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去世后,我无法原谅自己

每读故事 2025-02-05 10:59:29

十八岁生日那天,朱玥偷偷在心里许了一个恶毒至极的愿望:

要是我妈死了就好了。

二十岁生日那天,这个愿望成真了。

朱玥原本不叫朱玥,叫周跃。

八岁那年,她被自己的亲妈周雪洁丢在了成都火车站。

十年前的火车站,人满为患。

她记得自己一边哭一边在大人们交错的长腿缝隙间找她的妈妈,找了很久很久。

直到嗓子都哑了,脑袋晕晕乎乎的,她才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她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一对她从来不认识的夫妻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男人叫朱志军,女人叫程芳。

后来这两个人,成了周跃的养父和养母。

而周跃也从此变成了朱玥。

“你妈妈不要你了,我们是可怜你。”

“你要好好听话,当一个好孩子。不然的话,我们也不要你了。”

这是朱玥小时候听的最多的两句话。

养父养母家境很好,待她更是极好的,吃食穿着,从不克扣。

她很爱很感激他们,即便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个扎着低马尾的温柔女人。

朱玥会在晚上躲进被子里偷偷流眼泪。

但这种难过的感觉在无数个她不曾注意的瞬间慢慢消失。

比如当她发现同班的女孩子一年就那几件衣服来回反复穿,而她永远有新衣服和新鞋子穿的时候;

比如当她的同桌省下几顿饭钱才能买下一本她家里早就多的没地放的漫画书的时候;

比如当她高兴地说着西餐厅里那些美味菜肴的名字,却看见同伴脸上迷茫又疑惑的神情的时候……

乃至于最后,即便她的中考成绩并不出众,却依然顺利进入了全市收分最高的私立高中。

无数的这样的瞬间凑在一起,抵消了朱玥所有的痛苦,难过和思念。

被扔掉了又怎么样呢?

她依然很幸福。甚至比从前还要好上几百倍。

九年的人生反反复复地向朱玥证明:她是一个幸运的孩子。

当然,如果只论这九年的话。

所有深刻的变故发生在高三前的那个暑假。

有一把刀利落地将她的人生砍成泾渭分明的两截。

程芳怀孕了。

朱玥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他们瞒着她,花了很多钱做试管,并且成功了。

与此同时,消失了整整九年的周雪洁找上门来,哭着跪在地上,求程芳和朱志军把朱玥还给她。

朱玥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她的生日。

她和几个朋友在一家高档餐厅大吃了一顿,和父母约好回来一起吃蛋糕吹蜡烛。

她没有想到开门进来等待她的是这样一幅场景。

程芳坐在沙发上,眼泪横流;朱志军站在一旁抽烟,默不作声。

而自己的身生母亲正跪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抓着程芳的手痛哭流涕,求她可怜可怜她,让她带朱玥走。

一回头,便看见朱玥站在玄关处。

下一秒,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将站在原地发懵的朱玥箍进了怀里:“跃跃别怕,妈带你回家,妈带你回家……”

朱玥愣了两三秒,然后猛地将周雪洁推开,她眼角一酸,皱眉质问道:“你谁啊,干嘛来我家?”

听到这话的周雪洁看上去有些狼狈,她将额前因为哭泣而凌乱的碎发整理一番,别在耳后:“跃跃,我是妈妈啊,我……”

没等她说完,朱玥就厉声打断道:“我不认识你,我只有一个妈,这里不是你家,请你,立刻,马上,滚出去!”

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里瞬间又蓄满了水。

朱玥看向她身后的餐桌,上面摆了两个还没拆的蛋糕。

一个是透明包装,里面的蛋糕精美贵气;

另一个是圆形的的纸包装,一个传统老式的生日帽将其周身围了半圈。

她在心里冷笑一声。

朱玥走过去,将圆形纸包装的蛋糕提起来,快步走到门口,将蛋糕扔到了门外去。

蛋糕在里面被撞得稀烂,一滩奶油从纸盒里漫出来,楼道昏黄的光照上去,看上去黏腻又肮脏。

周雪洁呆立在原地。

回过神来,她微微笑着将脸上的眼泪飞快擦掉,充满歉意地回过身对朱玥的养父母道:

“不好意思,我今天实在是打扰了。我昨天知道跃跃在这的时候高兴过了头,一声招呼也没和你们打,坐了一夜火车,就直接上门来了,你们别和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她反复深呼吸了好几次,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然后说道:

“我只想着求你们,忽略了跃跃自己的想法。”

她自顾自地点头,仿佛这样就可以消解一些她此刻的难堪,“跃跃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是我没考虑周到。”

说完她向着朱家夫妇鞠了一躬:“打扰了,我改天再来拜访。”

朱玥看着周雪洁离开的荒芜背影,背着程芳和朱志军将眼角的湿意擦去。

她若无其事地走到餐桌前,十分惊喜道:“好漂亮的生日蛋糕!”

旋即她转过头,笑容明艳:“爸爸妈妈,一起吃蛋糕吧!”

“18”的数字蜡烛点亮的那一瞬间,朱玥的心头腾起一个念头。

——要是周雪洁死了就好了。

这样的话,所有的一切就都可以回到原来的轨道。

而不是像此时此刻这样,只能拼命装作无事发生。

带着快乐的假面唱完生日歌,双手合十虔诚闭眼的那十几秒,朱玥没有许任何愿望。

她把蜡烛轻轻吹灭。

她如此清晰地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可能回到原来的轨迹了。

周雪洁来火车站接的朱玥。

一路上,除了打招呼,她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朱玥冷着眼看她欣喜又局促的模样,看着她打车,看着她把她的行李放进后备箱,看着她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朱玥提着行李箱站在周雪洁家门口的时候,脑海里蓦然响起程芳两天前对她说的话。

玥玥,你妈一个人也挺可怜的。

她这么多年不容易,你也大了,有些恩怨就放下好了。

你妈当时可能也不是故意要丢下你的,也许只是迫不得已。

你跟她走吧,你放心好了,我们每个月会给你打钱的。

你要是想我和你爸,你就回来看看我们就好……

程芳的眼睛里有愧疚,有不舍,也有一丝明显的闪躲。

没有人比朱玥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九年来她用扮演听话和乖巧来换取他们的容忍和爱。

她企图用这种方式消除“捡来的小孩”这个身份带给他们的疏远与隔阂,以及,被再次抛弃的可能性。

她一度以为自己成功了。

但事实却证明从来没有。

周雪洁的钥匙插进门锁,咔哒一声响后,老式防盗门发出吱吖吱吖的呻吟。

铺面而来的是略带陈腐的气味和尘封了将近十年的记忆。

她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承载着童年美好和噩梦的地方。

周雪洁转过身来热切地问道:“中午想吃什么?青椒肉丝,还是水煮鱼?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两样了。”

朱玥费力地把行李拖进门,无所谓道:“随便,都行。”

周雪洁讪讪地笑笑。

朱玥将屋子扫视一周。

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潢,很旧,但过分整洁。

朱玥把自己的行李拿进房间,看见床头边摆着一个有些发黄的白色小马驹。

一个做工并不那么精细的毛绒玩具。

四岁那年,她的父母还没有离婚。

他们一家人去若尔盖大草原旅游的时候,遇见了一匹漂亮的白色小马,在无垠的深绿浅绿里肆意快乐的奔跑跳跃。

小周跃喜欢极了。

她记得那时周雪洁温柔地摸摸她的小脑袋:“跃跃你看那只小马,蹦蹦跳跳的,好像你哟。”

她抬起头来,声音稚气未脱:“妈妈,我就是你的小马!”

