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说她喜欢柔和的曲线,讨厌尖锐的东西。
然而在与周启结婚后,她却一次次地向他展现她的尖角。
她以为周启是她的光,是她不熄的日照,是她的救赎,她的羽翼。
最后发现不过过客匆匆。
能将自己拉出泥潭的,只有她自己。
就像王菲在《给自己的情书》里唱的:爱护自己,是地上拾到的真理。
在许多人看来,安澜与周启的婚姻是不对等的。
安澜年轻,也算得上貌美,虽然事业上没什么大的展望,但养活自己有余。
而周启事业也不行,又大安澜好几岁,除了温柔,别的优点不明显。
这类婚姻是典型的图他对我好。
两人在一起之初,正逢安澜失恋没多久。
周启追的她,算得上嘘寒问暖体贴备至,让她失温的心骤然回暖,失恋的伤痛也逐渐愈合。
甚至更久远的伤痕也得到了抚慰,不再恣睢。
她看到周启,总会怔怔然想到她父亲。
甚至可以这样说,她在周启身上畸形地找着父爱。
周启性格温吞,对她几乎百依百顺,弥补了她自小愿望不得满足的遗憾。
她跟周启说自己的年少过往,周启会抱着她哄她,说早点遇到她就好了,不让她吃那么多的苦。
周启是独子,自幼条件尚可,不知道方寸之外的苦难,但她每次一说,他都能给与情感上的共鸣。
她说到她初中的时候,青春期压力大,又吃得多,发胖长痘,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棘皮动物。
她家穷,冬天了还只穿着两件薄衣,在教室冻得牙齿打架。
邻座的是一个男孩子,开了窗,那风呼呼地往教室里钻。
她说冷,想让对方关窗。
对方不理不睬,白她一眼,回一句:“冻死拉倒!”
隔座的班花听到了,回过头笑着说也冷,那男的忙不迭把窗户拉上了。
多年过去,那冷风依然如同刀刃,哪怕她裹着再厚的衣服,也能扎进她的心。
周启听到这事后,恰是大冬天,给她从头到脚地添了新装备,整个人捂得粽子似的,说再也不要让她遭到人间半点的风霜。
其实同周启结婚,安澜家里人都是反对的。
家人七嘴八舌,一会说周启家太远,一会说他靠不住。
见说安澜不动,又背地里骂她犯贱。
安澜很茫然,我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
这个世上,除了周启,还有谁会爱我?
她有过前男友,跟她差不多大,青涩时期的恋爱。
少年心气高,两人吵架了都各自不低头,最后越走越远。
那时候安澜神魂不守的捏着手机,想着,他快跟我说话吧,哪怕是一个表情,我也能与他和好。
这些情感关系她不会处理,每次一吵架都有种被弃置的无助感,她想让人来哄她。
就像小时候被她父亲打了,她总是默默地跑到后山,一个人坐在红薯窖里,也希望能有人来找自己。
但是从来没有。
四季的风穿来绕去,红薯窖暗潮的地面上,永远只有她独坐的影子。
亲人们一腔正气地指责她时,她想到的是第一次同周启吵架。
那根本不是吵,是她单方面生气。
她跑出出租房,周启转瞬跟来,把她揽怀里,一遍遍跟她说对不起。
在周启软着声调认错的那一刻,他温热的气息,灼烈又深情的目光,哪怕再厚的冰雪也能消融。
安澜几乎是以裸婚的形式,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周启。
她知道村里头的女孩子,有一部分待价而沽,换她爸妈的话来说,就是值钱的很。
末了又看看她,恨铁不成钢,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口,说就属她是个赔钱货。
确实,家里并不富裕,下面还有一弟弟。
她弟弟娶媳妇还需要一大笔钱,爸妈打算把她嫁了的彩礼钱拿来娶儿媳妇。
没成想一向不敢忤逆家里的她这次铁了心,让这笔钱打了水漂。
这对她父母来说,还不是养好的白菜被猪拱了,而是养好的猪被人拐了,白白损失一大笔。
见好说歹说奈何不了安澜,于是便气愤地咒骂:“叫你不听话,以后有你后悔的,到时可别回来撒猫尿!”
