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是谁吗?”老周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试探,像是怕我受不了似的。
我的手顿了一下,筷子在碗边磕出一声脆响,抬起头看着他:“你说啥?”
老周叹了一口气:“那天你见到的年轻人,他是你亲儿子啊。”
这一句话砸在我心头,像一块石头丢进了深水潭,荡出一圈圈涟漪。我愣住了,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事情得从头说起。
那是1969年,我十八岁,刚从江南的家乡下乡到北方的一个叫青石沟的小村子。那时候的天啊,冷得人直打哆嗦。风刮过来像刀子一样,脸上手上全是冻裂的口子。村里的人家点着煤油灯,屋里满是呛人的油烟味,墙角还渗着寒气。
可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我遇到了苏芳。
那年她十七岁,是村里的记工员。她长得清秀,一双眼睛特别亮,像是天上的星星嵌进了人脸里。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大队的晒谷场上,她站在一堆粮食中间,嘴里喊着大家的工分数。我那时候年轻,脸皮薄,又胆小,只敢站在远处看她,心里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跳个不停。
后来生产队分工,我们经常被分到一块干活。春天插秧,夏天收麦子,她总是扎着两条麻花辫,脸晒得红扑扑的。她干活利索,手脚麻利,我心里喜欢得不行,可又不敢说。
有一次赶集回来,路上正好碰到她。我咬着牙从兜里摸出一把水果糖递给她:“这个,给你。”
她愣了一下,脸刷地红了,接过糖低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我看着她红红的耳朵,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渐渐近了。夏天的田埂上,秋天的麦场边,总能看到我们俩在一起。她喜欢听我讲城里的事儿,我也喜欢看她认真听的样子。那些日子,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我接到了参军的通知。
那时候,参军是很光荣的事儿。全村人都羡慕我,说我有出息,说我以后是国家的人了。可只有我心里难受得不行,因为我舍不得苏芳。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坐在村口的石桥上。月亮又圆又亮,照得桥下的河水闪着银光。她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攥着我的袖子,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苏芳,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我说。
她点点头,哽咽着说:“你一定要回来。”
我走了,穿上了绿军装,离开了青石沟。
部队的日子苦是苦,可一想到苏芳,我就觉得一切都能熬得过去。我给她写信,她也回信。她在信里说,村里的老槐树开花了,田里的稻子长得比往年都好。我在信里说,等我回去,我们就办婚事。
可谁能想到,命运偏偏爱捉弄人。
1972年的一次演习里,我出了事故。腰部被弹片嵌入,虽然命保住了,可医生告诉我,我的腰伤影响了下半身的神经,这辈子可能都没法要孩子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脑子一下子空了。
我想到了苏芳,想到了我们在石桥上的约定,可一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疼。我不能拖累她,我不能毁了她的未来。
于是,我咬着牙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我们分开吧,让她重新找个好人家。
信寄出去的那一刻,我的手在抖,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
后来,我听说她嫁了村里的铁匠,一个老实人。她给他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还算安稳。我心里苦涩,可又觉得这是她该有的幸福。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我退伍后在县里的供销社做了个看门的差事。日子清苦,但也算安稳。我和妻子收养了一个孩子,是邻居家的遗孤,叫建国。我们对他掏心掏肺,捧在手心里养大。可建国长大后,他的亲生父亲找上门,说要给他更好的生活,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那以后,我和妻子就再没了孩子。妻子后来病逝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今年春天,老战友老周劝我回青石沟看看。我本来不想去,可又忍不住想再看看当年的地方。于是,在老周的陪同下,我回到了青石沟。
村里变了样,房子翻新了,路也拓宽了,可老槐树还在,石桥还在,仿佛时光停在了那个年代。我站在老槐树下发呆,脑海里全是苏芳的影子。
我问老周:“你知道苏芳现在怎么样吗?”
老周沉默了一会儿,说:“她还在村里,不过……她有个儿子,是你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你说啥?”
老周叹了口气:“当年你走后,她发现自己怀了孕。她生下了孩子,起名叫苏林,一直没告诉他你是他亲爹。后来,她丈夫去世了,她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
我听得心里发慌,脑袋里全是苏芳一个人带着孩子过苦日子的模样:“她知道我来吗?”
老周点点头:“知道。她让我带你去见她。”
那天见到苏芳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快要炸开了。
她头发花白了,眼角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我想了无数次该怎么开口,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倒是笑了:“老李,这么多年了,你咋还跟以前一样,吞吞吐吐的?”
我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林子现在挺好,你要是想见他,我可以安排。”
第二天,我见到了苏林。
他站在厂子门口,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个头跟我差不多高,眉眼间跟年轻时候的我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喊了一声:“林子……”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您是我妈的朋友吧?听说您是当过兵的,我小时候还听我妈提过。”
我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我是你爸”。
可苏芳还是把事情告诉了苏林。
几天后,他主动找上门,说想跟我聊聊。我心里忐忑,但还是答应了。
我们在镇上的小饭馆坐下,气氛有点尴尬。他搓了搓手,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我没想到:“其实,我早就知道您是我亲爸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哽咽着说:“愿意,愿意啊!”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他说他小时候总是问自己,为什么别的小孩儿有爸爸,而他没有;他说他成年后也想过找我,可又怕我不认他;他说他现在日子过得不错,想让我搬过去住,还说家里房子大,孙子孙女都特别想见见他们的爷爷。
我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五十年的遗憾,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