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主张儒释道三教同源的人很多,也知道援儒解老,引佛解老的人很多。然而这并不影响我坚持以老解老的路子。
以自己的解读方向为正确而否定别人解读方向的,是不明智的“学阀”做派;任何自以为破解了《道德经》密码的说法都难免自伐、自矜之嫌。
这是我昨天与老朋友交流时说的一段话。因为他的口头禅就是:我已经破解《道德经》N年,你们就是不信;而他的《道德经》解读,离开佛言禅语,就没法讲读下去。
他将老子的根本思想“无为”,理解为人“心”在“‘无’时的作为”,因此,他说到了“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动”,认为“动”是“果”,而“心”不仅是“风动”和“幡动”的“因”,也是整个宇宙的“因”。
他说,当我们持续关注一个现象时,就是“执”,本该“弗居”的,却“居”了。风动幡动,其实就是我们“执”了,“居”了,也就是心动了。
并反问我:老朋友你看怎么样?佛老互解,解得通吧?佛陀的无执、无住,就是老子的弗居。居了,大道就废了。
上述这段话,如果出现在佛道闲聊中,是完全可以的,因为闲聊就是大杂烩的扯皮,犹如台湾柏杨说的酱缸文化,如果把谈资当作学术或信仰,就有失严谨了。
1、为何以禅佛心学解读《道德经》却不敢承认?如果老朋友承认自己是以禅佛心学解读《道德经》,我当然不反对,并且还会为老朋友点赞,因为任何人——老子之后的任何人——的解读都存在“盲人摸象”的成分。
任何人都可以任何角度解读老子思想,儒家的、禅佛的,法家的、基督教的、兵家的、纵横家的、农家的,甚至谶纬神学家、江湖者流等等,尊重任何人的偏好与选择,也是老子思想开放性与包容性的必然要求。
但是离开老子的“圣人之治”这一社会实践主体,离开“无为”施政行为的解读,都是延伸解读。但如果坚持认为自己的延伸解读 ,才是老子原意,那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那就真的是老子所言“自视,自见,自伐,自矜”了。
2、老朋友自诩为以老解佛,是狡辩。以老解佛应该是以老子思想解读佛家思想,而不是以佛家禅理喧宾夺主地注解老子思想;以老解佛应该出现在解读佛教经典的文章里,而不是出现在解读老子思想的文章里。
3、宗教思想的特定意义,无论你如何巧妙搭接、粉饰和洗白,都没法洗白它的思想本质。比如因果承负,试图抹去它的宗教色彩,那是徒劳的。
尽管这一次老朋友以佛家的“无执、无住”混同于老子的“弗居”,看似无缝对接,实则把老子的“圣人不居功、不处恶”的“既成事实”后的泰然处之,淡化成了“不为外物所拘”的心性学说。
比如老子之“成功而弗居”,“不居功”的前提是“有功”。而佛学所言之“住”、之“执”,完全是心性学意义上的“功行纯熟,安住正定”,而这个“功”是指个人修行之“虚功”,与在社会上的建功立业之“实功”不可同日而语。
或许有人会质疑:修行之功,善莫大焉,此功、彼功,岂不是陷入文字相了吗?有疑问很正常,没有疑问就不正常了。但应知:你若有所疑,定然是心动。
并且,那是从你“三教圆通”角度说的,如果换个角度呢:修行讲境界、讲出世,老子讲事实、讲入世,老子不是心性学者,更不是宗教主义者。
我说这些话,是基于老朋友自称以老解佛,并且反对宗教化老子,却不由自主地以佛解老而言的,你若有宗教化倾向,并承认自己以此解老,那很正常,我们之间便没有此纠结。
4、“心动”的是与非。慧能抛开了物象和因果这些表面的东西,告诉众僧:一切从心起。若此心不动,则那风不动、那幡亦不动。这就是世人所称之“智慧”,一种超迈绝尘,非同“凡”响的大智慧,或谓之“机锋”。
你若心定若山,心死如灰,任它风吹雨打浑不觉,那才叫禅定。是的,但这只是比喻说明。谁也做不到,做到了真的不是人了,当然也不是神佛,而是死 人。
这一思想对王阳明影响极大,但王阳明做了补充:“此心不动,随机而动。”后来的学者开始谶纬化王阳明,说他自心不动,便可感知万物,所以他能以静制动,制服宁王。
慧能说不要心动,王阳明说心动未尝不可,是随机而动,二圣人各有见解和妙用,若说不立文字,佛经最是汗牛充栋,不立文字的六祖慧能也要立文字、写《坛经》,王阳明更是对朋友所写“龙场悟道”的偈语不倡不阻,“任尔说去”。
不立文字就要以心传心,与书本无关。所谓佛法者,无法可说,是名佛法。所谓禅者,即其相也。佛经云:若人言佛禅,有文字言语者,实是谤佛、谤法、谤僧,是故祖师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所谓禅门也。
可见,佛言禅语,那是不可思议的,思了、议了,就是谤佛、谤法、谤僧,况随处引用乎?
