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黄剑宝]
一支售价仅八角五分的竹笛,陪伴我度过了八年的插队时光。从江阴的故乡到苏州的田野,它始终是我不可或缺的伴侣。
这支竹笛不仅改变了我的命运,更让我在那些难以忘怀的岁月里,品味到了初恋的甜蜜、世俗偏见的苦涩、恋人离别的惆怅,以及人间真情的永恒。同时,我也深刻体会到了农村生活的艰辛、农民兄弟的淳朴,以及江南水乡独有的风韵和那份原始而纯粹的乡土气息。
1966年6月的一天,我正在利港农业高中紧张备考,迎接高考。然而,高考突然被叫停,何时恢复需等待中央通知,这一等便是11年,直到1977年全国才恢复高考。当时,我回到了澄江镇的老家。
1968年,我和孪生弟弟孙可人积极响应号召,报名上山下乡,并一同被分配到苏州屯村公社双涔大队插队落户。
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1968年9月26日下午2点左右,在北门老船闸码头,两艘拖轮载着我们江阴的500名“老三届”毕业生,缓缓驶向吴江。那一刻,标志着我学生时代的结束,也开启了我走向新生活的第一天。
那时候,我唯一的业余爱好便是吹竹笛。临行前,家人特意叮嘱我:“带上竹笛吧,闲暇时也能自娱自乐。”其实,即便他们不说,我也早已打算好了。这支竹笛是我在学校为参加文艺演出而特地购买的,记得当时花了八角五分钱。我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在行李中,随我一同前往吴江,开启了插队落户的生活。
抵达苏州后,我才真正领略到这座中国著名历史文化名城的魅力。
苏州古城坐落于纵横交错的水网之中,街道依河而建,房屋临水而筑,形成了“小桥、流水、人家”的独特景致,堪称真正的“东方威尼斯”。而吴江,作为典型的江南水乡,更是别具一格。翻开吴江市的地图,你会看到整个城市宛如一张长方形的渔网,河湖港汊纵横交错,桥梁道路四通八达,村落田园点缀其间,广袤无垠的良田与烟波浩渺的湖面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宁静而壮丽的画卷。
湖面上,渔歌悠扬,檐声回荡,令人心旷神怡。
回眸望去,粉墙黛瓦的江南乡村建筑错落有致。这些独具特色的建筑,掩映在绿油油的庄稼与金黄的油菜花之间。村前屋后,百年古树遮天蔽日,垂柳的绿荫旁依偎着婆娑的竹林。极目远眺,这片景色宛如一幅水墨画卷,令人陶醉。
我漫步在这幅巨大的画卷中,心如止水,步履轻盈,真想取出心爱的竹笛,尽情吹奏一曲美妙的旋律。然而,匆匆的行程让我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尽管是初次到访,我却已深深地爱上了这片土地——吴江。
怀揣着对农村生活的满腔热情,立志扎根农村干出一番事业的决心,曾激励着我。然而,农村生活的艰辛与体力劳动的磨砺,直到后来的八年里,我才真正体会到。
我们抵达屯村公社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双缕大队派来的木船将我和阿人等8人接到大队,随后我们被分配到各个生产队。
薛惠良和朱祥林被分配到4队,陈国林和冯维淦被分配到6队,王澄、顾惠民被分配到7队,而我和阿仁兄弟俩则被分配到第5生产队,即港北村。由于已接近中午,自己做饭已来不及,加之生产队为我们安排的住处尚未完全准备妥当,因此中饭由大队统一安排在每个生产队的一户社员家中用餐。
我记得我们兄弟俩的第一顿饭是在生产队的老贫农徐木金家吃的。为了表示欢迎,大队特意买了猪肉分发到这些人家。那肉块足有一两重,满满地盛了一大碗。在那个买肉必须凭票的年代,我们深切感受到了贫下中农的深情厚谊。
在徐木金家住了几天后,生产队将我们安排在被没收的工商地主洪祥云家的厢房中。这两间厢房朝东,均为坚固的木结构,面积约四十平方米。除了安排我们两人的住所和厨房外,空间依然宽敞。尤其是小青砖铺就的整洁地面、洁白无瑕的墙面、通风明亮的吊窗,以及可以遮雨乘凉的前檐走廊,都让人感到舒适惬意。院子里还有几棵高大的古树和一方可以自己种菜的自留地,院子北面的围墙外则是一片翠绿的竹林。推开一扇小门,便可随时到竹林中乘凉、吹笛、闲谈或散步。
