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夏末,宁寿村。
湿热的东南季风从海上来,吹绿了这片南方山谷,也吹壮了田间地头的庄稼。下午四五点,日头已经偃旗息鼓。
顶着一天中最后的暑热,乔贵民拿着一把柴刀出门了。他是个年过花甲的庄稼汉,在山沟沟里干了半辈子农活,被太阳晒得黑黢黢,像一块顽石。眼下正是豆角爬藤的时候,昨晚的大风吹垮了瓜棚,他准备去竹山上砍一些竹子回来修补瓜棚。
宁寿村坐落在一大片山地里,整个村子找不出十亩平地,房子大多依山而建,连祠堂都是修在山脚下。乔贵民的家在玉龙潭方向,距离竹山不远,步行过去大概七八分钟。他把手搭在腰后,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很快就来到了竹山脚下。
现在是夏季,山上长满了密密匝匝的草木,把进山的路都遮盖住了。乔贵民拿着柴刀,把挡路的灌木拨开,沿着山脚下那条狭窄的小径往山上走去。
竹山起伏大,连绵几十里,一眼望不到头。越往里走,树荫越茂密,光线也变得晦暗起来。傍晚的山林里,除了虫鸟的叫声,一个人也没有,显得有点阴森恐怖。
乔贵民虽然六十多了,可身体依然硬朗,很快就来到了那片竹林附近。他朝四周扫了一眼,接着往手掌上啐了点口水,拿起柴刀就开始砍竹子。
“咔!咔!咔!”
规律的劈砍声响彻竹林,打破了沉寂的氛围。短短几分钟,乔贵民便砍倒了十几棵竹子,因为用力过猛,他感觉腰有点痛,于是把柴刀搁在地上,喘着气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休息。
周围再次安静起来,除了风吹竹叶的声音,连蝉鸣声都听不到了。乔贵民擦了擦脸上的汗,朝四周张望了一圈。刚才低头砍竹子的时候,他没有注意,现在这一看,他很快就发现几十米处的一块石头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是个什么东西?
野猪还是山鹿?
乔贵民愣了愣,左手摸起柴刀慢慢走了过去。脚步声响起,十几秒后,他终于来到了那块大石头附近,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差点把他半条命吓没了!
——石头后面不是野猪,也不是山鹿,而是一具已经腐烂发黑的死尸!
此时此刻,“他”呈倒挂的姿势躺在地上,双手摊开,头正对着自己,满脸惊恐的表情,双眼圆睁,死不瞑目一样。胸口被一根粗大的竹尖穿胸而出,暗红色的血把尸体身上那件格子短袖染成了淤泥色!
“啊——”乔贵民吓得双腿发软,柴刀掉落在地。
他看清了,死的是乔鸿才!
他前两天还跟自己拉过家常,此刻竟然死在了竹山里!
乔贵名心脏狂跳,像被魇住了一样。过了几秒钟,他连忙抓住旁边的竹子,从地上爬起,疯了一样往山下跑了。
半个小时后,村长乔万山带着十几个村民赶到了竹山。他们在附近检查了一圈,在乔鸿才的尸体旁边发现了一把柴刀和七八根砍倒的竹子。
乔万山仔细看了一眼那把柴刀,叮嘱说:“把尸体抬到祠堂去。”
乔鸿才死亡的消息像颗炸弹,很快传遍了宁寿村。祠堂里聚满了男女老少,大家既震惊又惋惜,跟开会一样,围在一起发表自己的看法。
就在众人谈论得热火朝天时,谁也没有留意到。祠堂的偏门后,一个人影漠然地审视着里面发生的一切。那个人影看了几秒钟后,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默默转身离开了。
晚风刮了起来,带来了遥远的潮味,这个闷热的夏天终于快要过去了。
2009年,盛夏。
气温一路高歌,已经逼近三十八度。黄昏将至未至,正是一天中太阳最毒的时候,连蝉鸣声都显得有气无力,仿佛在向高温求饶。
山间公路上,一辆大巴车匀速行驶着。车里开着空调,温度宜人。很多乘客都选择闭目休息,用睡眠来抵抗旅途的疲惫无聊。
车子低幅震动着,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乔南风的脸上,少女脸颊上那层浅浅的绒毛照得纤毫毕现,透着青春健康的气息。
学校放暑假了,乔南风在学校准备了一个多月,终于考完了准备了两年多的职业证书考试,眼瞅着还要二十多天才开学,她闲着也无聊,于是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回老家散散心。
这辆大巴从鸿城出发,开往六百多里外一个叫木杨的县城。那里是乔南风奶奶家,也是她长大的地方。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对乡村的执念烙在骨子里,无论去了什么地方都割舍不去。以往的暑假,她总要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才觉得这一年是完整的。可是从高中开始,因为学业压力,她已经整整六年没回去了。
车里十分安静,大家都很自觉,没有谁破坏这个氛围。时间在车轮的滚动中不知不觉流逝。就在这时,大家忽然听到“嘭”的一声,那声音之大,把车厢里的所有乘客都吓醒了。
大巴车一阵剧烈摇晃后,停在了马路上,巨大的惯性差点把前排的乘客推倒。大家定了定神,左顾右盼打探消息:“怎么回事?是撞到什么了吗?”
