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作为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其中颇多描写爱情故事的诗篇,并且也较为纯真,因此,编订《诗经》的孔子曾概括《诗经》宗旨为“无邪”,并且教育弟子读《诗经》以作为立言、立行的标准。
《诗经》第一首《国风·周南·关雎》,描写的正是男女恋爱的情事,语言优美,双声叠韵,拟声传情。表达了君子对淑女的炽烈追求,字里行间充满爱慕之情。
又如《国风·邶风·静女》,描写了青年男女幽会,表现了男子对恋人温柔娴静的称赞以及对她的深深情意,同样体现出年轻男女之间纯美爱情的美好。
可以说《关雎》和《静女》的语言都较为直露,表达情感比较直接,而与之不同的另一类作品,却是朦胧含蓄,诗中的美人,淑女,或许已不是真正的存在,或许如有若无,成为了一种独特的形象。
《国风·秦风·蒹葭》便是一例。诗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从字面的解读,诗中当是描写一位非常特别,非常有吸引力的美人,于是乎不管河水如何阻隔,追求者都要涉水寻之。然则,心中此位姑娘看来宛如在水中央,似乎已经接近,又似乎难以触及。越难接近则越发美好,越有吸引力,全力追求却终难成眷属。对于这个文本的,金庸大师在《倚天屠龙记》中有一段让人印象深刻的解读。那便是昆仑三圣何足道与女侠郭襄在少室山下相会之时,何足道对郭襄一见倾心,于是在为其抚琴之时,便幻想在山水之间,有一位温柔娴静的美人,而一位书生不顾山水阻隔,奔跑过去与之相会。可叹人在眼前,心却遥不可及,亦幻亦真,爱的苦果,在未成熟时就早已坠落,因此,当何足道临走之时,明知与郭襄难有美满的结局,仍然要深情地望了一眼,把无尽的遗憾和痛苦潜藏在心底。
而学术界中,比较多学者对于《蒹葭》的解读,普遍认为其中的美人形象,是模糊朦胧,所蕴含的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企慕情境”。表现的正是一种人类普遍的悲剧心理,心向往着,而身不能至。《诗经》中另外一首《汉广》几乎表达了同样的情境,诗曰:“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水永矣,不可方思。”宽广的汉水无法渡过,阻隔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姑娘,惆怅的心情溢于言表。臧克和对“河水”的意象做了阐释,其第一变型是“道阻且长”,正是河水的阻隔,理想的彼岸才可望难即,河水的第二变型是“既清且浅”,犹如《古诗十九首》里的“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但此种银河相隔,更是无法接近,只能默默相望,“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河水变型之三是“‘此岸’即‘彼岸’”,人到达彼岸,则发现“彼岸”的确正在“此岸”,徒劳无功,李莫谦认为:“人们企慕的情境只是想象的存在,正因为虚幻缥缈,才得如此美好。”“可望而不可即,对于生活来说,确实是一种悲剧。”在水一方的伊人,犹如居住在钱锺书先生所描述的“围城”之中。人们在此种跋山涉水似的追求之中,隔水相望,似乎还有些诗情画意,当身体力行,过河近观伊人时,或许该大失所望,发现所到达的彼岸并非自己意想中的彼岸,自己意想中伊人,并非眼前之人,依然是在自己的某个梦幻之中。
而在我看来,人之所以有此种悲剧心理,在于对客观条件的过分追求,而忽视了自身的完善和提升。大多人把过分的精力和心血,用于追求美人,却没有想过,努力让自己也成为美人。在楚辞中,我们经常看到诗人以香草、美人自比,足见他们重视自身的修养和才识。而现代人,大多在对现实利益的追逐中,迷失了自我。《前赤壁赋》中有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此处之美人与《蒹葭》中在水一方的伊人颇为相似,有比较正统的说法,认为此处的“美人”,是所思慕之人,甚至有人认为是暗喻皇帝。但是我认为,此处的“美人”,可以认为是“理想中的自己”。这种说法,在苏子安慰客的话语中,可以得到佐证,“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摆脱了名利的束缚,超脱于自然之外,在浩瀚宇宙中,找到理想中的自己。
王国维曾言:“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色彩。”悲观与乐观,或许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在现今如此高速发展的时代,如此瞬息万变的世界,我们不应该沉沦在求之不得的悲剧之中,我们或许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寻找亦幻亦真的爱情,但是我们绝对可以竭己之所能,用毕生之力,去找到理想中的自己。这大概便是我在《蒹葭》中得到的启示。
参考文献
臧克和:《钱钟书与中国文化精神》,百花洲文化出版社1993年版,第27-29页。
李莫谦:《听钱钟书讲文学》,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