安澜哪里会想到这些,她坚信自己和周启能走到很长的未来。
周启家在城郊有房子,父母年老了,都期盼周启成家。
此刻能有一个比较温顺老实的姑娘嫁过来,他们也欢喜,待安澜还算客气。
两人的婚礼办得简单,只请亲朋吃个了饭。
晚上周启醉醺醺地跪倒在床边,对安澜一遍遍承诺,说再给他三年时间,一定要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平时周启不是有大志向的人,但会间接性豪气干云,会给安澜很多承诺。
这些承诺多数是一时兴起,周启说完就说完了。
安澜事后也会讨要,周启便抱着她一遍遍哄,温声细语的,安澜便也不大计较了。
但眼下是大事,周启的承诺就像一捧水,在安澜干涸的内心抹开了。
她的手搭在周启的头上,静静地看他:“好,你说的,我们一起努力!”
说到尾,她忽然有所触动的,又闪过了泪光。
小时候,她父母也给过她承诺,说她只要听话考试考第一便给她买一条邻居家女孩子一样的格子裙。
后来她做到了,她父母却没有做到,甚至在她问起此事时,一句解释也没有,反过来怒骂她不懂事。
安澜以为婚姻的生活依旧似之前。
周启倒没什么变化,还是该上班上班,玩游戏玩游戏,睡觉时一沾枕头便能打鼾。
但他父母不一样了。
两人逢年过节都要去他家吃饭,周父周母热情之余,总不免问到两人的计划。
安澜说买房。
周启低头玩游戏,或者在刷抖音小视频,习惯性忽视。
周父眉头一揽,目光在两人身上巡了一圈:“买房虽说是好想法,但周启也不小了,考虑下一代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周母跟着附和:“是啊,趁我们两个老家伙还能帮衬点,你们该赶紧落实了才是。”
其实,生孩子一事,安澜不是没考虑过。
最终几番抉择下,又放弃了。
公公婆婆说的固然有理,可现在她和周启的存款都不多,养了孩子必定不能买房,到时候一家人挤巴巴地住一起,矛盾必然增多。
为此事她还犹豫了很久,问周启的意见,周启是没意见,说一切以她为主。
见她含糊其辞,周父周母开始变着法子催生,甚至安澜都有些魔怔了。
好像自己欠他们一个孩子,不生便不能还清似的。
迫于这种压力,安澜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快快赚钱,有了钱什么都好解决。
恰好公司的一个同事在玩那种网络微交易,说是有专门的老师带,每天能轻松赚几百。
她暗暗观察几天后,发现确实是这么个情况,不由动心了。
这时候她才23岁,经历的人事还太少,哪里知道天上掉的每一个馅饼都会把人砸出一身伤来。
她起初尝到甜头,胆子大了,便开始往里面投大钱。
几千几千的,一下打了水漂。
输了又不懂得及时止损,加之对方说这情况正常,回本也只要一两天的事。
她最终把老底全部搭了进去,还在网上倒借几万。
那一刻,望着电脑上跳动的曲线,她慌了神,感觉天一下就暗了。
周启知道她在玩这些,只是说别太沉迷了,也没阻止。
他以为像安澜这么省吃俭用的人,再怎样也会有个度的。
当天晚上回去看到安澜生无可恋地躺床上,他才明白事情没这么简单。
安澜面无表情地说:“我们离婚吧!”
周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呢?”
然后便是安澜的痛哭,将自己埋在枕头里,脆弱无助得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
那一刻周启甚至以为,自己离开了她,她便不能活下去。
两人的婚没离成。
在周启的逼问中,安澜把实情全部吐了出来。
安澜已经做好准备接受周启的责骂了,但是等了良久,都没有。
有一只温柔的手落在了她的头上,缓缓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头顶上撒下的声音也是温柔缓和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你呀你,这多大的事啊,就要跟我离婚!”
周启答应替她还清债务,但明显他单方面的力量不够。
活了三十年,他向来过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在用度方面一直没委屈过自己。
安澜还是惴惴不安:“你哪来的钱?”