老朋友说,世界源于人心,人心是世界的源头,解决问题就要从“心”开始。你解释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要在“始于足下”的“始”,就下手处理,根本不用等到“千里之外”是才停足,这样的理解很正确,说到“根”上去了。可是为何一说到根本,你却回避这个“心”呢?你应该知道,道德经是关于“心”的说明书。
皂先生是处处不离一个“心”字,对吗?上边我已申明:历来的道德经解读者,包括战国时期稷下学宫的黄老道家、荀子、韩非子、魏晋玄学、隋唐两宋人物,都是“拿来主义”各为所用,因为变法需要,王安石和司马光都以老子思想为武器展开辩论,都有根据,谁的解读才是对的?
他们都是为解决现实问题而解经,曲解在所难免。但上述人物,除了玄学家是为了全身避害而回避政治,只为寻找精神慰藉,而强化个人修身之外,都是为解决社会问题而展开辩论的。即便是方仙道家河上公、道教的成玄英、李荣、杜光庭,佛教的憨山德清、傅山等等,也都不是从“心”的角度来理解老子思想的。
比如河上公说:“圣人之治”,就是“圣人治国与治身之道”。憨山德清说:“圣人处无为之道以御世”,明代高道王一清说:“老子之道,极深研几圣人南面之术也”,“若概以炼养之意释之,则隘矣,非老子之旨也”。
至于我所理解的“合抱之木”“千里之行”,那也都是说,要在大树破土萌芽时就处置,在第一步将要迈出之始就止步,不等“合抱”、“千里”才去解决问题,这些都是老子的“为之于其未有,治之于其未乱”思想的体现。
就是说,“合抱之木”“千里之行”云云,都是“无为”思想的体现,即防微杜渐,慎终如始,防患于未然的思想,都不是世俗所理解的坚持不懈,终能成功的鸡汤文化——这跟“心”有何关系呢?
老子的“无为”不是念经打坐,也是要“为”的,而且是大“为”,只不过是“以百姓之心为心”的“为”,是“为之于未有”的“为”,是“能辅百姓之自然”的“为”,是“为而弗恃”的“为”,是“为雌”、“为道”、“为天下溪、天下谷、天下式”等等的“为”。
这些“为”,是要付诸行动的实实在在的“为”,而不是“心”想就能解决问题的。
老朋友一再强调《道德经》是关于“心”的说明书,站在心学角度,你可以那么理解,我不否认。但以你的心学来套解老子思想,并认为你的解读才是有史以来的“唯一”正解,那不仅是圆凿方枘、削足适履的问题,更是一叶障目的自吹自擂了。
想起我的第一个哲学老师左玉朴先生,他讲陆王心学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在他们这些儒生看来,“道”是内化的自省自悟。他们以个人内心的某种神秘体验,取代了儒家本有的行仁义之道、以生民、养民的王道实践,淡化了先秦儒家的亲民性和社会性。
再补充一句:就连颜回见“道之全体”,在王阳明看来,也是其“自修自悟”的结果,与孔子的语言传授关系不大,岂不谬乎?更何况孔子之“无为”是德治仁政,较之于老子的“道治”,尚有诸多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