听到议论声,司机连忙安抚乘客:“车子出现了一点小意外,大家不要紧张,不要乱动,注意安全。”说完,连忙打开车门下去检查去了。一阵热流从外面涌了进来,破坏了车里的温度。
乔南风也被巨大的惯性惊醒了,在嚷嚷声中打开书包,取出一片湿纸巾擦了擦脸。
过了十几分钟,那个中年男司机一脸尘灰走了进来,对焦急等待的乘客说:“不好意思。一辆运猪车撞到我们车子,车尾损毁有些严重,我已经打交警电话了,让他们过来处理。到木杨的乘客可以到我这里退半票,搭其他车过去。”
闻声,车厢里发出一阵抱怨:“不是吧?这么热的天,这半路上叫咱们上哪儿搭车去?”
“就是。怎么不仔细点开?要是人出事了,你们赔得起吗?”
“真的不好意思。我是正常行驶,是那辆运猪车违规撞到了我的车。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辛苦大家了,请大家先从车上下来。”在司机的再三致歉下,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虽有不快,但还是依次退了半票,来到了马路上。
周围热浪逼人,跟舒服的车厢截然两个世界,才过几分钟,大家就汗流浃背了。因为是山区,加上位置偏僻,所以等了几十分钟也没看到其他客运大巴过来。
乔南风擦着汗,找个背阴的地方等待起来。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她看到大巴车司机站在烈日下跟那个运猪车司机激烈交谈着,双方聊得并不愉快。那个运猪车司机看着跟大巴车司机年龄差不多,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条纹短袖,身材矮小,皮肤很黑,秃顶,额头靠近太阳穴的位置有一块鹅蛋大的发白疤痕,令人过目难忘。
因为追尾,运猪车的货栏垮了一大块,几十头花色各异的肥猪全部从车上逃了下来,在附近树林子里哼哼唧唧地觅食。前边路面上还躺着五头花猪,动也不动,看来是在追尾时甩下来摔死的,流了一滩血在马路上,搞得跟凶杀案现场一样,很是触目惊心。
乔南风一边扇着风,一边等待着路过的客车。一阵山风吹过,带来了一阵浓烈的猪粪味,令所有等待中的乘客都忍不住掩住口鼻。
“什么味儿......”
“臭死了!”
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还是没有等到去木杨的客车,乔南风有些等不住了,于是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翻找起来。光标往下移了十多个名字后,停留在“杨夔”两个字上。
杨夔是乔南风的男友,比她大六岁,警察学院毕业的,已经在鸿城警察局工作几年了。两人相识过程并没有什么戏剧情节,乔南风表叔是鸿城警察局的警察,杨夔是表叔的同事。因为这层关系,杨夔在乔南风表叔家里吃过几次饭,一来二去,两人便熟识起来了。因为有表叔的人品担保,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就从朋友变成了恋人。
乔南风盯着男友名字几秒,接着摁了一下通话键。过了几十秒,电话接通了,里面传出杨夔的声音:“喂,你到了吗?”