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从今往后,我们将在这里生活、奋斗,与贫下中农同甘共苦,通过辛勤劳动挣取工分来维持生计,开启人生崭新的篇章。
双涔大队有一条双褛港,就位于我的新家门前。它蜿蜒曲折,由西向东延伸,连接着肖甸湖和九里湖,向南则通往同里湖。港的南岸被称为港南村,北岸则是港北村。两岸仅一港之隔,宽度不过三十米左右,隔着港对话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河岸两旁,生长着许多百年古树和翠绿的竹林,村庄隐匿其中,偶尔才能瞥见屋脊和粉墙的一角。
港北村坐北朝南,沿着北岸整齐排列。清澈的河水被坚固的石岸环绕,其间点缀着零星的码头(也称为河滩),既方便人们上下船只,也供人们淘米洗菜、洗衣担水。那时,河面上漂浮着几十只大大小小的船只,有木船、水泥船,后来还出现了机帆船。我的家就坐落在港北村的中央,打开院门,跨出十几步便是码头。
双涔大队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水域广阔,陆地稀少。村与村之间通常由小木桥相连,但若要离开大队,必须依靠船只。因此,要想在这里生活,摇船是必备的一项技能。
生产队长肖夫林住在我的东隔壁,他的儿子肖四大是生产队里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摇船掌舵更是得心应手。肖四大对我非常关照,耐心传授我各种农活技巧,尤其是摇船和竖桅杆这类需要掌握诀窍的活计,只有熟练掌握其中的技巧,才能做到驾轻就熟。
在他的悉心指导下,我经过几次实践便基本掌握了这些技能,其他农活也在他的帮助和指导下逐渐学会。最让我难忘的是,我刚学会摇船和竖桅杆后,便与肖四大一同前往同里湖拖水草,为生产队积肥。
当时生产队规定,两人合作打满一平舱水草可记10分,每超出船舱一寸便加1分,如果超出20寸,便可挣得30分,相当于一个劳动力一天能挣三天的工分。在那个依靠工分维持生计的年代,这样的回报无疑极具吸引力。
肖四大特意选择与我搭档,这是我下乡后第一次参与拖水草积肥的劳动。我们早早起床,从双涔港出发前往同里湖,途中水路漫长。我按照肖四大教我的方法,将一根长10余米、重达百余斤的桅杆精准竖起,牢牢固定在桅杆洞眼中,随后拉起篷帆。肖四大掌控着舵,帆借风力,木船如离弦之箭般驶出双涔港。
在湖里打水草的过程是这样的:首先,在船舱的右侧固定一个木桩,然后由专门负责打水草的人手持一把类似猪八戒使用的九齿钉耙,将钉耙的齿朝外靠在木桩上。接着,瞄准水草茂密的地方,用臂力拉动钉耙,使钉耙拖拽水草,并且越拖越多。当水草积聚到可以捞起时,便用力将水草拖进船舱里。如此反复操作,直到船舱被捞满,并且水草堆积到两人满意为止。
进行这项工作时,团队配合至关重要:主要负责掌舵的人需要准确判断风向和水草的密集区域,才能确保效率。我和肖四的分工是:他负责掌舵,我负责捞草。那次我们刚捞满第一耙水草,正准备往船里拖的时候,忽然发现水草里裹着一条大鳜鱼。我高兴得手舞足蹈,作为一个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我并不知道鳜鱼的狡猾(它会装死)。当我捏住鳜鱼准备扔进船舱时,鳜鱼突然张开带毒的鳍,猛地扎进我的手掌。
农村有句老话:“昂公刺着哭哀哀,鳜鱼刺着买棺材。”意思是,被鳜鱼刺到会疼得让人受不了。当时我痛得忍不住大叫,右手掌瞬间红肿得像一只蒸熟的面包。
肖四赶紧走过来,一边用清澈的湖水帮我清洗伤口,一边苦笑着说:“真是个倒霉的家伙,回去吧。”随后,他调转船头,悻悻地回家了。
这是我下乡后得到的终生难忘的教训,直到现在,我对吃鱼仍然提不起兴趣。然而,那次鱼刺的经历也提醒了我,像我这样一直生活在城市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城里孩子,到农村锻炼还是非常有价值的。
因此,在日后的农业生产劳动中,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各种农活成为生活的主旋律。不参与劳动就拿不到工分,没有工分就无法分配到粮食(俗称口粮),没有口粮又怎能维持生计呢?