记忆中的那人眉眼弯弯。

你永远都是妈妈最可爱最活泼的小马呀。她说。

朱玥走到床边,拿起那个小时候自己最喜欢的玩具看了很久,然后随手将它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朱玥厌恶这里的一切。

无论是老小区四十平米逼仄空间的旧装潢,还是周雪洁围着围裙卑微讨好的笑容,亦或是新的学校里同学们探寻的目光。

然而最让她觉得厌烦的,是周雪洁的手机铃声,一段压抑低沉的歌曲旋律:

“你说这风景如画,我看你心猿意马。就别再听我说话,把伪装都卸下吧。呜呜呜……你听见我在哭吗,反正也听不到吧……”

周雪洁没有音乐软件的会员,手机铃声的选取只能截取一首歌的一小部分,因此一旦手机铃响,就会一直重复不断地播放这一段旋律。

朱玥觉得这首歌就像周雪洁一样——压抑,讨厌。

朱玥转到了一所公立高中,她成绩一般,插班进了高三的一个平行班。

班里学习氛围算不上浓厚,虽然也有在课间都埋头刷题的人,但上课睡觉,晚自习聊天,偷偷玩手机游戏的大有人在。

朱玥坐在第一排的门边,觉得身后的那群人愚蠢又吵闹。

她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但她依然感到无以复加的厌烦。

朱玥每天挂着的一张臭脸,没过多久就给她招来了麻烦。

起因是,班里有个男生看上了她。

朱玥随她爸,高挑清瘦,但浓眉大眼,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美人长相。和周雪洁年轻时那种柔顺眼眉的温婉气质完全不一样。

她喜欢把一头乌黑靓丽的长发高高扎起,像极了影视剧里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样式。

这样的朱玥,很少有男生敢于靠近。

但王东安是个例外。

朱玥对王东安没什么太大的印象。

只是有一次大课间跑操,一个没有穿校服的男生从她身旁飞驰而过,狠狠撞了她的左肩,结果那人居然回过头来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

后来朱玥才知道,这人正是自己班上臭名昭著的王东安,那个全校出名的混子。

逃课打架,翻墙上网,像换衣服一样换女友,他一样都没落下。

但因为长相出众又出手大方,所以在学生里格外受欢迎。

因为家里有关系,学校一直没有把他开除。

朱玥这人,没什么大毛病,唯有一点,就是记仇记到死。

她看着眼前这个把她堵在教室门口的人,心道:这吊毛确实有几分姿色,难怪人这么垃圾却还有女生喜欢。

但是大言不惭地要自己做他女朋友,未免也太过自信了吧。

“好啊,我可以答应你。”朱玥冷着脸,用力将站在门口的王东安扒拉到一边去,回到自己的座位旁,“不过有一个条件。”

王东安没想到朱玥答应地这么爽快,不由得喜上眉梢:“什么条件你只管说,我绝对给你办到!”

朱玥冷笑一声。

“去厕所找一盆新鲜的屎,吃给全班人看。”

周围看热闹起哄的那群男生突然噤了声。

王东安人生头一次被一个女生这样羞辱,原本一张帅脸气得扭曲。

他怒不可遏,指着朱玥骂道:

“臭婊子,给你脸了是吧!你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打你!”

话音刚落,一个保温杯在王东安脚边炸开,滚烫的开水溅了王东安一身,他脏话还没脱口,就听朱玥厉声道:“来啊!你打一个试试?”

朱玥走到王东安面前,几乎与他平视,她一把揪住他的领子:

“你不会以为就你一个人有关系有后台吧?要不要比一比咱俩谁的后台硬?”

朱玥到底有没有后台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气焰要盛,盛到让王东安怀疑,让他不停地在心里琢磨:

她该不会真的有很硬的后台和关系吧?

只要他开始犹疑,朱玥就赢了。

王东安有些心虚地吞了一口口水,故作镇定地将她抓着自己衣服领的那只手丢开:

“今天的事情我大人有大量,老子不跟你计较。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

朱玥笑:“可以。”

朱玥后桌那个打了八个耳洞的女生,正笑着看着眼前的好戏,看上去饶有兴趣。

这件事过后,朱玥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没人敢接近连王东安都敢硬刚的狠人。

除了朱玥的结巴同桌李含。

说实话,朱玥还挺喜欢这个有点结巴的男生,毕竟他是这个班上唯一一个愿意和自己说话的人。

长得普通,成绩普通,看上去没什么坏心眼,莫名让朱玥感到安全。朱玥写不完作业的时候总爱拿他的抄,然后两个人一起得B。

只是一些小恶作剧开始频繁地发生在朱玥身上。

比如不见了的试卷,突然烂掉的圆珠笔笔头,被折成两瓣儿的4B橡皮擦等等。

朱玥懒得计较。

她抖掉课本上明显是被人刻意弄上的粉笔灰,正要坐下,便听见李含舌头打着卷地问道:“这是吉他谱吗?”

朱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两本牛皮纸封面的乐谱书正静静地躺在她课桌的右上角,因为她拿开了上面遮挡它们的那本语文课本而显现出来。

“是吉他谱,怎么了?”

“你喜欢吉他?”李含的舌头还是打着卷。

“喜欢啊,”朱玥淡淡道,“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李含不再说话,继续低头默默写数学必刷题了。

下晚自习,朱玥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忽然后背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她转头,看见姜蓝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左耳的八个银色耳钉在黑色短发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你书包里有蛇。”姜蓝的声音甜腻腻的。

朱玥后背一凉,猛地起身,却立马被姜蓝拉住:“别怕啦,是假的,塑料蛇。”

朱玥将信将疑地拉开书包,面色凝重地从里面摸出一条绿色花纹的塑料蛇。

朱玥眉头紧皱:“你放的?”