乔南风叹了口气:“没呢?走了一半大巴车跟一辆运猪车撞一块了,车子开不了了,我们都被司机卸货了。”
听到“车祸”两个字,杨夔连忙问道:“你没有事吧?”
“人没事。只是摔死了几头猪而已。”乔南风看着烈日下散发着臭味的的运猪车说,“真是倒霉透了。”
“人没事就好。”听到乔南风说没事,杨夔这才放下心来。
“很不好。”乔南风哭笑不得,“我现在站在路边等车,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等了一个小时也没有看到一辆去木杨的车,今晚估计都要在路边过夜了。”
乔南风说的很夸张,杨夔听她说完,调侃道:“这么惨?要不要我开车过去送你?”
乔南风说:“你伤都好了吗?”
二十多天前,杨夔在一次抓捕行动中被犯罪份子用匕首刺伤了左腰,当时流了很多血,进了一趟急诊。还好那一刀没有伤到重要器官,虽然流了不少血,好在杨夔年轻,体质好,住了十多天就出院了。局里给他批了几十天假,到现在都还没有休完。
杨夔笑道:“放心吧,没什么事,开个车没问题。”
“哦。”
“正好我一个人在鸿城也无聊,送你回去,就当是去疗养院养病了呗。”杨夔问道,“你现在在哪儿?”
乔南风看了下路边的路标牌子,跟杨夔说:“我们停车的地方在溪云镇,卢樵村。你看仔细点,别开错了。”
杨夔笑道:“你放心吧,有导航呢,不会错的。我这边过去得两个多小时,你注意安全,等我过来。”
两个多小时后,果然有一辆白色的汽车从蜿蜒的山道上开了过来。乔南风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杨夔的车,连忙大叫了一声:“这儿!”
杨夔把车开了过去,停在路边,打开车门说:“快进来吧。”
乔南风笑着把行李往后座上一扔,打开副驾驶门钻了进去:“热死我了,快要被烤熟了。幸好你来了,不然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看来你的水逆还没结束。”杨夔笑着问道,“咱们现在去哪儿?”
“木杨县,静宜镇,宁寿村。”
“就是你奶奶在家吧?”
“嗯。”
“哎,你说。”杨夔憋着笑说,“我现在送你回去,算不算是去见家长啊?”
乔南风反应过来,拍了一下杨夔的头,佯嗔说:“见你个头啊。”
“哎哎......我在开车呢......”杨夔嘀咕道,“你反应那么大干嘛,反正马上就毕业了,又不是小孩了。”
汽车沿着山道一路驰骋,黄昏的时候,终于开到了宁寿村附近。因为地势原因,村里唯一一条马路还是泥地,两道车辙深得快可以养鱼了。杨夔怕把底盘磨坏,索性把车子停在离村口不远的一处空地上。
两人从车上下来,一股带着泥土草木气息的空气立即扑面而来,让人有种置身原始森林的错觉。村里似乎才下过雨,能感到凉意裹身。
乔南风站在草坡上,远远看着自己长大的村庄,有些感慨地说:“终于又回来了,我已经六年多没来村里了。”
杨夔深深吸了口气,朝四周扫视了一圈。只见周围群山环绕,绿树成荫,抹不开的绿色中点缀着几幢灰白色的民房,景色跟风景区一样:“这里太美了,简直跟风景区一样。哪像我老家,光秃秃的,除了一排排旧房子什么也没有。”
“是啊。”乔南风说,“这里虽然不富裕,却很有历史。”
两人边走边聊,几分钟后就来到了进村的石子路上。杨夔眼尖,很快看到路边的草丛里掩映着一块痕迹斑驳的石碑。那石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有一米多高,八十多厘米宽,上面布满了青苔,底下的基座已经塌了,导致石碑的小半截都陷进泥土里了。
“哎,这里有块碑。”杨夔走到那块石碑前边,看着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随口念了出来,“宁寿村......”
“这是我们村的界碑。”乔南风走过去介绍说,“清朝的时候立的呢,到现在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哎,下面好像还有字。”杨夔蹲下身,把界碑下茂盛的茅草撩开,仔细辨认了一下,上面刻着的字是:光绪十四年八月十六日立......