周启说:“我回家找我爸妈挪点。”
安澜想了想,最终什么也没说。
不过,事情并没有想的那么顺利,在周启闪烁着说要钱时,首先触发的是周父的怒火:“你每年都要问家里要钱,我们又不是开银行的!”
安澜怔了怔,拉周启的袖子,小声地说:“要不,算了吧!”
周启却神色坚决,任由他老子宣泄完后,突然一把子跪在地上:“爸,就给我这一次吧,我欠了人高利贷,你不给我我要被人砍了!”
周父撇过脸,周母一边骂周启,又一边劝:“老周啊,我们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也是没办法的事……”
复又含枪带棍地指责了安澜一番,说她怎么不管好他。
安澜被眼下情况震惊住了,还未反应过来,她当然没想到周启能为她做到此。
最终,周父还是松了口,两人听了一顿训后,打车回住所。
在出租车上,安澜止不住泪流满面,拉着周启的手说:“别这样了,以后都不要这样了!不要下跪,不要问他们要钱,我们可以凭着自己好好过。”
周启却浑不在意,也没那么多感慨,。
窗外夜景闪烁,一一往后飞掠,安澜恍惚地想起孩提时期,为了求得某一次机会跟父亲下跪。
父亲冷眼冷脸,说你既然这么喜欢跪,便去外面跪着吧!
当时是三伏天,阳光如同火鞭般抽在人身上,她跪在烈日下。
膝盖下是尖锐细小的石子,她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只看到自己年幼的身影从缩小的一团,逐渐拉得斜长。
也是在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哀求无用。
真正愿意给予的,不需你哀求,甚至不需开口,便会予你。
至于其它便都是那阳光里的鞭子,你伸手,它便灼你一身。
还钱一事到底觉得亏欠,于是在周父周母的又一轮攻势下,安澜看着他们龙钟的身影,也逐渐软了心房。
在周启有一次不想戴套时,她便顺承了。
怀孕一事仿佛意外,又似水到渠成,安澜甚至没有买验孕棒去验。
只是有天早上,心间突然有了异样的灵动,一股暖流在回旋。
她还是期待做妈妈的。
她想最好是个女孩儿,那她要给她最好的呵护,不再重复她童年的悲剧。
甚至为此,她还偷偷去私人医院做了B超,当医生告诉她是女儿时,那一刻她热泪盈眶。
她对未来满怀期许。
周家二老得知她怀孕的消息,也是乐得合不拢嘴,一下让她的家庭地位提升了不少。
这一段时间,安澜变得格外小心翼翼,晚上躺下时,忍不住和周启聊对未来的畅想。
周启没聊几句,声音微弱了下去,耳边便是熟悉的鼾声。
安澜那满腔的宣泄欲望又被押回心口,她有些失落地转了个身,抚摸着已然隆起的小腹,怅惘一闪而过。
生孩子需要一笔极大的费用,安澜在工作上更是不敢懈怠,想着到产前再休假。
其实孩子七个月时母体便出现极大不适了,全身骨头疼,腕骨耻骨如散架,晚上便是在床和厕所间徘徊。
时间越往后,便越是度日如年。
她满脑子只有一念,撑下去。
周启没体会过这些,自是感受不了。
虽然一日三餐伺候得周到,但除此之外便是玩手机居多,对这个孩子热情度不高。
好不容易捱到九个月,她甚至连走路都有些困难了,便请了产假住去了公公婆婆那里。
公婆倒是早为她空出了房子,方便她以后坐月子。
正当一家人翘首等着新生命降临时,谁知她公公突然有天急性脑出血倒在了家里,再也没起来过。
那天她婆婆陪她去产检,孩子不老实,做胎监几次都没做好。
她没来由的一阵心跳,医生建议留院吸氧。
就这样便磨到了下午,最终检测孩子没什么问题,婆媳两折腾着坐公交车回去后,按门铃按了半天没人开。
又打家里的电话,和公公的手机,无人接听。
公公的手机是老人机,里面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门扉飘了出来。
她婆婆脸色一沉:“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安澜虽然也猜测着,但还是安抚她:“别担心,或许是爸爸出门忘记带手机了!”