姜蓝嘟嘴:“我才没那么无聊,是我那会上厕所回来刚好看见了,谁让你书包拉链不拉的?”

她背上自己恶魔娃娃的书包,长腿迈过同桌的凳子,向朱玥做了一个鬼脸:

“你可得多谢我对你的救命之恩,不然你回家冷不丁从书包摸出一条蛇,那不得给你这小可怜吓死啊!”

朱玥看着女孩离开的背影,在心里骂了一句神经病。

朱玥渐渐适应了新的学校生活。

虽然不像之前在私立贵族高中那样,有一群狐朋狗友围在身边。

但相比之下,她其实更喜欢现在这种不需要惺惺作态的状态,只是偶尔会觉得有些落寞。

不过好在有李含在,她也不觉得闷。

朱玥吃完晚饭回来,看见依然坐在座位上没动的李含,狐疑道:“你没去吃饭吗?”

李含摇头道:“我不饿。”

然而他的肚子却恰巧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

李含的耳根子发红,有些窘迫。

朱玥没说话,拿了饭卡又出去了。

李含家里条件不好。

母亲上个月刚丢了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作,父亲常年在外省的工地上奔波,老板拖了好几个月的工资没给,一家人入不敷出,几乎是青黄不接的地步。

他今天没去吃饭,大概是钱不够了。

朱玥在学校的小卖部转了半天,有些许纠结。

这个时间点,小卖部已经被不去食堂吃晚饭的学生扫荡一空了,朱玥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一个面包的影子。

她本来想买一包饼干,但是拿起来端详了一下,又嫌弃口感不好而放下了。

“同学还有个这个,你要不要?”小卖部阿姨从一堆琳琅的货物中翻出一个汉堡,“最后一个了。”

朱玥接过汉堡,然后将饭卡递了过去。

学校小卖部可以刷饭卡,阿姨从善如流,在机器上刷走了朱玥二十块钱。

有点贵。

学校这破小卖部搞垄断,溢价愈发严重了。朱玥心想。

回了教室,朱玥把汉堡放在了李含的桌子上:“请你的,不用谢。”

李含的头埋得很低,并没有和她说谢谢。

后面的姜蓝不知道听了谁说的什么笑话,哈哈笑得夸张。

变故出现在第二天清晨。

朱玥常穿的白色耐克运动鞋停在教室的门沿,而她放在课桌上的所有书和习题册被胡乱地扔在面前的地板上。

笔筒里的笔散落得到处都是,一只钢笔盖骨碌碌地滚到她的鞋尖。两本吉他谱摊开扣在地上,几个沾水的脚印在封面清晰可见。

教室里很安静,早读还没开始,英语老师还没来,偶有几声窃窃私语和翻书的声音。

朱玥没说话,她把两本吉他谱从地上捡起来,从包里摸出卫生纸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跨过地上的那一堆凌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一整个上午,朱玥什么也没做,坐在位置发呆睡觉,老师叫她也不管。来来往往的人群疑惑或冷漠地从教室门口的那堆书上跨过去,没有人询问,也没有人帮忙。

中午放学,朱玥一把拉住了准备起身的李含。

“是你吗。”

李含的身子明显一僵。

“捡起来,”朱玥将眼皮掀了掀,没什么情绪,“捡起来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还是……”

“还是什么?朋友?”李含嘲讽地一笑,“你不会真觉得有人拿你当朋友吧?”

朱玥沉默了半响,声音有些小:“是不是王东安他们威胁你?”

“不是王东安,和任何人都没关系,就是我干的,我告诉你朱玥,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李含情绪激动,说话反而顺溜了。

“上周四中午放学,我在柳家巷子看见你妈了,那家按摩店就是她开的吧?自己明明是个下等人,却要打肿脸充胖子,装有钱人,装有后台的孙子,到处施舍你廉价的怜悯。”

“我讨厌你。”他说,眼睛里全是嫌恶。

朱玥心头发酸,不怒反笑:“你就不怕我告诉老师,不怕我闹?”

“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做的?”

“我看见了啊!”一道甜腻的女声在教室门外响起,姜蓝带着一个鹅黄色的条纹发箍走了进来。

看着正在对峙的两个人,笑得天真无辜。

“你该不会以为自己今天是第一个来的吧,小朋友?”姜蓝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男生。

朱玥这才发现,她竟然比李含高了半个头不止。

“再说教室有监控,一查便知是谁。”姜蓝向朱玥眨眨眼,“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找班主任哦!”

朱玥没做声。

她其实早上就去找过班主任了。

但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这么个小事,调什么监控啊,把书捡起来就是了。”

“不用了。”朱玥没由来地觉得好累好累,“到此为止吧。”

朱玥没回家。

她拿了这个月剩下的三百多块钱生活费,打车去了高铁站。

她买了直达车票,车程只有两个小时。

她要回家。

回真正的家。

她不属于这里,这里的贫困,老旧,窘迫,无端的恶意和迟到的爱都与她无关。

她觉得自己疯了。

只有疯子才会这么鲁莽,这么冲动,这么不顾一切。

她感到自己的胸腔里有一股无形的能量,压迫着她,并给了她冲昏头脑般不管不顾逃跑的勇气。

朱玥从高铁站出来的时候,一阵冷飕飕的秋风漫不经心地拂过她倔强又稍显稚嫩的脸庞。

原来已经深秋。

原来已经忍受了那么久。

朱玥感到一股莫名的委屈在心间蔓延开来。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而她衣衫单薄,没感到丝毫的温暖,只觉得浑身透冷。

两个月以来,程芳和朱志军没有给朱玥打过一个电话。

朱玥做梦都想回到从前的日子。

就算只是表面上的温馨快乐也没关系。

去求求他们,她想。

求求他们把自己留下,她保证还会像从前那样听话懂事,做一个好孩子。

求求他们再可怜自己一次,不要把她丢下。

她不想再被丢下了。

她真的好希望好希望,自己可以被坚定地选择一次。

她一点也不贪心,就一次,一次就好。

朱玥数了数身上还剩下的钱,总共九块五毛,不够她从火车站打车到养父养母家。

坐公交吧。

坐公交慢些。慢些好,最好等她想好了怎么面对他们的时候再到站。

48路摇摇晃晃地晃到了终点站——丘山公园。

朱玥知道,穿过公园,她就能见到她想见的人,想求的人。

下午四点的阳光像水一般清冽,在朱玥踌躇的脸上打下明暗阴影。

她脚步悠悠地走着,觉得丘山公园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她成长的记忆——

那棵老槐树看过她一个人偷偷哭泣的模样,围墙边紫色的三角梅照亮过她从前的笑颜,河边梳头的柳树嘲笑过她和流浪狗脏兮兮的小脸……

忽然,朱玥站住了脚跟。

不远处的阳光下,朱志军和程芳悠闲地散着步。

程芳抱着一个小婴儿边走边颠,哄得怀里的婴儿咯咯直笑。

朱志军单手推着婴儿车,满面笑容地看着母子俩。

朱玥隔着一段距离立在原地,树的阴影笼罩着她整个身子。

朱玥,你真是。

她自嘲地一笑。

勇气可嘉啊。

她浑浑噩噩地坐上了一辆公交车,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未知和虚空将她一点点吞噬。