“光绪年间......还真是清朝的。”杨夔说,“这界碑也算是个文物了。”
乔南风说:“界碑是改名的时候立的。我们村以前不叫‘宁寿村’,而是叫‘渔沟村’。”
“渔沟村?”杨夔轻念了一遍,问道,“为什么把名字改了?”
乔南风说:“听我爷爷说,好像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就把名字改了。”
听到这里,杨夔的好奇心被钓起来了,连忙问道:“什么不好的事情?”
乔南风犹豫片刻,说:“这里以前发生过一起很可怕的土匪杀人事件,死了二三十个人......”
杨夔说:“还以为什么事,我们做警察的,什么事情没遇到过。就前段时间,鸿城还发生过一起连环杀人案呢。”
“我还没说完呢。”乔南风说,“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那三十多个进村的土匪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全部死在我们村的祠堂里,个个都被开膛破肚,而且所有山匪的头颅都不翼而飞了......那件事情之后,村里就开始在传鬼怪杀人,他们都说当年那些山匪,是被怪物杀死的。否则怎么会死得那么恐怖呢?”
见杨夔听得入迷,乔南风继续说:“就是那件事情之后,大家觉得‘渔沟村’这个名字不吉利,就在金鸡山上找了个和尚算了下风水。那个和尚说‘渔沟’二字带水,与金相撞,犯煞。山匪进村的事情,就是因为名字里的煞带来的,所有就把村名改成‘宁寿村’了。”
听乔南风说完,杨夔感叹了一句:“封建迷信。”
乔南风也不想争辩:“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也只是当个故事听。”
“不管真的假的,我们快回去吧。”杨夔弯腰拍了一下小腿,嘀咕说,“乡下蚊子就是多,我腿都被叮肿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光划破云层。四周甚是寂静,除了依稀几声鸟叫便只剩下两人的脚步声。
走了一段路后,这时,杨夔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短袖的年轻男人从前面走了过来。看到乔南风,男人停下来,语气开心的打了声招呼:“南风,你回来了。”
“嗯。”乔南风笑着说,“沐阳,你没出去么?”
走近之后,杨夔才发现这个叫沐阳的男人竟然十分年轻,留着短短的头发,脸颊干净削瘦,轮廓硬朗,模样十分俊朗,只是两只眼睛的黑眼圈看着很深,年龄看上去跟乔南风年龄差不多。
“我奶奶身体不好,所以今年没出去,自己在家里搞点事做。”沐阳打量了杨夔一眼,“这是你男朋友?”
“嗯。”乔南风脸有些泛红,“我男朋友,杨夔。”
“你好。”沐阳跟杨夔打了声招呼。
杨夔握了握沐阳的手:“你好。”
乔南风岔开话题:“我奶奶在家吗?”
沐阳笑说:“在家。我刚刚路过的时候,还看到你奶奶呢。”
乔南风脸上露出喜色:“那我先回去了。你明天记得来我家玩啊。”
“嗯嗯。”沐阳憨厚的笑了笑。
等沐阳走远了,杨夔问道:“他是谁啊?”
“发小。比我大几个月,从小光屁股玩到大。”乔南风紧了下包带,说,“他成绩不太好,没考上大学,所以就辍学了。”
“发小?”杨夔若有所思道,“我看他好像喜欢你。”
乔南风白了杨夔一眼:“没有吧。他就跟我哥一样。”
杨夔笑道:“我真觉得他喜欢你。你没发现他刚刚跟你聊天时的表情,眼神里的喜欢是掩饰不住的。”
“你是破案破上瘾了吧。”乔南风道,“我们一起长大,关系当然很亲了。”
“那就好。”杨夔哈哈大笑,“我还担心突然冒出来一个情敌呢。”
“你太讨厌了......”
两人追逐打闹着,很快就来到了乔南风奶奶家门口。乔南风爷爷去世很久了,她父母原准备把老太太接到城里去住。老太太开始也同意了,过去跟儿孙住了三个月,还是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吵着要回来,之后便一个人住在这幢老房子里。
那是一间两层高的红砖房,百来平,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外墙贴着素净的白瓷砖,右侧的墙体上爬满了爬山虎,四周是一圈两米多高的院墙。整座房子都掩映在茂密的树荫下,颇有些隐逸山林的味道。
乔南风走过去,朝屋里喊了一声:“奶奶。”
俄顷,一个穿着灰色短袖的老太太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乔南风,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南风回来了。乖孙,奶奶可想你了。”
“我也是。”乔南风笑着说。
老太太跟乔南风闲聊了几句,看到旁边的杨夔,问道:“这个是?”
