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袁维之]
刚满十六岁,我便响应“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来到山西省汾阳市杏花公社杏花村插队。在山西的二十二年半时光中,我以“老醯儿”的身份度过了其中十二年半的岁月。
汾阳市在北魏时期隶属太原郡,因地处汾河以西,故曾名西河县;到了宋代中后期更名为汾阳;明代万历年间设立汾州,后又改回汾阳;改革开放后,汾阳成为县级市,即汾阳市。汾阳曾是唐代名将汾阳王郭子仪的封地。
汾阳的核桃闻名中外,出口的核桃只有标以“汾州”二字才被海外市场认可。而汾酒更是自古以来声名远扬,杜牧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脍炙人口,令无数人对杏花村心驰神往。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更增添了杏花村的神秘色彩,仿佛那里真是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我来到杏花村,并非怀揣着雄心壮志,也并非慕名而至,纯粹只是追随兄长袁敏之的脚步。当时的我,甚至对杏花村的名字都感到陌生,而村里老乡却热情地称呼我们为“大学生”,其实我们大多数人不过是初中生而已。
老乡们说我们是去“劳改”的,这时我们才意识到,首先要面对的是思想上的考验。
他们对来自大都市的我们既好奇又友好。然而,毫无社会经验又突然置身于农村,我们面临着思想、语言、生活和劳动等多重难关,每一步都充满艰辛,真可谓有如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的艰难历程。
幸运的是,许多知青在困境中依然能找到乐趣,时至今日,回忆起那段时光,仍觉得历历在目,回味无穷。与村里的乡亲们同甘共苦,也留下了许多“苦中作乐”的故事。今天,我想聊聊与狼有关的一些经历。
小时候,我听过“狼外婆”的故事,后来在动物园里见到了笼子里来回踱步的真狼,它眼中流露出的凶光让我印象深刻。到了杏花村后,有一次在地里干活时,我远远望见一只灰白色的动物走过,老乡告诉我那是狼,而灰白色的狼是老狼,最为凶猛。当地人称狼为“麻虎”,并告诫我们不要招惹它,因为狼记仇,一旦惹怒了它,全村都会鸡犬不宁。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脸上带着醒目疤痕的小伙子,他小时候曾被狼咬伤。另一位年轻人则向我讲述了他被十一只狼围困的惊险遭遇:那些狼瘫坐在地上,血红的舌头长长地耷拉在嘴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口水一滴滴落在地上。
仅仅几分钟,狼群原先那股凶狠的气势便消失殆尽,腿软得只能靠一根两米多长的大扁担勉强支撑身体,而它们手中的镰刀早已被冷水浸透,冻得僵硬。就在他们几乎绝望之际,狼群却突然逃走了。
他费了好大劲才勉强能走动,远远望见一个扛着猎枪的人缓缓走来,便跟随猎人回到家中,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后来,我又听闻了一些人讲述被狼跟踪和围困的经历,这些故事与以往听说的狼从人背后搭肩咬脖子的情节截然不同。尽管听说了许多关于狼的传说,但我仍未真正意识到其中潜藏的危险,直到后来接连发生了几件事,才让我彻底醒悟。
第一次经历是在大队需要用文峪河水库的水浇地时,派了十几个人到上庙村北的山上看守水渠。由于山上无处居住,我们只能在土山上挖洞栖身,并用刚收割的秸秆遮挡洞口以挡风。次日,水仍未流下来,我在山上四处走动时,发现了许多石鸡,便拿出弹弓去打。
石鸡隐匿在草丛中,直到人靠近到几米远时才突然飞起。我一路追赶,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时,我注意到山沟里有一个洞穴,颇为幽深。正当我好奇地向洞内张望时,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呼喊我的名字,原来是老乡发现天色渐晚而我仍未归,便前来寻找。