车窗外流动的景色渐渐变暗,直到路灯在某个瞬间一齐亮起,朱玥才回过神来。

到站了。

阴差阳错,她又回到了火车站。

只是和来时不同,她此刻已经身无分文。

穿梭的人流在她眼前不停闪动,她觉得泪意丰盛,却强忍着不愿哭。

下一秒,穿梭的人流定住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视野里渐渐清晰。

周雪洁站在不远处,红肿着两只眼睛怔怔地看着自己。

她的头发凌乱,面色憔悴,那件尼龙的碎花衬衫在路灯下尽显土气。

她看上去那么狼狈,就像她时隔多年再一次出现在朱玥面前的那次一样。

朱玥的眼泪砸在衣领。

她站在原地,任凭周雪洁跑过来拉住她,抱住她,将咸涩的眼泪灌进她的领口。

回到学校已经晚上八点,晚自习第一节课刚下课。

地上的书已经被人捡起来,规规矩矩听话地摆在朱玥的课桌上。

在朱玥上自习的时间里,周雪洁在教师办公室里和朱玥的班主任老师对峙着。

“朱玥妈妈,你看这么件小事,咱就算了吧,”中年男人赔着笑,用商量的语气道,“再说朱玥同学不是找回来了嘛,只要人没事就好。”

“不能就这么算了,刘老师。”周雪洁的声音平静,“我不能原谅做这件事的人,因为他满不在乎地伤害了我爱到骨子里的女儿的心。”

“就这么算了,我做不到。”

班主任刘老师的脸上浮现起一丝不耐烦:“那你想怎么办吧?”

“调监控,然后让丢我女儿书的人写道歉信,当着全班的面给我女儿道歉。”周雪洁的声音不卑不亢,既不咄咄逼人,也丝毫不显软弱。最后一节晚自习的铃声在此刻蓦地响起,原本安静的教学楼突然变得闹哄哄。

“你这是不是有些过分啊,朱玥妈妈?”

“你可以拒绝我的要求,如果你不介意十分钟后,我们在校长办公室从头聊这个事情的话。”

班主任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来办公室找周雪洁的朱玥恰好听见他们的对话,她走进来拉了拉周雪洁的衣角:

“不用了,我没事。我知道是谁干的,刚才他已经和我道歉了。”

她笑容温和,仿佛积雪消融般的温暖。

“我们回家吧,妈妈。”

沾满灰尘和油渍的黄色灯泡兀自在客厅亮着,朱玥坐在餐桌前,等周雪洁给自己做宵夜。

放在餐桌上的老旧手机闷闷地震动起来:

“你说这风景如画,我看你心猿意马。就别再听我说话,把伪装都卸下……”

手机上显示着一个朱玥从未见过的名字——黄永仁。

朱玥没由来地心下烦躁,伸手将电话摁掉了。

窗外雷声大作,朱玥一惊,回神时,雨已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吃完宵夜,洗漱完,朱玥早早上了床,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她很害怕打雷。

从前在朱家,她都是戴上耳塞,蒙进被子,让自己强行入睡。

可今天不行。这里没有耳塞,再怎么捂紧耳朵,雷声也会在下一秒冷不丁地钻进朱玥的耳朵。

被子里的朱玥捂出一身细密的汗。

这时候要是有人能陪她就好了,她想。

黑暗里,朱玥突然听见有人敲了敲她的房门。

她有些迟疑地下床去开门,却见周雪洁穿着秋衣秋裤站在门口。

她眉眼温柔,轻声问道:“跃跃,外面在打雷,我有点怕,今晚我们可以一起睡吗?”

朱玥的喉咙有些发干。随后,她微不可微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吉他吗?”周雪洁并排躺在朱玥身边,突然问道,“那天在你课桌的桌洞里看见了两本吉他谱。”

朱玥一愣。

“喜欢,但是我妈……”她戛然而止。

借着窗外的光线偷偷打量着周雪洁的脸色,朱玥发现后者并无异常后,才继续道:

“我养母觉得弹吉他显得太吊儿郎当,不成体统,所以一直反对我学。我自己存的钱,也不够买一把吉他……”

周雪洁没有接话。突然的安静让朱玥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她开口问道:“你呢,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周雪洁静默了一会儿,道:“我喜欢马。”

“马?”

周雪洁在黑暗里轻轻地笑了:

“说起来还从来没有给你讲过呢。跟你爸爸结婚之前,我在一个叫养马峡的景区当工作人员,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看马喂马。”

“离我们这里远吗?”

“不怎么远,就在成都北边一点。”

周雪洁向朱玥聊起那些从未和她提起过的往事来。

一九七六年春天,周雪洁出生在川西的一个贫困镇。

她的家里有四个兄弟姐妹,周雪洁排行老三。

十八岁那年周雪洁高考落榜,回了老家,父母就将她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可她不想嫁。

她想走出去看看,课本上描绘的和老师口中讲述的那些美妙的事物对十八岁的周雪洁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可是亲事已由父母定下,邻村的那个小伙子看着也怪老实。

可她就是不想嫁。

多次反抗无效,周雪洁偷偷拿了家里两百多块钱,跑了出来。

这一跑,就再也没有回去了。

“两百多块钱,能活几天啊?”朱玥难以置信。

周雪洁笑:“两百多块钱,在当时也算是一笔巨款了呢。”

她跑到成都,玩了一个多月,把手头的钱几乎花光了,才惊觉如果再不找工作,自己可能真的要饿死了。

当时恰巧养马峡景区开始建设投资,资方来成都招人,周雪洁听着待遇不错,又觉得有趣,便稀里糊涂地跟人去了。

她最后挑了一个看马的工作,一干就是七年。

这对周雪洁来说并不轻松,她从小就有洁癖,因此每次干完活她都会疯狂地洗手,直到快要洗掉一层皮的时候才罢休。

“我们的工作就是照看好那些白天游客游玩骑的那些马儿,我和我那几个同事都自称自己是弼马温。”

