏了吗?黎然,你别忘了,我们已经睡了。”觉得亏了?已经睡了。像是有两根刺狠狠扎入血肉,“顾清,你什么意思?我说了,那个钱我们家不留,和你睡了怎么了,和你睡了我就贬值了吗?!”二十岁那年,在学校附近的宾馆里,他蒙着我的眼睛,语气认真而郑重:“黎然,你想好了吗?”那时的情到浓处,在今日的电话里成了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忍不住哽咽,“顾清,从我跟你发生关系之后,你是不是就笃定我不会离开你,是不是我黎然一辈子就要跟着你了?”在我的哭声里,顾清服了软,“黎然,你别生气。我刚刚也是没过脑子,你别生气了好不好?”这是他的气话,却也是情急之下说出来的真心话。我挂断电话。
我和顾清开始冷战。在我们异地恋的这些年里,不是没有吵过架,更多的是我单方面发脾气。他见证了我的考研、我的求职,帮我分担压力,包容我的脾气。当我回到家乡开始工作的时候,却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吃饭的时候,爸妈在一起问起我和顾清谈得怎么样了。我戳一戳碗里的稀饭,头也不抬,“我们吵架了。”妈妈说,“我就知道,然然,顾清肯定是向着他爸妈的,咱们不能松口。大不了你们就散,让你几个姑妈和姨妈再给你介绍个好的。”爸爸低喝一声,“这是什么话!”随即又说,“别听你妈的,净胡说八道。”我没说什么,吃完饭后便回了房间。电话响起之前,我都穿着睡衣在昏暗的房间里静静躺着。是顾清打来的电话。一阵犹豫之后,我终于心软,接起电话来。顾清的声音传来,小心翼翼,“然然,你还在生气吗?我现在就在小区门口,事情我都处理好了,我能不能去找你?”我没说话。“然然,我真的知道错了,”他顿一顿,“我想你。”在他的这句想你里,我的心忽然酸得一塌糊涂。我们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我和顾清一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就遭到了我爸妈的反对。我在放暑假的时候以做调研为借口,陪着顾清去做兼职送货。大热天里,顾清一趟又一趟的从车上往超市里搬着饮料。他拒绝我的帮忙,汗水几乎浸透T恤,认真地告诉我:“你在这陪我挨晒,我心里已经很难受了。你去一边阴凉里待着去,等我赚了钱给你买东西。”那一皮卡的货,他搬了好久好久。我坐在树下的阴凉里,超市的人问他,“树底下那女孩是你什么人?”他擦一擦汗,“是我亲妹妹,在绛城上大学,我特意把她带出来,让她看看干活多累。”那男人便笑了笑,给我递了瓶饮料。我握着饮料,塑料外壳上的温度似乎跟我的体温差不多。他搬完货来树下找我的时候,身上已经多了许多盐粒子。顾清手里拿了一支雪糕,他替我撕开外皮后才递给我。我仰头看着他,他身后的天空上连一片云彩都没有,日头炙烤着大地。我心疼又心酸,忙低下头,眼泪顺势掉下来。他比我还紧张,见我哭了,忙坐在我身边,腾出一只手来替我擦眼泪。我问:“刚刚你怎么不告诉那个人,我是你的女朋友?”顾清摸一摸脑袋,“我怕你不好意思。”在日头下,我擦一擦眼泪,冲他使劲摇了摇头。这是我喜欢的人,我才不会不好意思,我才不觉得丢人。电话那头的顾清一连串地呼唤将我从往日的回忆里拉了出来,以前的顾清,现在的顾清,他们都是一个人。我对顾清说:“你登记一下,来我家吧。”顾清不是空着手来的,门铃声响起时,我最先反应过来,快步去给他开门。他一手提了水果,另外一只手提了个6寸的蛋糕,站在门口冲我笑着。门没开全,妈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顾清,来玩怎么还拿东西?”我忙蹲下身子从鞋柜里替他拿出拖鞋来,他已经将蛋糕递给我妈,“我今天从微信上看到然然爱吃的那家蛋糕营业了,就给她订了一个。”顾清看我一眼,声音压低了些,“草莓夹心的。”这一刹那,我的身体已经替我做出了反应,轻轻拧了他胳膊一下。我不生顾清的气了。