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马春茹]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每当我读到唐朝诗人白居易的《观刈麦》时,我的思绪总会飘回东白音歹屯的知青岁月。
那段与土地为伴的时光,虽使大学梦暂时搁浅,却在烈日与汗水中锤炼出顽强不屈的品格,为我往后的人生,筑起了直面风雨的脊梁。
我当年下乡的地方是东白音歹屯,那里的土地相对贫瘠,大多数田地种植的是玉米和高粱等耐旱作物。为了让社员们偶尔能分到几斤珍贵的白面,尝尝烙饼和饺子的滋味,生产队特意挑选了一些较为肥沃、平坦的地块来种植小麦。
1969年是下乡的第二年,年景颇为喜人。7月,正值二伏天,一场及时雨过后,田间墒情极佳,土地松软,正是拔麦子的最佳时机。
拔麦子是一项繁重的工作,必须赶在二伏天的雨季来临前,争分夺秒地完成麦子的收割和秋季作物的播种。各个环节紧密相连,容不得半点疏忽,否则将直接影响下一季的收成。由于伏天午后酷热难耐,拔麦子通常都选择在清晨进行。
趁着伏天难得的晴朗天气,大家迅速将麦子收割并运到场院。拔下的麦子需用镰刀削去麦穗以下三分之二的部分,然后将麦穗均匀摊开,晾晒成圆形,再由毛驴拉着石磙反复碾压。
碾压后的麦粒经过经验丰富的男社员扬场处理,麦粒与麦芒得以分离。随后,用木锨将麦粒收集起来,装入准备好的大口袋中,晒干后入仓,麦收工作便告一段落。
拔麦子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天比往常起得更早,前一天的疲劳尚未缓解,就匆忙吃过早饭,准备上工。往常是荆逢新在家做饭,而我和肖怡平、李娟、李平则按照生产队长的安排,与生产队组长及部分社员一同前往村外的庄稼地拔麦子。这是我下乡后首次参与麦收。
我们心中不免疑惑:为何不用镰刀割,而要用手拔麦子呢?
拔麦子的前一天,房东大嫂向我们解释道:东白音歹村多为碱性沙壤地,土质松软,麦根较浅。每年小麦成熟时,都用手拔麦子,一来可以避免麦茬留在地里,收了麦子后要抢时节在原麦地播种荞麦;二来麦茬还可以当作烧柴使用。
她还说:“咱这伏天里最累的农活莫过于拔麦子了。别看起早贪黑地干,你们一定要把头发包好,穿上长袖衣服,否则麦芒会扎到胳膊和头发上。而且,晌午饭前的太阳会把胳膊晒脱皮,那可就受罪了!”
幸运的是,生产队的麦田并不多。
我们和二十多名社员跟随生产队组长离开村子,穿过广袤的玉米地和高粱地,再沿着两旁种满杂粮的田间小道,走了大约两里多路,终于来到了一块麦地。
由于走的是不平坦的庄稼地,加之穿着长袖衣服和长裤,所以还没开始干活,我们几个已经满脸汗水,前胸后背的衣服也被汗水浸得黏糊糊的。
组长指着眼前这片即将收割的麦子对我们说:“今年雨水多,庄稼长势喜人,不过队里的几块麦地,还是这里的麦子长得最好。”
我们看到金黄的麦穗在微风的吹拂下,掀起层层令人心旷神怡的麦浪,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麦香。然而,我无心沉醉于这丰收的景象,只是木然地站在田埂上,望着那望不到尽头的麦垄。看着眼前这片根深叶茂、颗粒饱满的麦子,想到即将开始的手工拔麦劳作,心中不免忐忑,隐隐生出几分担忧。
稍作休息后,我们几个知青和其他社员一字排开站在麦田边,我紧挨着肖怡平。在领头人的指挥下,我们每人负责两垄麦子,开始动手拔麦。
这时,生产队组长站在肖怡平负责的两垄麦子旁,一边熟练地拔着麦子,一边告诉我们,拔麦子这活主要靠力气,只要拔下来就行,没什么难的。
他说:“你们只需弯下腰,右手伸向麦子,从前面一揽,左手在后面合拢,紧紧攥住麦秆靠近根部的位置,然后用力向上一提,手中的麦子就会被连根拔起。拔到两三把后,将它们合拢,在垄边磕掉麦根上的泥土,将麦穗统一朝向一侧,横放在你们的两条垄上,这样就完成了。刚开始拔麦子时不要用力过猛,否则容易伤到腰,累坏身体,跟着打头的节奏来就行。”
旁边的女社员还特别提醒我们,拔麦子时,攥紧麦秆的双手千万不能放松打滑,否则会磨出血泡,实在不行可以在手上包块布。
此外,拔麦子还有一条经验:不要总盯着地头看。我们这儿的麦垄很长,一眼望不到头。如果拔几次就抬头看一眼,会觉得地头越来越远,越往前看越觉得没有尽头。但如果一口气不停地拔下去,反而会觉得很快就到了地头,真的到地头了,那种喜悦真是难以言表。
我们和社员们跟着打头的在前面拔麦子,生产队组长和几个壮劳力则跟在后面,用两把麦子将麦穗拧成麻花状做成绳子,把拔下来的麦子捆成捆。随后,队里用马车将麦捆拉走。
那时候,我们知青干活总是过于逞强,不懂得量力而行,也不会悠着点。我呢,平时干活也喜欢仗着自己身体好,总爱和女社员较劲。也许是因为第一次拔麦子心里没底,也许是害怕落后丢面子,我们几个知青都憋足了劲,想要和社员们一较高下。
在齐腰深的麦田里,视野中没有一个站立的身影,也听不到任何交谈的声音,唯有刷刷的拢麦秆声和人们弯腰拔麦时发出的沉重喘息声。起初,我们的动作十分笨拙,拔下的麦子横七竖八地散落一地,毫无整齐的行列,这让跟在后面的组长焦急不已,不停地大声提醒着。
活儿干得利索了,但腰却开始疼,腿也发软,胳膊酸痛,手掌还起了水泡,火辣辣地疼。伏天里,弯腰在麦地里干活,四周热气蒸腾,没有一丝风。尽管我和肖怡平都索性摘掉了帽子,却依然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拔着麦子,我眼前只剩下一片金黄,嘴里呼出的全是热气,难受得无以复加。更难忍受的是,身体里的水分似乎比平时蒸发得更快,汗水不停地顺着鼻梁流下来,喉咙干渴难耐,总想喝水。