第三年春天的时候,上面送了一匹白色的小马过来,由周雪洁负责照看。

她很喜欢这只马,虽然它总是不服从管教,喜欢把马前蹄搭在草场的围栏上,一副随时准备越狱的欠揍模样。

周雪洁却发自内心地喜欢这只小马。

后来有一天暴雨,这匹马挣脱了缰绳,跑了出去。

周雪洁急火攻心,雨衣都没顾得上穿就追了出去。

“那天我跟在它身后,摔了好几次。

雨水打湿我的头发,我顾不得脚下的泥泞和膝盖的疼痛,一心只想把它追回来,可它越跑越快,越跑越远。

然后我就停了下来,站在雨里看它离开的背影,那么决绝,那么自由,就像那年的我一样。”

这匹马最后还是被抓了回来,周雪洁也因为工作失误被扣了半个月的工资。

第二年夏天,周雪洁在来景区避暑的乌泱泱的游客里,一眼就看见个子高挑,浓眉大眼的赵良——也就是朱玥的生父。

“我就像岸上的一只兔子,被湖里一只漂亮的金鱼迷花了眼睛,一头扎进了水里。”

可这只兔子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名为爱情的湖水会淹死自己。

周雪洁辞掉了景区的工作,和赵良按部就班地恋爱,结婚,生娃,然后在如今的这个小城镇定居。

赵良通情达理,在周雪洁一再的坚持下,让女儿跟了她姓。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周雪洁就是越来越不快乐。

她开始和无数家庭主妇那样没日没夜地操劳起来,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然后渐渐变得面目可憎。

女儿五岁那年,周雪洁发现赵良在外面有了人。

结婚六年多,他们吵了无数的架,周雪洁有无数个歇斯底里的时刻,然而那天,她却出奇的平静。

离婚,财产分割,打官司,争女儿的抚养权。

最后赵良作为过错方净身出户,五岁的女儿由周雪洁一人抚养。

只是两人这些年并没有什么存款,当了五年家庭主妇的周雪洁不得不重新出去找工作。

她什么都做过。

餐厅里端茶送水的服务员,酒店门口的迎宾,家政公司的保洁员等等,可她们母女俩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艰难。

周雪洁常在黑夜里抱着女儿小小的身体哭,朱玥这辈子都记得那种被黏热的液体打湿后背的感觉。

也许实在是不堪重负吧,朱玥想,八岁那年,周雪洁说带她去大城市玩,却故意把她丢在了火车站。

没有她的话,周雪洁也许会好过活一些,至少不必为了两个人的生计那么劳累。

朱玥躺在床上,有些失神。

忽然外面一声炸雷,惊得朱玥一个哆嗦,可还没缓过神来,周雪洁就已经下意识地把她搂进了怀里。

清晰有力的心跳声,很遥远的,独属于妈妈的安全感。

像阳光下晒干的被子的味道。

“从明天晚上开始,我去公园门口摆个摊,卖酱肘子,反正我那按摩店最近晚上也没生意。”周雪洁絮絮道,“不出一个月,妈妈保证一把崭新漂亮的吉他带到你面前来……”

“你在哪呢?我怎么找了一圈没看见你啊?”朱玥拿着手机,有些无语。

“就在北门口这边啊,你一来就能看见我!您的小份酱肘子,慢走哈!”周雪洁肩膀夹着手机,正忙得不可开交,“你找人问问,你可能走到东门去了,你赶紧的哈我这忙得很,先挂了啊。”

朱玥的不耐烦已经写满她的整张脸。她看了看手里的装着两个大汤勺的塑料袋,觉得心烦意乱。

能不能靠点谱。摆摊连工具都能忘家里。

周雪洁已经连着两周多来这里摆摊了,朱玥因为要上学,从来没有来过公园这边。

正烦躁着,朱玥突然瞧见迎面走来个人影。

姜蓝正端着一碗酱肘子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正朝着朱玥的方向走了过来。

今天周五放月假,姜蓝化着夸张的妆,蓝色的眼影加蓝调的口红。

十二月份的冷天,她却穿着宽大的彩色薄夹克和短皮裤,露出一节光溜溜的腿,再下面,一双长袜靴紧致地包裹着修长的小腿。

朱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色加绒厚卫衣,脖子处还露出一节保暖秋衣的领口。

有够离谱。

姜蓝一眼瞧见了朱玥,像一只花枝招展的鹦鹉朝她飞了过来,一把搂住朱玥的肩膀:“去哪啊,美女?”

朱玥拿掉姜蓝油乎乎的手:“不关你事。”转头注意到她手里的酱肘子,又道,“你这个在哪买的?”

姜蓝黑加仑一样的漂亮眼睛一亮:

“我跟你说朱玥,这个酱肘子简直绝了,我活了十八年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跟你讲啊……”

朱玥及时打断她:“我问你在哪买的?”

朱玥按照姜蓝指的路,快速地找到了公园北门。

北门的位置比较偏,但由于小摊小贩都集中在这一块,所以人流量反而很大。

朱玥找了半天才找到周雪洁。

一个破旧的三轮车——不知道她找谁借的,两个保温铁皮桶,装着她今天早上做的肘子,周围围了几个人,正在等。

朱玥觉得桶里的热气隔着老远飘了过来,然后钻进了她的眼睛里。

周雪洁见朱玥来了,立刻朝她招手:“你过来跃跃,帮我看一下,我去上个厕所,马上就回来。”

朱玥百无聊赖。周雪洁一走,这个摊位立刻冷清了不少。

正发着神,那段压抑的铃声突然在她耳边响起来。

又不拿手机。朱玥在心里吐槽。

她瞟了一眼,发现又是那个名字——黄永仁。

“你听见我在说吗?反正也听不到吧……”朱玥心里莫名烦得不行,和上次一样,她又伸手摁掉了来电。

人群中出现一些哄乱的嘈杂,朱玥向那边望了望,却瞧见了几个气势凌人穿蓝色制服的城管。

朱玥心中一惊。

“跃跃上车!”正发懵不知所措,上完厕所的周雪洁已经奔了回来,坐上了三轮车,开始猛蹬脚踏板。

朱玥反应迅速,飞到三轮车后面,一把抓住后车板,猛地用劲儿向前推了起来。

两人逃难的架势把周围的路人吓了一跳,三轮车在人群中开出第一条道来。

母女二人一前一后,在夜色中飞奔疾驰。

直到买肘子的顾客和城管的影子全都看不见的时候,三轮车才吱呀吱呀地停了下来。

两人气喘吁吁,对视一眼后,又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来。

朱玥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我们这是现实版的猫鼠游戏吗?他们当城管的也太威风了吧!”