总不能依赖父母从家里寄粮票和钱来买粮食吧?作为已经长大的小伙子,这实在令人难为情。那时,我们兄弟俩每年也能挣到人均600个工分,到年底可以分配到大约千把斤粮食。若吃不完,我们就拿到屯村镇上去出售,再用这些钱购买生活用品和荤菜来改善生活,有时也会买些酒菜,邀请插兄插弟们一起小聚一番。
趁着酒兴,我们一同推开院门,搬上小板凳来到竹影婆娑的小院,尽情享受这欢乐时光。我拿起竹笛,吹奏几首拿手的曲子,再唱上几首激昂的革命歌曲,吸引了众多大人和孩子前来围观,大家一起沉浸在热闹的氛围中。当时的农村文化生活确实相当单调,除了广播中播放的几部样板戏外,在贫下中农中会演奏各种乐器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在我们这群来自城里的知识青年中,有不少才华横溢的人,这为宁静的农村带来了难得的欢乐。尤其是当我利用闲暇时间吹起清脆悠扬的笛声时,总会吸引许多围观的村民。
当时,我是生产队里贫下中农的宠儿。他们不仅对我十分尊重和关心,还耐心地教我们兄弟俩如何耕种自留地。在他们的指导下,我们一年四季都能收获充足的新鲜蔬菜,完全能够自给自足。
在屯村的八年时光里,我算是比较幸运的,因为参加农业生产劳动的时间总共加起来还不到一年。首先,我要感谢当年双涔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沈云官。他见我文化水平是高中生,又喜欢写写画画,兼会吹拉弹唱,便将我调离生产队,安排到大队工作,主要负责为大队编写关于阶级斗争和农业生产的“战报”,以及撰写社员大会的动员报告等,类似于大队书记半个秘书的角色。
幸运的是,当时的文章大多千篇一律,只需坚持政治挂帅,紧扣以阶级斗争为纲,并结合本地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就能顺利完成工作。其次,我要感谢上学时为了排演文艺节目而学会吹竹笛的经历,这让我从1970年5月开始进入了大队的文艺宣传队,基本上摆脱了农业生产劳动。后来,我又在屯村中心小学担任代课教师,从而彻底脱离了农村生活。
1970年5月,双涔大队文艺宣传队正式成立。宣传队成员以插队青年为主,其中包括来自江阴的王澄、薛惠良和我,以及来自苏州、吴江、盛泽等地的知青,还有一些本地的村民。
由于我们这些知青大多有过“文革”宣传队的经历,基本功扎实。在我们的带领和指导下,本地村民的表演水平得到了显著提升。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小芳”(化名),她几乎不识字,却天生一副好嗓子,为人聪明伶俐、端庄秀丽,在京剧《沙家浜》中饰演主角阿庆嫂。
当时,我不仅担任乐队的竹笛演奏员,还负责布景、道具制作以及演员的教唱工作。换句话说,除了完成我的本职工作外,我还需要帮助她扫盲和教唱。令人惊讶的是,小芳在我的指导下进步神速,无论是唱腔还是表演都突飞猛进,成为了我们宣传队的台柱子;她也成了我人生中的初恋。
然而,由于世俗偏见等种种原因,我们最终未能成为眷属,但成为了终生的挚友,这是后话。
外出演出既辛苦又充满乐趣。由于我们大队宣传队的演出水平较高,尤其是现代京剧《红灯记》和《沙家浜》赢得了广泛赞誉,邀请我们去演出的大队络绎不绝。他们用木船接送我们,晚饭后开始演出,演出时长为两个半小时。
我是乐队中唯一的一支竹笛,每次演出结束后,我的舌头累得几乎无法转动。最难熬的要数春节期间的演出,西北风呼啸着,露天舞台没有任何遮挡,这让我这个吹笛人苦不堪言。手冻得发麻不说,一张嘴更是冻得僵硬。
要知道,吹笛主要依靠手指和口舌的灵活配合。每当这时,那些暂不上台的演员会敞开身上的大衣为我挡风,一个接一个,直到演出结束。这份温暖几十年来一直让我难以忘怀。
正当我们双湖大队文艺宣传队的演出进行得如火如荼时,隔着一条大河的黎明大队也成立了文艺演出队,他们同样由江阴知青发起。
这些知青在江阴时曾是“联指”(当时一个造反派组织)宣传队的成员,与我们双湖的江阴知青并非同一派别。他们的节目主要以歌舞和表演唱为主。
宣传队长是南菁高中六六届的毕业生,名叫高以俭(现任江苏省文联党组副书记)。他舞蹈功底深厚,排演的小节目也深受当地贫下中农的喜爱。