“不应该啊!出去那会儿我都跟老头子说了,我们还要回来吃午饭的……”
“对了,跟你在医院一急,午饭时老头子根本就没给我们打过电话……”
婆婆说着,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朝房里面撕心裂肺地喊:“老周,老周!”
安澜给周启打了个电话,待周启回来时已是将近一小时后。
几人进门一看,老头子躺倒在地,昏迷不醒。
周父最终没能抢救过来。
他的去世给新生的喜悦都蒙了层阴影,周母虽然没明面指责,但不住地懊悔:“我那时要是在家里就好了!”
周启仿佛变了些,又仿佛没变,只是他人更沉默了,玩手机的时间也更加长了,甚至还学会了抽烟。
安澜好几次欲言又止地望他,满是心疼,但是又不敢做过多打扰。
于是孩子原本该热闹喜庆的新生便成了一场寡淡的无声电影,周母在医院照顾安澜时,抱着孩子哭:“要是你爷爷在该多好!”
安澜经历过这场长期的拉锯战,整个人都非常虚脱,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周母哭泣不止,她也没心思睡觉,还得强打着精神安慰。
最终无法,只得让她回家了,留周启一人在医院。
周启指哪打哪,整个人都跟游魂似的,做事频频出错。
安澜顾念着他是历经丧父之痛,也没说什么。
两人结婚后,都是各自管着各自的钱。
加之之前的网贷一事,两人手头空空,余款并不多。
安澜乍然不上班,想着周启的钱反正也是月月光,不如省着点从他那里支出,自己卡上的那几万块留着备不时之需。
以往两人住一起时,生活上的费用大部分都是周启出,安澜自己的存了下来,周启也一直没说什么。
但眼下添了一口人,小孩子金贵得很,要买这买那。
安澜起始问周启要时周启还给了,次数多了便推搡着说没钱,转头又在游戏里买装备。
这是安澜第一次同周启认真置气,“孩子现在正是要用钱的时候,你就不能省着点吗?”
在以前,安澜这样说,周启只会好声好气地哄她,根本不会同她针锋相对。
但这一次,他明显不同了,“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认识我也不是一两天的了!”
确实,周启花钱花习惯了。
在以往,哪怕没了也会想尽办法向家里要。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父亲去世后,没了那笔还算丰厚的退休工资。
他妈每个月只有一千多块的社保钱,与之前相较简直一落千丈。
面对着逐渐被掏空的家底,周启也很恐慌,几乎是游手好闲了半辈子。
此际骤然让他过苦日子,他内心里也接受不了。
甚至在灵魂的更深处,面对着安澜隔三差五的要钱,他还会生出消极的念头。
要是安澜没怀这个孩子,父亲也许还能救得过来。
哪怕退一万步来说,没这个孩子,他每个月上个班,基本生活也不会差太多。
他爱安澜是毋庸置疑的,也可以说爱自己的家人,但是相较所有的所有来说,他更爱他自己。
安澜不理解他这些弯弯绕绕的情感,一根筋地认为找到了可以爱自己的人,可以弥补童年所受的伤害,让自己完满。
但此间种种都像是空中楼阁,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的检验。
面对着周启那毫不在乎的态度,她终于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来:“你克制一下会死啊!”
周启只是淡淡转过了身,并没同她争吵,但当天晚上却借口说给孩子买尿布,到很晚才回来。
万事有了开头后,就像撕开的口子,覆水难收。
当周启找的借口越多,推脱的借口越多,安澜那不假思索的怨怒也就越多。
周启有时候会回两句,但更多的是推门而去,然后整晚都没回来。
安澜知道他是去了出租屋那里,也没有追问。
而周母得知这一切后,在她眼里自然是儿媳妇老挑儿子的错,心里头也卡了根刺,便也变着法儿的膈应安澜。
有时候是说外面的菜贵了,有时候又说交不起水电费之类的,言下之意是安澜在这里白吃白喝。
安澜无法,只得挪用存下的那些钱。
她想着孩子以后还得需要婆婆帮忙照看,婆婆不能得罪,便把这一切都吞下了。
心想再过几个月,自己能上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就这样一天天地熬到了孩子五个月大,安澜半年的产假也休完,准备回公司上班。
周末的时候,带小孩去体检,医生却把她叫到办公司,神色有些凝重。
安澜心里咯噔一声,都不敢发问,只是下意识地拽紧了体检的单子。
主治医生又拿着检查结果看了看,抬头问:“周芮宝宝的妈妈是吧?”