“他们也就是吓唬吓唬这些小贩,装装样子,”周雪洁笑着喘气,“这几年大家都不容易,他们这些天天在城里头跑的比谁都清楚,只要别真被他们逮住,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揭开铁皮桶的盖子,有些惋惜:

“就是可惜这两个酱肘子了,今晚怕是没机会卖出去了。我摆了半个月,今天还是头一回有剩呢……”

“你这肘子这么受欢迎,结果我还没吃过呢,”朱玥的脸上还带着未消散的笑意,“回家吧,我吃。”

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压短又拉长,拉长又压短。

某一个瞬间朱玥抬头望了望月亮,觉得自己似乎好久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没有丝毫顾虑地快乐地放声大笑过了。

她重新看向前方,猛地发现周雪洁的鬓角多了些白发来。

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那个被她摁掉两次电话的名字。

“那个叫黄永仁的人是你男朋友吗?”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周雪洁的脸刷的翻红:“你这孩子,可别胡说啊!”

“我看他给你打了好多次电话。”朱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满不在乎,“你要是喜欢就处处呗。”

我又不可能守着你保护你一辈子。

“他是在追我,我也……是有一点喜欢他,但是又觉得吧,我们都一把岁数了,何必整这些有的没的呢。”

朱玥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舒服。

“那就再谈一场恋爱吧!”她用力甩了甩脑袋,大步向前走去,“八十岁的老太太都有自由恋爱的权利呢!”

更何况是你呢,妈妈。

时间飞逝,转眼间就到了六月。

朱玥像一株植物,被重新移栽到从前的土壤里,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茂盛。

虽然朱玥不太愿意承认,但她在这个环境下确实活得更舒坦些。

即使是高三,小镇高中的课业量也不重,朱玥每周末写完作业,还能练半天多的吉他。

周雪洁也在朱玥的支持下和黄永仁谈起了恋爱。

说实话,朱玥不是特别喜欢这个男人。

他比周雪洁小五岁,谈过两个女朋友,但最后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结成婚。

人倒也老实,长得也周正,但朱玥面对他总是不太自在。

后来她想,或许她在内心深处并不太能接受一个她完全不熟知的男人作为周雪洁最亲密的人而存在。

又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原因,但她也琢磨不透。

六月九号上午考完英语口语,朱玥抱着一摞书从学校走了出来。

走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无数书本试卷在那一刻从高三的教学楼纷乱坠落。

她的高中,彻底结束了。

两周后,高考成绩出炉。

朱玥发挥得不错,考了603,能上一个看得过去的大学了。

出成绩那天中午,周雪洁做了一桌子菜,把黄永仁叫过来一起庆祝。

朱玥是在去超市买饮料的时候碰到的姜蓝。

她的短发已经留长,染成了蓝色,两侧鲜明地挑染了一缕粉色,扎成了几束细长的辫子。

搭配她镭射五彩的T恤衫,看上去竟莫名的和谐。

见到朱玥,她像一只小鸟似的扑过来搂住朱玥的脖子:“干啥呢,美女?”

朱玥扫微信付完钱,没有搭理她,出了超市。

姜蓝跟上去,抢过她手里的一个塑料袋:“姐姐帮你拿。”

朱玥心里有些发笑,但还是任她去了。

这半年她见了太多姜蓝神经兮兮的样子,早就见怪不惊。

虽然还称不上朋友,但她还蛮喜欢她的。

“哎朱玥,你想报什么专业啊?”

“没想好,有点想学心理学,或者社会学。”

姜蓝把嘴里的棒棒糖拿出来,惊讶道:“啊?可是你理科那么好!”

“所以说没想好的嘛。”朱玥说,“那你呢,你想学什么?”

姜蓝又把棒棒糖塞进嘴里:

“飞行制造?或者汽车工程?我也没想好。但是我对物理相关的比较感兴趣,到时候再看吧。”

朱玥没搭话,两人沉默一会儿。

姜蓝突然走到前面,转过来面对着朱玥倒着走。

她上下打量了几下她,道:“朱玥,我觉得你特别像一种动物。”

“什么动物?”

“马。”

姜蓝的神情非常认真,朱玥不由得一愣。

“真的,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超像一只马。也不爱说话,就像马一样,闷闷地在一边吃自己的草。”姜蓝笑了一下,“有点傻不愣登的。”

朱玥朝她翻了一个白眼。

“直到那天你揪王东安的领子,我才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觉得你那么像一只马了。”

朱玥静静地等她的下文。

“因为你的叛逆和自由的灵魂在下一秒就要冲出你肉体的躯壳!”姜蓝的语气夸张,朱玥觉得她像一个二愣子,“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咱俩绝对是一路人!”

什么有的没的,果然姜嘴里吐不出象牙。

朱玥在心里骂了一句神经病,一把拿过姜蓝手里的塑料袋,上楼去了。

钥匙插进门孔的前一秒,朱玥听见了门内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朱玥不动声色地把钥匙伸了回来。

“雪洁,我俩的事儿,你看……”

“咱俩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我是说我俩啥时候去扯个证,毕竟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我的为人你也知道,你总该给我们的关系一个交代,你说是不是?”

周雪洁没有回话,黄永仁又道:

“其实我觉得我俩之间最大的阻碍就是你闺女,毕竟我又没有孩子。我知道你的难处,但孩子终究是要离开的,朱玥读大学去了,就不能像这会一样天天在你跟前了。她以后会结婚,成为别人家的女儿……而且我们以后肯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朱玥知道他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周雪洁同意和黄永仁结婚,那她朱玥,就又成一个外人了。

妈,别答应他。

求你了。

别再像十年前那样放弃我了。

屋内静了好久,周雪洁迟迟没有回话。

“行吧,这事等跃跃回来我们再商量商量……”

一瞬间朱玥仿佛被抽干了灵魂。

你上一次选自己,这一次选男人。

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一瞬间,这十年来的委屈全部一起冲上朱玥的胸腔。

她猛然开门进去,将刚买的饮料和餐巾纸扔在老式沙发上,塑料袋发出愤怒的砸砸声。

周雪洁站在桌前摆碗筷,正要招呼朱玥,朱玥却先她一步走到了餐桌前。

整张桌子被掀翻在地,饭菜的汁水淋淋滴落。

周雪洁和黄永仁双双错愕在原地。

朱玥把自己关进房间,不管周雪洁怎么敲门怎么问,她都全当没听见。

就这样吧。

她再也不会原谅了。

再也不会抱希望了。

如果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一个主题,朱玥想,那么她人生的主题就叫做背叛。

无论是程芳,李含,还是周雪洁。

一个多月以来,朱玥没有和周雪洁说过一句话。

她白天去奶茶店打工,一直干到晚上九点半,回来就只管睡觉,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就出门。