趁着擦汗的间隙,我偷偷回头一看,麦田里的人们此起彼伏,身后已是一片倒下的麦子,空出了一片宽敞的平地。打头的位置已被我超过,我心里暗自得意。再一看,个子比我矮、身材单薄的肖怡平依然紧随其后。
她像往常一样,对待所有农活都毫不示弱。劳累让我们无心交谈,只顾埋头干活。随着麦子一排排倒下,我脸上的汗珠开始像雨点般滚落。起初还用随身带的手帕擦一擦,后来索性用衣袖代替,再后来,连擦汗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气愈发炎热,抬起头,西南风裹挟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弯下腰,烈日炙烤着脊背,麦芒不时扎在脸上,痒得令人难受。骄阳似火,炙烤着劳作的人们,仿佛要吸光他们身上的每一滴水分,嗓子干渴得几乎要冒烟。
我吃力地直起身子,伸了伸酸痛的腰,抬头望向地头,却发现距离仍然遥远,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沮丧。这时,房东大嫂的告诫在耳边回响,我咬紧牙关,继续弯腰拔麦。心中坚定着一个信念:无论多远,地头终会越来越近,胜利终将到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鼓励自己:坚持,再坚持。内心深处渴望着能快点到达地头,喝口水,然后在树荫下好好休息片刻。
终于到了麦垄尽头,我直起腰,回头想招呼肖怡平,却惊讶地发现她紧随我后,也到达了地头。只见她满脸通红,脸上和头发上沾满了麦芒;衣服的前襟后背、裤腰也都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浑身散发着热气;手背上沾满了泥土和麦芒,她的左手似乎打了血泡,用一条手帕草草包扎着,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我意识到,是她那永不言败的精神支撑着她,硬是挺过了超负荷的劳作。我突然感到一阵后怕,庆幸自己没有中暑。心中不禁自问: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
再看看稍后一些的领头社员,他似乎完全不在意我们这些知青的速度,仍然与其他人一起,不紧不慢、熟练地拔着麦子,不像我们那样拼命向前。我突然明白,真要论持久力,我们谁也比不上他。他在保存体力,因为伏天拔麦子不是一朝一夕的活儿。
我们这种拼命的干法,最终会因为又热又累而无法坚持下去。
在田间地头仅有的几棵矮小柳树的树荫下,我们迫不及待地拿起大碗,从水桶中舀满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个痛快,但转眼间,饮入的水又化作汗水被排出体外。
我们穿着被汗水浸透的衣服,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互相依偎着休息。此时此刻,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想闲聊。
那时,在拔麦子的间隙,我们能到树荫下稍作休息,偶尔吹来一阵凉爽的小风,那种惬意和享受,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大约过了两袋烟的工夫,我们又继续开始拔麦。
因为是斜坡地,带头的照顾我们,安排我们在短垄拔麦。组长也反复叮嘱我们不要急于求成,即使落在后面也不要着急,那些先到地头的社员会来接应我们,不会把我们丢在麦地里不管。组长的话让我们感动不已。
吸取了之前猛干、过度消耗体力的教训后,拔麦子的活儿渐渐变得熟练起来。我和肖怡平也调整了干活的方式,紧跟着带头的,不超前也不落后,在烈日当空的地里,有节奏地拔着麦子,感觉似乎轻松了许多。
回想起之前逞强好胜的做法,我在心里苦笑着摇了摇头。
将近中午时,我们拔完了这片地的麦子。由于生产队的麦地不多,加上伏天午后过于炎热,干活实在难以承受,组长便告诉我们,下午在家休息,不用下地干活了。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还是得去另一块地里继续拔麦。
可我们几个女知青都腰酸背疼,两手发胀,肖怡平手上的血泡是我们几个人中最多的。生产队长看着眼前这些远离父母的知青手腕上扎着毛巾,手掌上包着手帕,穿着印有汗渍的长袖衣服,两腿迈不开步,浑身像散了架似无精打采,顿起恻隐之心,给我们换了个活儿,让我们一人挎个筐,在昨天头晌拔麦子的地里捡麦穗。
唉,还没离开那块地。
知青岁月已经过去了数十年。然而,每逢麦熟时节,我第一次下乡拔麦子的经历和感受总会涌上心头,难以忘怀。
我无法忘却与肖怡平共同面对种种艰难困苦时的坚韧,更无法忘怀与知青伙伴们在东白音歹屯共同度过的那些艰辛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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