安澜下意识点头。
医生眉头蹙着:“宝宝有些长短腿啊!”
那一刻,安澜松了一口气,笑答:“没有吧!我天天带着她,并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医生说:“你还是做个检查,这个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越来越明显,要治疗的话尽早为好。”
虽然不太相信,但是安澜还是按医生的话去做了检查。
下午结果出来的那刻,安澜仿佛遭到了雷击,心头是一阵长久的颤抖。
女儿确实是长短腿,只不过现在还不太明显,除非专业的医生才能看出来。
周启抱着女儿左看右看,也没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嘟囔:“是不是弄错了!”
安澜又生出希冀,她决定带着女儿换家医院看看。
然而,无论哪家医院的检查结果都是一样。
当安澜认知到这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后,坐在床上痛哭了一场。
她非常执着她的童年,她想着让女儿不受童年的伤害,给女儿完满的人生。
然而女儿从先天性却带了残缺,以后漫长的一辈子,她甚至不知道女儿要怎么面对,她要怎么引导。
当女儿一跛一跛地走在学校里时,又该接受怎样的异样目光。
当女儿与别人发生摩擦时,又会因此受到多大的恶意。
当晚,她甚至只用了短短一顿饭的时间,便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治好女儿的腿,无论怎样都不放弃。
这是场战役。
医生说先建议保守治疗,如果再不可控制的话,再采取其它方案。
安澜问方案是什么,费用开销多少,成功率多高。
医生没直接说,但摇头,你家宝宝这个情况太罕见了,是先天性的。
就算手术的话,把握也不大。
最终医生建议她带去大城市看看,说那边的医疗水平比这小地方好很多,或许有机会。
安澜抱着孩子心事重重地回了家,晚上同周启商量着这个事。
周启倒是问得通透:“道理我都懂,我也想给囡囡一个好的未来,但是钱从哪里来?”
安澜知道,手里头那的存款杯水车薪,想了想咬牙:“我看能不能去借……”
周启看她一眼:“找谁借?”
安澜低头,“你妈那里……你放心,我一定打借条……”
周启放下了手机,有些冷嘲的态度:“我妈能有几个钱?”
安澜不死心,也没再同周启说这事了,转头在厨房里遇到婆婆,便开口:“妈,囡囡的事您也知道,我想……借点钱带她去A市,看能不能做手术!”
灶上的砂锅里在熬着粥,咕咕冒热气。
周母一脸为难:“不是妈不借,妈手里头钱也不多了,本来还有几万块的存钱,但是去年你姨急用,全部借去了!”
这种情况说更多也没办法,如果婆婆愿意帮忙的话,自然会去把账讨回。
如果不愿意,那说开了会把家庭关系都弄僵。
安澜满是失落地回了房。
晚上周启倒是热情,也没玩游戏了,抱着她好声好气地哄。
那种被呵护着的感觉重新回来,就像是坚韧的心墙被浸化,安澜再也忍不住,将满腔情绪都宣泄于外。
周启的兴致颇高,趁机翻身,在她脖子间细细地吻,嘴边还呢喃着:“老婆,没关系,你还年轻,我们以后会有健康的孩子的!”
安澜本也有些迷乱,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瞬间让她从骨缝里都渗出冷意。
她一把推开周启,直勾勾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会有健康的孩子?你是打算放弃囡囡了?”
周启怔然坐起,灯光在蚊帐中漏下,把他的脸色刷得晦暗不明。
这一刻,安澜完全是尖锐的,神色间都竖满了刺。
许是兴致被打断,又或者周启一直所绷着的弦断了,他终于不再顺默,冷言冷语:“治啊!只要你拿得出钱来,你便去治!”
这一番话让安澜愣了片刻,她转而更加躁动:“没钱你不会赚吗,你每天抱着个手机钱会自己爬过来吗?”