周雪洁无数次尝试和她搭话,甚至来她打工的地方找过她,却一一被朱玥无视了。

她自己报了志愿,选了北京的一所综合院校。

学校八月中旬就开学了,她又一个人收拾行李,一个人买车票,一个人去火车站,全程没有给周雪洁一丝插手的机会。

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带走那把吉他。

周雪洁每个月月初按时给朱玥寄生活费,朱玥收下来,过三个月又一并给她汇回去。

她不想要她的钱。也不想领她的情。

朱玥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刚开始时周雪洁常给朱玥打电话,大多数时候朱玥都不会接,即使接了也只是用嗯、啊这些词敷衍着。

渐渐地,周雪洁便打得少了。

朱玥的大学生活忙得不可开交,几乎被上课和兼职占满了。

朱玥成绩好,大一结束的时候,拿到了学院一个公费出国交换的名额。

但是办理出国手续需要预防接种证,朱玥的预防接种证是由周雪洁保管的,而她和周雪洁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朱玥时隔一年终于又一次主动拨通了周雪洁的电话。

一听朱玥要回来,周雪洁高兴地话都说不出来。

“具体哪天回来,时间定了吗?妈好给你准备你爱吃的。”

“下周三吧,十六号。”

“十六号吗?那天是你生日呀……”

生日……朱玥都快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挂了电话,觉得有些莫名的落寞。

十六号下午七点半,朱玥回到那个破败老旧的家。

家里没人,她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一直到天黑,周雪洁也没有回来。

电话是通的,但无论她怎么打,就是没人接。

她靠在楼道间的墙上等了一会,然后突然想起什么,蹲下身子翻了翻门口的毛呢垫子。

垫子下面果然躺了一把备用钥匙。

老房子和两年前朱玥拖着行李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没什么两样,都是只有周雪洁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黄永仁,没跟她一起吗?

朱玥在屋里翻翻找找了半天,没见到那个浅蓝色的小本子。

那把吉他和她走的时候一样,崭新地立在窗边,幽怨地看着她。

没有找到。周雪洁也一直没有回来。

朱玥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烦躁的闷顿感开始在胸腔扩散。

晚上十点多一点,朱玥接到派出所的电话。

“请你节哀。这件事我们会严查的,赔偿也会尽早落实。”年轻警官正色道。

朱玥站在他办公桌旁,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下午六点半,周雪洁着急忙慌地打发走了按摩店里的客人,关了店,然后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七点,她从菜市场出来,没有立刻回家,去了两公里外的商场。

七点半,她从商场出来,没有走回小区的主路,抄近路回家。

途经一段小巷子,昨晚上这里下水道的井盖被人偷了,由于天黑又没有路灯,周雪洁没有注意到脚下,踩空掉了下去……

“可我打她手机一直能打通,只是一直没人接……”

“我们后面去了死者的按摩店,发现她把手机落在店里了,可能是着急出门。”年轻警察将一个用的很旧的智能机递给朱玥。

朱玥接过来,眼神呆滞:“我能再看看她吗?”

周雪洁的尸体摆在停尸房里,朱玥远远站着,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失真。

我想过无数种再见到你的情景,我甚至想好了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和你说第一句话,却唯独没有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

“您要进去吗?”一个看上去像工作人员的人问道。

朱玥下意识地摇摇头。她不敢见她。

反应过来,朱玥有些迟疑地问道:“您是?”

“哦,我是殡仪馆那边安排的人,周雪洁……额,您母亲的遗体我们今晚会运回殡仪馆处理,上面挺重视这次事故的。”他有点想要安慰一下朱玥,“你放心,这次事故的责任上面肯定会追究的,而且赔偿款……”

“下水道里是不是很脏?”

突然被打断,对方下意识地点点头。

“你刚才说,你们负责处理遗体?”

那人点头:“您是有什么要求吗?”

朱玥摇摇头:“也没什么。”

她想努力扯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却不知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那麻烦你们把她洗干净一点。”她说,“我妈有洁癖。”

朱玥回到家已经晚上十一半。

她打开灯,去周雪洁的卧室坐了一会。

窗户开着,潮湿闷热的风一股一股灌进来。

书桌上放着的那张火化通知单被吹到床下。

朱玥弯腰去拾,却看见床底一个略显老旧的纸箱子,一只白色小马的毛绒玩具从箱子的一角露出半个脑袋。

她伏在地板上,伸长手把纸箱子拖了出来。

里面装的是一堆写满文字的废纸,有大页的A4白纸,也有半个巴掌大的碎纸片。

每一张纸都各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上面的字都很潦草。

废纸的面上放着一个掉皮的牛皮本。

朱玥喉咙干涩。

她随手拿起其中一张,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

“跃跃:

“春天又到了,你换新衣服了吗?我前两天种的草莓种子今天发芽了,嫩嫩的,乖得不行。

“今天店里来了一个小姑娘,跟她妈妈一起来的,扎了两个麻花辫,穿着红袄子,蹦蹦跳跳,就像你一样。

“最近到处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草绿了,那些我说不出名字的花也开得遍地都是,有燕子,有蝴蝶。小区里的小朋友们在楼下玩捉迷藏,好不热闹。

“可是这份热闹里没有你。也没有我。

“春天又到了,可我还没有找到你。”

一箱子里,全是类似的文字。

她不信。

朱玥抖着手,翻开那本牛皮本。

2009年2月14号:

“我把跃跃弄丢了。我让她站在原地等我,我去上个厕所,出来人就不见了。

“从前她哭闹我就会吓唬她:你不听话妈妈就把你扔了!她是不是生我气,才故意躲起来不见我?

“我宁愿相信是这样,可我报了警,警察当着我的面调了火车站的监控,一个穿蓝色上衣的女人给了跃跃一口水喝,然后把她带离了车站。

“都怪我。”

朱玥又往后翻了翻。

2012年6月15号:

“跃跃,妈妈知道错了,你快回来,好不好?”