回到住处后,大家纷纷告诫我,那是一个狼窝。狼通常在天黑后下山,天亮前返回洞穴。东堡和西堡两村之间的分界洪水道正是狼的必经之路,而那个狼窝距离我们将近二里地,一旦发生危险,救援都难以迅速赶到。
听到这些,我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后怕,连忙将居住的洞穴挖得更宽敞,并邀请了一位老乡与我同住。夜里的秋风呼啸,洞口的秸秆发出阵阵沙沙声,令我一整夜无法入眠,只能右手紧握着身旁的铁锹,默默等待天明。过了十几天,我才终于结束了这种如同“山顶洞人”般的生活。
有一天,天黑后,我从村头的知青点(二队、三队后来为知青提供了新的住处,但我们仍集中在一处吃饭,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吃完晚饭回二队知青点。途经汾酒厂篮球场时,我察觉到身后有动静。在月光的映照下,一只狼远远地跟随着我,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仿佛一只忠诚的小狗。
起初,我以为是自家养的小狗“冬冬”,便唤了它几声,却不见它过来,心中不禁有些忐忑。走到二队街上时,那东西依然跟着我,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街口住着放羊的二生家,他养了四条凶猛的狮型大狗,据说全村的狗中只有它们不怕狼。
吴国平曾在家信中提到村里“狗很大,不咬人”,指的就是这四条狗。然而,街口的狗没有叫,我开始感到心慌。过去我常常抄近路穿过一片几十亩的芦苇地,这次却只能老老实实地绕到村外西南角。村边虽然人少,但总比在芦苇丛中突然蹿出狼要好应付得多。我迅速捡起村角老乡家围墙边的碎砖,快步跑进大门,直到关上门后才松了一口气。
不久后,家住芦苇边的二妞子家丢了一只重达百多斤的大猪。我和朱新潮前去查看,发现三米多高的院墙上留下了狼和猪清晰的蹬踏印。老乡说,狼抓猪时只是咬住耳朵,用尾巴鞭打猪屁股,就这样赶着猪回去了。然而,如此高的围墙即便是跃过已属不易,更何况还要携带一只百多斤的大猪,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东堡晚上放映露天电影,这让我有了与狼零距离相遇的机会。因为天黑后才能放电影,而放映第三部片子时已接近午夜十二点。我和朱新潮、顾建华与邻居郭耀生一起闲聊,谈起我们还没有近距离见过野狼。
郭耀生说,那还不容易,现在就走。我们立刻被激起了好奇心,鼓起勇气问他要去哪里,他却神秘地笑了笑,说到了就知道了。我们满怀疑惑地跟着他走,当走到东、西堡之间的分界道时,远远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动物。我扔了一块石头,那东西不声不响地猛地跑了。
我问道:“是狼吗?”耀生回答:“不是。”紧接着又说:“村里的狗不叫。”我察觉到他的语气有些异样。我们走进西堡一队的猫儿庄街,果然四周一片寂静。我们村东口的防洪闸口旁,住户的院墙沿街高达四五米,因此得名“堡”。
此刻,这里仿佛是一张张开的漆黑大口。
以往进村时,无论走到谁家,狗都会狂吠不止。村中长期停电,悄无声息中,只有微弱的天光洒在地面上,令人不禁感到几分紧张。
我们走了几十米,谁都没有说话。我忽然觉得鞋带松了,便告诉他们,然后蹲下系鞋带。抬头时,发现他们已经走出十来米远。我一边向前走,一边叫他们等我。隐约间,我看见他们手指向我的左前方,便聚精会神地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缓缓浮现,直到走到我身旁,相距不过一米。我微微俯身注目看去,发现是一只灰色动物,眼睛闪着绿光,尾巴拖在身后。它走过我身后大约五米远的地方,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猛然意识到那是一匹狼,顿时头脑发懵,浑身寒毛直竖。我缓缓向后退去,余光瞥见墙边有半块旧砖,便迅速捡起,用力将其砸成两半,抄起其中一块。