一时间,我们两家宣传队形成了激烈的竞争局面。只要我们去过的地方,他们一定会去演出;同样,他们演过的地方,我们也必定会登台。不为金钱,只为争一口气。在那个年代,人们不谈金钱和报酬,最多不过是吃顿晚饭或夜宵。只要演出时人气旺盛,就是我们最大的快乐。
有一天,高以俭来到我们大队,提议将两个大队的宣传队合并进行联合演出。我们一时难以抉择。这时,公社广播站的负责人汪宇婷(一位来自苏州的女知青)给我们出了一个主意:何不通过公社领导成立一个公社宣传队,挑选两个队的骨干成员,再吸收其他大队的文艺骨干?这样的宣传队演出质量肯定更高。
我们双方都采纳了她的建议,并基本达成了一致意见。
于是,在1971年下半年,公社宣传队正式成立。班底以我们双偻大队宣传队队员为主,黎明大队为辅,同时还吸纳了几位苏州知青,总共20多人。我们进行脱产排练和演出,统一安排食宿。
排练的节目以小节目为主,例如《沙家浜》《红灯记》只演片段,如《智斗》《十八棵青松》《痛说革命家史》等。此外,还有小锡剧《叉河口》、表演唱《剪窗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当然,我的笛子独奏是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
屯村公社宣传队的名气日益增长,连吴江县委都注意到了。后来,我们屯村公社宣传队成为了吴江县委的对外宣传力量。每逢县里召开重要会议,我们公社宣传队都会前往吴江进行演出。节目内容紧扣会议主题,创作和作曲均由团队自主完成,表演形式多样且生动有趣,深受县委领导的好评。
由于公社宣传队长期统一安排食宿,开支较大,为了节省费用,公社于1973年9月将宣传队员分配到公社的企业或事业单位工作。平时大家在各自单位上班,一旦有演出任务,便集中几天进行排练和演出。我被分配到屯村公社中心小学担任教师。记得高以俭因文艺才华出众,被安排到公社文化站工作,而其他人多数在砖瓦厂、农具厂等地方工作。
在屯村中心小学任教期间,我依然坚持吹奏笛子。每当放学后,我在宿舍吹笛子时,总会吸引一些住在街上的学生驻足观看。不少学生因此提出要求,希望学习吹笛。
在这种情况下,我与校长商量后,决定成立一支民乐队,由我来教授他们。因为除了竹笛外,我还会演奏二胡、扬琴和手风琴。学校同意了这个提议,学生们的报名也十分踊跃。我从中挑选了十几名学生组成了民乐队。经过一年多的训练,中心小学民乐队已崭露头角,民乐合奏《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喜洋洋》成为了学校的保留节目。
1975年12月,由于政策规定,我上调回澄。学校民乐队因缺乏辅导老师而解散了,这实在令人惋惜。
1976年1月2日,是我回到澄江后被分配工作的日子。生活总是充满巧合,原本已确定分配到云亭中学担任教师的我,却被时任文化馆馆长赵沛看中,破例将我调至县文化馆工作,具体负责协助顾金荣同志管理的群文科,辅导基层文化工作。
同年10月25日,我又被调任峭岐文化站站长,直至2001年12月退养。
在担任文化站长的25年间,文化站主要以小戏形式参与县(市)文艺汇演。我身兼数职,既是乐队指挥,又负责竹笛演奏,有时还担任导演。总体而言,峭岐文化站的演出水平在全县(市)中名列前茅。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83年我们排演的小锡剧《阿福卖鸡》不仅荣获江阴市文艺汇演的一等奖,还摘得无锡市文艺汇演的一等奖桂冠。更令人欣喜的是,《阿福卖鸡》与月城文化站的《阿二接妻》、北润文化站的《半真半假》三部小戏被上海电视台选中,进行了全场录像,并在华东六省多次播放。
作为县文化馆组织的乐队竹笛演奏员,我全程参与了三个小戏的录制工作。这无疑是我担任文化站长以来最为荣耀的一段经历。
如今,我已是退休老人,但是为了让中国民族器乐能后继有人,我还要继续发挥余热,让更多的孩子学会吹竹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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