周启穿衣起身,落下一句:“我就这样,你想要找钱多的大可找去!”
说完如同以往一样,夺门而去。
安澜失神地坐在床上,出了学校后她一直过得俭省,平时化妆品都不怎么用。
但那时候要顾念家里,存了些钱便要给回家。
后来和周启在一起了,没怎么往家里打钱了,但还是没存住钱。
现在有了孩子,她把孩子当成了她童年的移情对象,迫切地扮演拯救者的形象。
想他渡,想自救。
而在她孩童时期,物质的极度匮乏也给她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学校要交什么钱了,往往是她一个人没交,最后老师毫不留情地当着同学的面批评,嘲讽,将她留在学校。
太阳逐渐下山,那道蹲在学校走廊阴影里的影子,一直蹲在她心里。
如果女儿是个正常健康的孩子,她觉得自己努力便能改变一切。
但眼下她努力都依然看不到曙光,她内心中接受不了,也迷茫,最终崩溃痛哭。
因为经济短缺,安澜不得不边上班边带着女儿求医。
随着时间推移,女儿的长短腿开始明显了,一岁体检时,左腿比右腿短了整整一厘米。
她恐慌,焦虑,抱着女儿以泪洗面。
然而整个家里,却只有她一个人有情绪波动,周启和他妈对此事根本就是云淡风轻。
为此她跟周启争吵了无数次,说要周启存钱,别再大手大脚。
周启是好些了,每个月都余出三千给她,但换来的是长久的冷战。
周启根本不愿与她多说话了。
如果再这样下去,她与周启的婚姻势必会走到一条死胡同中。
安澜想过挽救,但面对周启无所谓的态度时,嘴边和缓的话又成了锐利的箭簇。
在无数次这样的演习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周启根本不想改变现状,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让他做出一丝舒适区的让步。
安澜于是不说了,一方面为了升职提薪开始走自考的路,一方面换了个部门熬夜加班,稍有时间便带孩子去医院。
然而这种现状没维持多久,因为疫情爆发了。
没过几月公司亏损,开始裁人。
像周启这种摸鱼的首当其冲。
安澜要他尽快找新的工作,他头也不抬地说:“去哪里找,现在干啥都不景气!”
在面对安澜的质问后,干脆出门一天不回来,说是在找工作,其实在外面晃了一天。
三月回南天,楼道里都是浇湿的。
周母有一回带着孩子下楼没看清,一脚踩空,人摔到地上不能动了。
当时安澜正在上班,周启的电话火急火燎地打来,她放下手边的工作,连忙请假回去了。
得知的结果是,女儿轻伤,婆婆骨盆粉碎性骨折,需要手术,以及后续漫长的疗养。
这是周启头一次同安澜认真地商量某一件事,他看起来消沉了,问安澜说该怎么办。
成年人的世界里‘怎么办’总是含着金钱的无奈,安澜敛目说:“姨不是欠妈钱吗?”
周启说:“已经还了!”
安澜:“?”
周启:“这两年我不是每个月要给你钱吗,我……我自己的生活……过不下去,我便向我姨要了那笔钱!”
他低着头,“这事,我妈……我妈是知道的……”
哗地一声,安澜只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闪过,光影都重叠,又是一阵发黑。
她最终从中提取出重要的信息,蓦地整个人都像是被点着了:“你的意思是想动我的存款,那不可能,那是给囡囡做手术的。
而且我已经约好了A市的医生,说下个月带她去!”
周启变脸就像六月的天,蓦地阴沉下来:“安澜,你说这些可就没意思了啊!想当初你借网贷的钱,是谁给的?再说了你存的钱,也有一部分是我的,你可别狼心狗肺!”
“我妈给你带孩子,伺候你吃喝,付出了多少?你爸妈呢,从你怀孕到现在他们有来看过吗?”