狼敏捷地向旁边一闪,砖块砸在了它原先蹲坐的位置。然而,它依然纹丝不动地蹲在那里,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我。突然,它伸出的舌头上闪过一丝寒光,我心头一紧,头皮发麻,勇气全无,手中的砖块仿佛重若千钧,既不敢掷出,也不敢转身逃跑,只能一步步慢慢退到其他人身旁。
有人问我是否看清了是不是狼,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耀生低声说,那是麻虎。虽然人多壮了些胆,但大家仍一步三回头,紧张地往大队部赶去。途中遇到一群说笑的人,我们连忙告知前方有狼,便匆忙往家走去。当我扔掉那块“壮胆砖”时,手已经僵硬得几乎使不上劲了。
没想到白天也能遇见狼,而且是在我们自认为最安全的“家”——二队知青院里。我们的院子十分宽敞,足有几百平方米,原先是饲养骡马的牲口棚。房屋位于北边,东南角是厕所,沿厕所东墙是邻居家的猪圈,猪圈旁边是通往外院郭家的大门,我们出入都必须经过郭家的大门。
正如近期甘肃发生的狼群夜袭羊圈事件,狼群不仅会攻击羊群,还可能对猪圈构成威胁。
例如,甘肃玛曲县的牧民发现狼群袭击后,羊圈内一片狼藉,羊只被咬死。同样地,郭家在某天夜里听到猪的尖叫声,但由于疲惫未及时查看,第二天发现大猪失踪,而且在厕所墙头和院墙上发现了狼爪和猪蹄的抓踏痕迹。
下午四点多,我回到院里,刚踏进院门,就看见郭耀东、耀生兄弟手持粪叉和粪爪,口中叫喊着。我不禁诧异,连忙询问原因。耀东只问我:“这是你们的狗吗?”这时,我才注意到一只约二尺长的灰色动物拖着长尾巴,正慢悠悠地晃过来。
耀东的粪叉在驱赶中碰到了那东西,它猛地扭转身子,发出咝咝的声响,白森森的尖牙从唇边露出,眼睛瞬间变得凶狠无比。我心中一惊,这不是狼吗?
此时,我正好挡住了它的出路,急忙往旁边闪避,嘴里含糊地答应着,双拳不由自主地紧握,准备随时搏斗。那东西紧贴着我的腿边走过,头也不抬,慢悠悠地走出院门三十多米后,突然加速狂奔而去。直到这时,我才发觉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郭氏兄弟告诉我,他们听到母猪狂叫,小猪尖叫乱成一团,看到这只狼在猪圈外徘徊,起初以为是自家的小狗冬冬,但突然想起夜里丢猪的事,驱赶无效,才怀疑狼又来了。母猪为了保护小猪,两度奋死抵抗才幸免于难,而大公猪却失去斗志,最终成了狼的美餐。狼的胆识和智慧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在杏花村的日子里,我们经历了烈日暴晒,皮肤起泡;严冬里,北风穿透棉袄;抗洪时,我们挂柳固堤;交粮时,肩扛重担;间谷时,步步跪行;割麦时,腰痛如绞;挖河时,膝盖受损,虱子满身咬痕遍布;口渴难耐,只能挖盐碱地寻得泥汤解渴;赶大车、耕地归来,牲口的汗味久久不散……
正如郭路生的诗《相信未来》的标题一样,相信未来让我们坚持下来,而这份未来正是我们如今拥有的美好现在。
四十年过去了,“杏花村里开杏花,儿女正当好年华”这首歌依然是我的最爱。尽管村口的杏花已随着汾酒厂的扩建而消失,但我心中的杏花却永远绽放着。
曾经我们涂鸦过的、郭富艳书写的“杏花村”三个大字所在的院子,如今已耸立起高楼大厦;“太汾公路”旁,新建的高速公路上车流不息,它们如同经济的脉搏,正推动着人民生活迈向小康。
杏花的知青们也两鬓染霜,许多人已经退休在家。
但杏花村永远留在我们心中:大队长孙焕宽、唐庆信、高凤成,根贵、党应贵、八十子、二冬子、世孩、凤娥、二妞子,他们的名字依然铭刻在心。有些人的名字虽因岁月流逝而渐渐淡去,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却时常浮现在眼前。
多少次梦回故地,与他们相聚,已无法计数。我在自己的瓷刻作品中刻下老乡的形象,题款中刻下:想起杏花村同甘共苦的乡亲们。
我也刻过一只狼,却道不出缘由。
杏花村——我的第二故乡。
杏花人——我魂牵梦萦的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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