乔南风忙介绍:“我男朋友杨夔。我坐的那个客车半路出了车祸,要不是他送我,今天恐怕都赶不回了。”
“男朋友啊?”老太太听完笑了起来,看着杨夔,连连称赞,“好好……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跟你很配……哈哈哈。”
乔南风脸上一热,撇嘴道:“奶奶你又笑我。”
第二天吃过早饭,外面下起了小雨。没过多久,那个叫沐阳的年轻人过来串门了。
三人年龄差不多,杨夔虽然刚认识沐阳,但他素来擅交际,而且男人间共同话题多,两人很快就热络起来了,搞得跟老同学见面一样。
“你们做警察每天都很忙吧?”沐阳好奇道。
“分时候,有时候忙得连轴转,有时候还行。”杨夔说,“不过我们都希望不忙,因为一旦忙得连轴转,那就意味着发生大案子了。”
沐阳接着问乔南风:“南风,你好久没回来了,准备在这里住几天?”
乔南风说:“不知道,看情况。”
“这里环境好。多住一段时间再走吧,你奶奶一个人在这里也挺想你们的。”
乔南风有些感触:“是啊,我真的好多年没有回来了。”
沐阳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雨好像停了。坐着也无聊,我带你们出去转转吧?”
乔南风笑道:“好啊。”
此时正值盛夏,村庄里草木枝繁叶茂,暑气蒸腾,一派生机勃发的景象。由于刚下过雨,草叶上还带着水珠,看上去像是用清水洗净的水果,令人心情大好。
乔南风生于斯长于斯,对周围环境很熟悉,放开了手脚在周围转悠,还时不时跟杨夔介绍那些山坡池塘名字的来历。三人说说笑笑,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经沿着那条长满杂草的小道来到了附近的小山坡上。
乔南风眼尖,看到附近一丛茂密的灌木开满了花,红艳艳的,十分惹眼。女生天性爱花,便忍不住想过去摘几朵。
然而刚走过去,这时,那灌木后面忽然闪出一道黑色的影子,吓得她大叫起来:“啊!有鬼!”
听到声音,杨夔和沐阳连忙赶了过去。定睛一看,从灌木后面闪出来的不是鬼,而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大概一米六左右的身高,脸上满是污垢,额前的刘海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被汗水和灰尘凝结成一绺一绺的,把眼睛都快遮住了。大夏天的,身上却穿着一件黑色长袖外套,手里扯着一把野草,冲着他们傻笑,看着精神似乎有些不正常。
“别怕。是人。”沐阳说。
“嘿嘿嘿......花……花......”黑外套女人傻笑着,伸手扯下乔南风想要摘的那多花,口齿不清地说,“花......给你花......花......”
杨夔忙说:“别过去,她脑袋好像有问题。小心她会打人!”
乔南风回过神,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疯女人,惊讶道:“这不是思梦吗?”
“是她。”沐阳惋惜地说,“她这几年疯得更厉害了,已经不认识我们了,你别过去,万一被她打伤了就不好了。”
看着儿时的伙伴变成了这副模样,乔南风难过地说:“思梦,你还记得我吗?是我,南风啊。”
乔南风期待着对方的回答,然而结果令她很失望。思梦依然傻笑着看着她,捏着那朵花瓣破损的花,自言自语:“花......我有花......哈哈哈......花......”
乔南风愣在原地,思梦却傻笑着,踩着满是水珠的杂草,往坡下走了。
“要吃午饭了,我们也回去吧。”沐阳说。
回去的路上,杨夔好奇道:“刚刚那个女的是什么人?”
