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你愿不愿意喊他一声‘爸’?”母亲蹲在我面前,眼睛红红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我低头看着手里攥着的水果糖,心里乱得很。
这一声“爸”,我不知道该不该喊。
我是1968年生的,我们家住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四周都是山,穷得叮当响。
父亲在我五岁那年得了急病,走得很突然。
那年冬天特别冷,母亲抱着我在柴房里哭了一整夜。
天亮后,她收拾好父亲的遗物,擦干了眼泪,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下地干活。
村里人都说我母亲是个苦命的女人,可她硬是咬着牙把日子撑了下来。
家里的日子紧得像拉直的弦。
母亲一个人供我吃穿,已经很吃力了,可她从没让我挨过饿。
为了省下粮食,她常常只喝点稀粥就说饱了。
村里人劝她再找个伴儿,她摇头说:“我这辈子就守着娃,别的都不想了。”
只是啊,话虽这么说,我知道她心里也怕。
怕将来我长大了,没人替我撑腰。
1977年秋天,母亲去镇上赶集。
她挑着一担鸡蛋和红薯,打算换点油盐回来。
结果路上遇到了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死皮赖脸地拦住了她。
母亲吓得直往后退,嘴里喊着“让开”。
那男人反而得寸进尺,伸手就去拽母亲的担子。
就在这时候,一个壮实的男人路过,抡起扁担就把那混混给吓跑了。
母亲连连道谢,男人摆摆手:“没事儿,举手之劳。”
那男人叫陈树生,是隔壁生产队的。
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
母亲回到家后,嘴里一直念叨着陈树生的名字。
谁知道没过多久,他竟托媒人上门提亲了。
母亲听到媒人的话,愣了很久,最后才小声问了一句:“他知道我有个儿子吗?”
媒人笑着说:“知道啊。他说,娃是你的,他就当自己的。”
母亲没有马上答应。
晚上,她问我:“伢子,要是咱们搬到别人家里住,你愿意吗?”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点不安,还有一点期待。
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过了半晌,我才小声说。
那时候,我才9岁,根本不懂我这句话的分量。
1977年除夕,母亲带着我去了陈叔家。
陈叔的家在一个小山坡上,泥巴墙,茅草顶,风一吹就摇摇晃晃的。
他把家里唯一的木凳子让给了母亲,自己坐在炕沿上。
他说脚崴了,只能坐着,干不了活。
可他笑得很憨厚,看着我时,眼睛里满是温和。
陈叔的母亲特别热情。
她杀了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还做了一盘红烧肉招待我们。
饭桌上,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肉:“伢子,吃吧!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奶奶不会亏待你的。”
那一顿饭,我吃得心里暖暖的,也有点不好意思。
我虽然年纪小,却知道陈叔家比我们家还穷。
他们连做红烧肉的锅都是借来的。
可就是这样的人家,却把最好的东西端上了桌。
饭后,陈奶奶拉着母亲的手,说:“梅花,你放心,大树这孩子老实本分,不会亏待你们母子的。”
母亲低着头没吭声,可眼里已经泛起了泪光。
后来,母亲和陈叔成了亲。
我改口喊他“爸”,喊陈奶奶“奶奶”。
可没多久,意外又来了。
那年春天,母亲突然病倒了。
高烧不退,人瘦得皮包骨。
陈叔挨家挨户去借钱,奶奶每天守在床边不离开一步。
我偷偷跑到村口的土地庙,跪在那里求菩萨保佑母亲好起来。
母亲昏迷了三天三夜,终于醒了过来。
陈叔眼圈红红的,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那天晚上,我偷偷跑到陈叔床前,轻轻喊了一声:“爸。”
他愣了一下,随即抱住我,声音哽咽:“伢子,爸一定不会让你们受苦的。”
日子慢慢好了起来,我也如愿去了学校。
奶奶总念叨:“伢子要读书,读书才有出息。”
她卖了家里仅剩的几只鸡,给我买书和本子。
村里人说她傻,替别人家的孩子出钱。
奶奶却说:“他喊我奶奶,我就得对得起这个称呼。”
母亲的身体恢复后,和陈叔一起下地干活,感情很好。
陈叔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对我依旧像从前那样好,从没偏过心。
有一次,我在地里帮忙,听到几个村里人嘀咕:“陈树生真是个傻子,替别人养儿子还这么卖力。”
我没敢吭声,低着头继续干活。
可没想到,那天晚上,陈叔喝了点酒,突然对我母亲说:“梅花,要不让伢子改姓吧,这样别人就不会说他了。”
母亲听了,愣住了。
她沉默了很久,轻轻摇了摇头:“伢子姓张,这是他爹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不能改。”
陈叔抿了口酒,又叹了口气:“不改就不改吧,反正他是我儿子,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我明白了,家,不是靠血缘维系的,而是靠心。
后来,我考上了县里的中专。
陈叔亲自送我去学校,走的时候拍着我的肩膀说:“伢子,好好读书,别辜负奶奶和你妈的心。”
几年后,我参加了工作,拿到第一份工资的那天,我兴冲冲地赶回家。
给陈叔买了一套新衣服,给奶奶买了一条厚棉被。
陈叔摸着衣服,眼圈红了。
奶奶笑得像个孩子:“伢子有出息了,比啥都强!”
这些年,我一直尽力回报他们的爱。
奶奶高寿离世时,我跪在她床前,泪流满面:“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孝顺爸和妈的。”
如今,陈叔和我母亲还健在。
我每次回家都会带着孩子,教他们喊陈叔“爷爷”。
孩子们问我:“爷爷和你不是一个姓,为什么还是爷爷?”
我摸着他们的头,笑着说:“因为爷爷用他的命,换了我们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