这话一下捏到了安澜的七寸,她瞬间气短,蔫儿了下去。
无奈之下,安澜也知道自己曾经得了婆婆的好,她只得挪出了三万块钱给婆婆去手术。
但与此同时,缠绕在她心头的,是郁塞难纾。
她想起当初义无反顾地同周启到一起时,那种相信自己找寻到了‘爱’的狂喜,以为周启是上天派来解救她的礼物。
从小到大都没有体验过被爱的滋味,更是对此有着深切执念,一遭体会,食髓知味,凭着本能地想要抓住。
现在跌跌撞撞地走了一遭,现实的糖衣剥落后,是无尽苦涩。
她不是舍不得给婆婆的那些钱,而是觉得无望,这样的周启,让她看不到未来。
甚至,他就像待在一片沼泽幻境里,将她深深地往里拖。
她已经分不出更多的力气去改变周启,将他拉出沼泽,她现在倦极累极,只想离开这片沼泽。
婆婆住院了,周启不得不去照顾,孩子在家便无人看管。
安澜无奈之下只得给在老家的父母打了电话,问他们有没有时间来帮衬一下。
她父母态度倒比之前好些了,说带孩子可以,但是得把孩子送回老家。
现在工作正在紧要时刻,加之又有考试,安澜思来想去同意了。
想着先过了这一段,再做打算。
又跟A市的医生重新约了时间,便把女儿送了回去。
她甚至来不及多抱抱女儿,又买了火车票,星夜奔赴回来。
医院花钱如流水,虽然有医保,但有些药是没得报的。
周启花钱也没个计划,手里头的钱很快捉襟见肘。
在一个闷窒的傍晚,窗外是夏季浮躁的喧嚣,周启从医院回来后,做了一顿有模有样的饭,等待着安澜下班。
然而直到十点,安澜才一脸疲惫地出现在门口。
周启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也别太拼了!”
安澜没回话,兀自换鞋。
周启讪讪然的把菜端到厨房热了热,他许久都没有体现过的温情让安澜有片刻的错愕。
但她毕竟不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了,理清思路后又了然地看他,并不戳破。
夜深静下来,四周的躁动归宁,暑气终于散了些。
安澜吃着饭,听到周启在对面局促地开口:“老婆,那个……妈的医疗费……你看……”
说着,又保证:“以后医保报销的钱我如数上交!”
安澜一口了断:“没钱!”
周启又低声下气地说了几句,见安澜浑然不动,蓦地恼了:“什么没钱?你这两年存的钱我又不是不知道!女儿的腿是治不了了的,医生自己都没把握,可我妈这个不是!”
‘啪’的一声,安澜陡然起身,朝周启扬了一巴掌。
她眼睛是红的,仿佛被戳中了最隐秘的痛:“你放屁!”
周启死死看她:“这么说来,你是不给了?”
安澜:“我凭什么给,你非得逼我的话那就离婚吧!”
以前的安澜是没想过要离婚的,她想给女儿完整的家,完整的父爱和母爱,因此很多事情都隐忍着。
但那一次和周启吵架后,她发现她的话不是气话,而是心累到极致,想要寻求解脱的顺其自然。
她说完后,周启倒没再强求了。
晚上,两夫妻分房睡,她想了许久,突然间又想明白了什么似的。
她的执念让她选择了周启,但历尽磋磨后发现两人并不合适。
她的执念又让她为了女儿凑合着这样的日子,可或许这本身也是错的。
至少,周启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眼中先是自己,再是他人。
慢慢的将这一切条分缕析后,安澜心灵突然变得空阔起来,就像是广袤的原野,之前塞着的块垒也渐渐消失了。
安澜去了医院,把一张两万块的银行卡交到了婆婆手上。
她说她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钱了,望婆婆珍重。
婆婆看她神情有异,追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想了想,坦然道:“妈,我想和周启分开了!”
婆婆简明扼要:“你们要离婚?”
不待安澜说,又揣测:“是因为我的原因吗?小澜,这些年我自问待你不薄,我儿子更是围着你鞍前马后,做人可得讲良心啊!”
没成想安澜却笑了:“我若是没良心的话,我根本就不会来医院给您送钱,更加没必要和你说了!”
周母捋不清此间的关系,她觉得她儿子挺好的一人,只是有些小毛病而已。
再说了,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是完美的?