沐阳边走边说:“她叫余思梦,跟我们一样大。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一直没治好,后来精神就有点问题了,这些年疯得更厉害了。”
“当年跟我同龄的五个人里,只有她一个女生,所以我上学的时候还跟她关系蛮好的,经常去她家里玩。”乔南风叹了口气说,“我记得她当时成绩也很好,脑子聪明,反应也快,老师还经常表扬她,叫我们向她学习。”
“是啊,真没想到现在会弄成这样。记得我们六个同龄人,当时她跟乔朗的成绩最好,每次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沐阳感慨道,“没想到思梦会得了疯病,乔朗连高中都没毕业就辍学了,善德后来又被一场火毁了容,而乔江初中都没上就溺死了……说到底,还是你最幸运,虽然当时成绩不是最拔尖,最后却考上了一个这么好的大学……”
“我也没想到。人的命运真是猜不透。”乔南风也感慨万千,“对了,你现在跟乔朗还有联系吗?”
“没有。”沐阳摇头说,“他高二出去打工后,我就很少跟他联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他也很少回来,也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
乔南风说:“我也是,高中毕业就不知道他的消息了,发信息给他,他也从不回我。”
人似乎都是如此,聊起了年少往事,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总有说不完的话。
十多分钟后,三人走到了路口的池塘边时,杨夔看到一辆独轮车载着一堆草料从从池塘对面的小路上慢慢移动过来。堆如小山的草料后,是一个穿着白色短袖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白色短袖,露出壮实的手臂肌肉,看着年龄不大。
随着“独轮车”越来越近,乔南风认出那人就是跟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乔善德,热情的跟对方打了声招呼:“善德,好久不见。”
乔善德低着头,小声回了一句:“你回来了。”
“回来看看我奶奶。”乔南风扫了一眼独轮车上的草料,问道,“你割了这么多草做什么?”
乔善德有些自卑的低着头:“喂猪的。”
也是这时,杨夔才看清乔善德的长相,心里不禁一惊,难怪他一直低着头,原来他整张脸上都是狰狞可怖的疤痕,连鼻子和眼睛都是歪的,跟鬼脸面具一样,乍看十分吓人。
“这是我男朋友,杨夔。”乔南风跟乔善德介绍杨夔。
“你好。”杨夔犹豫了一下,伸出手。
“你好......”乔善德愣了一下,并没有伸手,只礼貌地回了一句,便对乔南风说,“我要回去了……改天再聊。”
“好。”乔南风说,“你下午有空来我家玩。”
“嗯。”乔善德头也不回地说。
等乔善德走远了,杨夔忍不住问道:“这也是你朋友吗?”
“嗯。”乔南风说,“他也跟我一起长大的六个同龄人之一,叫乔善德。”
杨夔犹豫了一下,问道:“他的脸......怎么是这个样子?”
沐阳解释说:“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们家发生了一场火灾,当时他爸妈都去地里干活去了,就善德一个人在家。等他们回来把善德救出来,发现他的脸上和手上大面积烧伤了,治了几个月,好后就成了这样。”
“善德也很可怜。”乔南风说,“我记得他好像也是因为这个事情,小学毕业就没读书了。”
杨夔不解:“为什么?”
“因为当时班上的同学总是嘲笑他,骂他是鬼……”乔南风说,“善德从小就嘴笨,也不会回嘴,那些人骂他,他就跟他们打架。因为这个事情,老师跟他说过很多次,他都没改。后来可能是被同学骂得有些自卑吧,善德不想去学校读书了,所以就辍学了。”
杨夔听完,感叹地说:“说真的,我也是做了警察才发现,并不是所有小孩都是天使。其实小孩跟大人一样,很会用别人的缺陷去攻击人,而且他们没有是非观,做事不计后果。”
沐阳说:“你说的没错,善德的遭遇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也受不了。”
“这种事情,都是谁摊上了谁倒霉。”
聊到这里,三人情绪都有些低沉。乔南风是女生,心思更细腻,她察觉到沐阳整个下午情绪都很低沉,于是转头问他:“我怎么感觉你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心不在焉,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沐阳摇了摇头:“没有。”
乔南风正准备再问,这时,她听到奶奶的声音从坡上传了过来:“南风,吃饭了。”
闻声,乔南风跟沐阳说:“我奶奶叫我吃饭了,我先回去了。”
“嗯,你们快回去吧。明天再来找你们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