我们四个人坐在客厅里,爸爸开始下茶,顾清坐在沙发上没一会儿便说起正事,“叔叔阿姨,上次说的彩礼的事,我和爸妈商量了一下,就按照你们说的数来。”爸爸明显一怔,随即笑道:“你父母都是明理的人,来,顾清,尝尝这个茶。”大家又聊了会儿天,爸妈便回了房,将客厅留给我们。电视台停在东方卫视,我将声音调高了些,女主妈妈的嗓音因而更尖利,“房四井——”我依偎着顾清,“叔叔阿姨答应了?”顾清沉默着,半晌才说,“他们答应了28万8,我们实在是挪不出那么多钱来,结婚真的花费挺大的,我们还没有拍婚纱照,还有你的三金。”我从他身上起来,看着他。他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神情疲累。我问,“那十万是?”他不敢看我,别开脸去,“我和发小还有同学借的。”电视剧的声音几乎要盖过顾清的声音去,我凑近了些,他在我耳边说:“然然,我是真的想娶你。”我埋在他的胸膛里,用力握住他的手,“顾清,你别太担心。我爸妈只是为了面上好看,那38万8他们真的不会留的,他们就是想让别人觉得我嫁的好,也怕你们小瞧了我,对我不好。”顾清摸一摸我发顶,“然然,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他亦用力回握我的手,“一定会。”
四月的天里,我们两个去拍了婚纱照。婚纱照找了本地一家工作室,我们只简单地拍了一点外景。大部分是在室内,当我穿着大拖尾婚纱出来的时候,直面我的顾清眼中那长久的动容,是没有办法骗人的。摄影师姓方,是朋友介绍给我的。他连连称赞新郎的配合度高。我的朋友圈里很多人晒过婚纱照,有出国去海岛拍的,有飞往南方度假胜地拍的,最最不济的,也要在本省著名的海滨城池拍照,栈桥红楼,新人笑靥如花。在拍摄的间隙里,顾清小声问我,是否觉得委屈。他今天穿的西服是我以前给他买的,远比影楼装合身,衬得人又帅气两分。我拍拍他的西服袖子,有意说道,“一点点。”他有些羞愧。我说:“所以今天晚上你要带我去吃火锅,要吃两份虾滑,来抚慰我受伤的心灵。”顾清笑了。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为了顾清,我可以接受婚礼筹备之中一切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是顾清必须知道、必须心疼、必须为我的牺牲而感到愧疚。他不能将我所有的妥协视为理所应当。我看着顾清的眼睛,心里想。我们的婚期定在了农历的七月份,我以为结婚的筹备会是忙碌而烦琐的,现在才知道,筹备一场婚礼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双方父母会亲自下场为我们打点细节。彩礼嫁妆、酒席、钻戒与三金、婚纱照……一样一样被敲定下来,婚纱照的样片出来的时候,我着手制作婚礼邀请的链接,开始计算要邀请谁来我的婚礼。大学与研究生时的同学、工作上的老师、高中时代的好友、曾经随过份子的人,都要考虑在内。顾清的伴郎是他两个本地的同学,来迎亲的一帮人则是他的发小。我同他的发小们只在偶然的机会里单独见过一两个,从来没有一齐见过,顾清说,既然我们要结婚,他们又负责来迎亲,应该组个局再熟悉熟悉。见我斟酌,他忙补充,“带家属的那种。”在本地一家家常菜馆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顾清的全部发小。六个男人,同顾清差不多的年纪,职业各异,各自开了车带了妻子来。这一帮人里面,除了顾清以外,统统已婚。他们的妻子同我看起来也差不多年纪。这么多人凑在一起说话时,包间里便人声鼎沸,像炸了锅似的热闹。顾清一一为我介绍名姓,我注意到,对面吴超的妻子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吴超长得黑黑大大,他的妻子却很小巧。见我望她,自己摸摸肚子笑道,“这是老二。”我微微睁大双眼,“这是你们的二胎?”吴超笑,看看顾清,“我跟你同岁,我们家老大三岁,老二也在肚子里了,你俩这才结婚,以后你们的孩子肯定跟我们的有代沟。”