但是安澜也不想给她捋了,她自己的儿子,在她眼中,始终是孩子。
她永远都不会把周启当成一个该有担当的正常成年人来看待。
导致周启长期生活在温室里,受不得外面的半点风霜。
但这个世上,哪有永远的温室?孩子和家都不能催发周启的责任感,同他继续到一起,以后的矛盾只会越垒越多。
安澜想清楚这些后,便觉得童年的缺憾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或者说,她已经意识到过去的伤痛只能由自己买单,伤口由自己舔舐。
与其期待别人来爱,不如好好爱自己,好好呵护自己。
那天晚上,安澜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小女孩被暴力对待后,缩在阴湿的红薯窖里。
她走过去轻轻地抱起那个小女孩,走出了红薯窖。
迎着光的刹那,她看见怀中的孩子一下是自己儿时模样,一下又成了女儿稚嫩的脸。
跟周启的离婚之路并不顺畅,周启不同意。
他长期没工作,眼下生活都难以维持,也是被逼到了极致,说除非安澜愿意给他一笔钱,否则他不离婚。
再说了有婚内共同财产,该平分之类的。
人的丑陋一旦被激发,便目不能视。
安澜怒极反笑,转首去公司办了离职。
此前,她也料到这个结果,早在老家找好了工作。
薪资还行,主要是可以把女儿带在身边。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周启的世界,打算分居两年再起诉离婚。
周启没想到她能做到此,当天晚上,恼怒地打了个电话过去,却被安澜摁断了,随之他邮箱收到了一份分居说明书。
周启彻底慌神了,那种慌就像是从小到大都被人捧着的他,从手心里摔了下来。
他从未想过他会有被抛弃的一天。
从小优渥的生活让他习惯温巢,抹灭了斗志。
后来遇到安澜,有了孩子,也会在看到别人物质优厚时,于心底燃起久违的火焰,但很快又被浇灭了。
太难了,要想走出这片沼泽太难了!他只想待在自己的洞穴里。
而安澜在回到老家后,没来得及休息一天,又带女儿去医院,重新约这边的医生,制定治疗方案。
前路漫漫,越是害怕便越要抬脚走下。
家里的情况好些了,这两年弟弟在外工作赚了钱,盖了新房子。
父母随着年纪的变动,似乎没以前那么暴躁了,带女儿还算尽心尽力。
但安澜清楚这其中的痼疾,家里出现问题时老人依然会相互指责,以往的殴打变成了谩骂,一点小事便习惯性扩大,制造恐慌。
还有生活上的,女儿除了吃饱穿暖后,便不得有其它。
甚至平时多用掉一截纸,也会遭受指责。
很多很多。
让安澜不敢把孩子留在家里。
那天晚上,她爸跟她谈了回心,问她是不是离婚了之类的。
安澜说是的。
她爸叹气:“当年你要是能听话些,不嫁那么远……”
又说:“现在二婚也很好找,你还年轻,娘家毕竟不是久居之地!”
安澜说:“我知道,我也没打算久居。”
其实安澜而今的苦难有一半来自原生家庭,哪怕她孩时得到过一次拥抱,一个笑脸,一句抚人心的话,她也不至于在找到周启后,饮鸩止渴。
她也无力去争执些什么了,哪怕费更多的口舌,她父亲认为自己没错的始终没错,这是他认知的上限。
她只明晰前路,就像那天的梦境里呈现的,抱着孩子踏出阴影。
【后记】
再一次见到周启,是在离婚法庭,他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了许多。
周启并不同意离婚,他问安澜还不能能重新开始。
其实他若想真正重新开始的话,绝不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
而是调整自己,重新投入社会,主动承担自己的责任。
这也更加坚固了安澜离婚的念头。
但是因为周启的执着,法院的判决不乐观,她准备二次起诉。
两人同时离开法院,在路口背道而驰。
日光迷眼,周启瘦削的身影逐渐远去,变成薄薄的一片。
安澜想,她和周启,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抱着别有用心的目的,向他索取本不该由他给予的爱。
可无论是恋人还是伴侣的身份,都没有疗愈对方的职责。
能把过去的自己拽回阳光里的,从来都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