全是这样的文字。全是。不可能。怎么可能。朱玥翻到牛皮本的最后几页。

2018年8月18号:

“我把跃跃接回来了。两天前,我给程芳打了最后一次电话,如果她还是不愿意把跃跃还给我,我就去法院告他们两口子。威胁有用,他们最后妥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跃跃解释这一切,但老天保佑,好在她并没有向我提起。

“虽然她总不爱和我讲话,但是我真的好开心。我希望我的女儿今后能永远幸福快乐。”

2018年10月11号:

“跃跃还是不和我说话,我总能在她眼睛里看见厌恶的情绪。

“最近老一个人偷偷掉眼泪,这样不好,要是被跃跃看见怕是会更讨厌我。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好像做什么都达不到她的满意。”

2018年12月28号:

“和跃跃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了,好开心。她和她爸爸长得越来越像了,不过我觉得神韵还是更像我一点(笑脸)。

“前段时间听跃跃说想学吉他,我今天专门跑到城南的那条街去挑的这把吉他。

“其实应该把跃跃叫上一起去选的,但她最近要准备二诊考试,我想想还是算了,何况我也想给她一个惊喜。还好她很喜欢。

“今天看见她那么开心的样子,我感觉这个月每天五点多起床做酱肘子真的太值了。

“嗯,就是脖子酸的不行。”

2019年6月23号: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发了好大火,本来开开心心说一起庆祝她高考出成绩,结果却闹成今天这副样子。

“可惜那一桌子菜,我做了一早上。我想找她聊聊,但她不给我开门。唉。”

2019年11月28号:

“从北京回来了。我去了她学校,想给她送点冬衣,求了学校门口的保安好久,他才放了我进去。

“我在学校里找了好久,问了好多小孩,人家都说不认识她。给她打电话,还没说两句就说忙得很,挂了。

“我心灰意冷打算回去,结果一眼看见她从一栋楼里出来,和几个小姑娘一起,乐呵呵的。真漂亮呀,我闺女。像小马一样,自由,漂亮。

“可我还是掉眼泪了。她不愿见我,真的好久了。”

再往后翻,就是空白了。

周雪洁的日记停留在去年冬天的某一天。再也没有多余的内容。

突然包里嗡嗡振动,朱玥机械地摸出手机,却发现不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你听见我在哭吗,反正也听不到吧……”朱玥摸出周雪洁的手机,久违的压抑的铃声瞬间填满整个房间。

一个陌生来电。

朱玥没有接,她点开自己手机的音乐软件,打开听歌识曲。

这首歌叫《马》。

……

你说这风景如画,我看你心猿意马

就别再听我说话,把伪装都卸下吧

你听见我在哭吗,反正也听不到吧

你像一匹白马,悠然自得逃跑吧

让我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倒数着最后的谢幕时光

原谅我太早就收了声响

翩翩的你知道吗我满目痍疮

……

无数场景在朱玥脑海里炸开——

她拖着行李走进这个家门、戴着假面应付老师同学、用恶劣的态度跟周雪洁讲话、火车站路灯下的枯萎身影、夜色下三轮车飞奔疾驰……

直到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朱玥回过神来,艰难迈着步子去开门。门外是一个带白色鸭舌帽的圆脸小姐姐,手里拎着一个蛋糕。

“请问是周雪洁家吗?”

朱玥点头。

“天哪你不知道我在楼底下等了多久!”圆脸小姐姐像水闸放水一样打开话头,“周雪洁是你妈妈吧,她今天来我们店订了这个蛋糕,说晚上九点左右带女儿过来取。

我们十点下班,我等到十点半诶,你们都没来,电话也打不通!”

小姐姐收起脸上抱怨的神色,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

“还好还好,没到十二点,还来得及吃这个蛋糕。”她向朱玥展颜一笑,“生日快乐啊,小妹妹。”

朱玥道过谢,关上门,把蛋糕放在餐桌上。

手机里的歌还慢悠悠地放着。

“让我仔细看看你的模样,倒数着最后的谢幕时光。我的白马儿你慢些跑啊,这一次没有我带你回家……”

……

春天啊暖阳啊快些来吧

保全她一路上无风无浪

我的白马儿你慢些跑啊

这一次没有我带你

回家

……

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终于被彻底击溃,朱玥沿着餐桌腿滑到地上,哭到整个人缺氧。

她突然懂了那天晚上周雪洁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的那句话:跃跃,我就是那只被抓回来的马。

最开始是被婚姻抓了回来。后来是被那个叫跃跃的小女孩抓了回来。

是我杀了她。是我。

朱玥哭得心脏抽痛。

我宁愿你没有生我,妈妈。

这样的话,你就自由了。也不会死。

11尾声

朱玥和姜蓝约好在凯乐广场见,这里很多好吃的,吃完她们还可以去看个电影。

姜蓝一路上叽叽喳喳不停。

“玥儿我跟你讲哦,我觉得我们那个工图老师真的有那个大病,教得跟一坨屎一样,还搞了好几个大作业让我们做,结果平时分只给我八十!”姜蓝非常气愤道,“诶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朱玥不想搭理她。

姜蓝上来挽住朱玥的手,下巴抵着她的锁骨:“但是我工程力学满绩,嘿嘿,厉不厉害?”

“真厉害。”

姜蓝噘嘴:“敷衍。”

“吃完饭我们去看电影吧!你有没有想看的?李焕英怎么样?”旋即她又摇了摇头,“不行,你看不了这个片子,要不看唐探三?不过网上说不咋好看……”

“就看李焕英吧,”朱玥浅笑,“我挺想看的。”

“太好了!不愧是我最好的好姐妹!”姜蓝向她竖了一个大拇指。

朱玥在心里骂了一句神经病。

“你说,那些当妈妈的人,有没有后悔过当了自己孩子的妈妈啊?”朱玥沉默了良久,突然轻声问道。

姜蓝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觉得可能每个妈妈都会有那么一瞬间后悔吧,毕竟生了小孩,她就不再只是她自己了,还多了一层身份,就是某某某的妈。反正我是觉得,想要把做自己和做母亲都兼顾好,还是挺有难度的。”

“但是有一点,”姜蓝突然正色道,“你不能因为她成为了一个母亲,就否定她作为她自己的那部分,这样对她而言也是很不公平的。”

朱玥愣在原地。

姜蓝转过身来朝她笑:“再说了,爱本身不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吗?”

见她发愣,姜蓝又折回来牵住朱玥的手:“哎我最近听了一首特别好听的歌,我唱给你听听哈!”

姜蓝清了清嗓子。

“……春天啊暖阳啊快些来吧~保全她一路上无风无浪~我的白马儿啊你慢些跑啊~这一次没有我带你——回家~”

真好听。

熟悉的曲调被她用甜腻腻的声音唱出来,竟然没有一丝沉闷压抑的感觉。

仿佛春日暖阳真的就在前方不远处。

一个奶茶店出现在女孩们的视野里,姜蓝撒开朱玥的手,像一只快活的馋嘴小鸟,飞奔向前去。

朱玥看着她欢欣雀跃的背影,食指拂去眼角的湿润。

她抬头望了望天。

妈妈,你也是我的小马。

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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