我抿了抿唇,顾清搂着我的肩膀,“何止是代沟,我们还想过几年二人世界,估摸着我有孩子的时候,你们家老大都能打酱油了。”吴超妻子不敢置信:“还过二人世界呢,你俩也不小了吧。”我说:“26岁还好吧,我很多同学现在连恋爱都没谈。”一旁的男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顾清喊他:“姜远,你笑个鬼!”被称作姜远的男人摆摆手,“你媳妇说话有意思,笑笑不行啊。”说着,他点起根烟来。身旁的女人嫌恶似的看了他一眼:“又抽烟,这么点地多熏人。”姜远拿胳膊肘子撞了她一下,“你懂什么!”我跟顾清对视一眼,顾清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的手背,开始替我剥虾。顾清的发小们都很健谈,席间不断说着接亲的事情。甚至有人问起我,伴娘找几个人。我想了想后才说,“能定下来的应该有4个。”说罢,有男人吹了一声口哨。顾清看一眼我的脸色,急忙道:“我还没跟你们说呢,然然的伴娘都是她同学,谁也不能闹伴娘。”姜远接嘴,“那多不热闹。”吴超妻子笑:“你们要嫌不热闹,多放点鞭炮不就得了。”随即又冲我说:“你不知道,当时吴超娶我的时候,一帮人闹得那叫一个欢。你们家顾清打头,把我们家大门都拆下来了。”“第二天吴超就回我娘家安门了。”一屋的人哄堂大笑,我也在这里假人似的赔笑。账是顾清出去结的,我陪着一起他出去。来之前我往身上喷了点香水,沁了包间内的烟味,闻起来古怪极了。顾清扫着码,“他们就那样,结婚之后我的重心肯定就在家庭身上,跟他们玩的就少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他们闹伴娘的。”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动作,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
在我和顾清领证的那天,我妈将身份证还给我。原来根本就没有买什么保险,妈妈收了我的身份证,只是怕我耳根子软,在什么事都没商量好的时候就偷偷去跟顾清领证。但是这个事,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告诉顾清,省得他日后想起来,心里有疙瘩。到民政局的时候,顾清的手机屏幕一亮,他原本正解着安全带,瞟了一眼后忙将消息删了。我停下开车门的动作:“怎么了?”顾清无奈:“我发小他们发黄图……我怕你等会儿瞧见了生气。”我的确不喜欢他那群发小,没有说话。顾清答应了。再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我们两人手里就各拿了一个红本本。顾清很开心,上车之后便将我们两人的结婚证打开放在一处,发了条朋友圈,“合法夫妻。”我看着那片红彤彤,心里有种奇妙的熨帖。从今之后,我和顾清就是受法律保护的夫妻了。发朋友圈的文案我很久之前就想好了,那时候我还没毕业,随完份子钱、给同学结婚朋友圈点赞时,就暗暗下决心:等我和顾清结婚时,一定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发一条carry全场的朋友圈。我向座位上摸手机。手机不见了。我忙叫顾清:“我手机找不着了。”他从朋友圈的界面上退出,要给我打电话。我想了想,“是不是落在民政局厅里了,我刚刚下车的时候也没拿包,是不是让我放在那个台子上了?”顾清将手机从耳朵上移开:“忙音,你是不是又设静音了。”他打开车门,“然然,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里头找找。”我点头,透过落下的副驾玻璃,看他向里头大步走去。一回头,就发现他的手机还没熄屏,静静地躺在驾驶位上。我看着,鬼使神差地,在屏幕上又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