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柳晴]
1969年,我来到北大荒插队。那年秋天,收割结束后,回家探亲的人们陆续离开了。由于我的家刚刚搬去干校,暂时无法回去,最终,女生中只剩下了我一人。
寒风凛冽,知青居住的三间大草房四处漏风,加之柴草稀缺,不敢随意取暖,屋内寒气逼人,令人难以久留。没回家的几个男生依旧每天上工,而我则不再去了。每天起床收拾完毕,我便会抓起一本书,跑到大娘家去。
一进屋,我脱下鞋子,径直上炕,一边手捧书本细细品读,一边与大娘闲聊家常,偶尔还逗弄她那憨态可掬的小孙子。小孙子名叫小顶子,性情温顺,一旦被安置在某处,便很少挪动,宛如一个静置的布娃娃,模样十分可爱。
大娘坐在炕上,一边照看孙子,一边熟练地做着针线活儿。
大娘的针线活儿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村里那些年轻的姑娘媳妇们,但凡需要剪个鞋样、裁件衣服或者挖个领口,都会来找大娘帮忙。后来,我看着心里直痒痒,便在大娘的指导下,自己亲手做了一件中式衣服。
大娘做针线活时,穿针引线的活儿就由我包了。每次我迅速地穿好针递给大娘时,总见她脸上带着些许闷闷不乐的神情,我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却始终不知缘由。
有一次,我正沉浸在书的世界里,线用完了,大娘没有叫我帮忙,而是自己尝试穿针。大娘坐在我的侧面,我虽然眼睛盯着书页,却依然能瞥见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迎着微弱的光线,小心翼翼地举起针线,一次又一次,耐心地尝试将线穿过那细小的针眼。
她一会儿拉下老花镜,从镜框上方眯着眼睛看,一会儿又扶正眼镜,透过镜片仔细地瞄准,但每次线总是与针眼擦肩而过。我心中暗自窃笑,得意于自己穿针引线的“本领”。
每尝试两下,大娘就会悄悄朝我这边看一眼,似乎是怕我注意到她的“窘态”。而我则立即装作专心看书的样子,一动不动。
终于,大娘忍不住对我说:“来,帮大娘把这针给纫上!”
我立刻放下书,接过针线。大娘叹了口气,说道:“唉,老了,连个针都瞅不见了!想当年大娘做姑娘的时候,比头发丝儿还细的针脚都看得清清楚楚,多难的花样儿,看一眼就能记住,现在可不行了!”
看着大娘那黯然的神情,我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她每次闷闷不乐的原因。原本想就刚才的情景开个玩笑的心思,也顿时烟消云散。
那时,我常能从其他村子的知青那里借来一些书,有时看得入迷,一上午都不和大娘说一句话。有一次,我正埋头看书,大娘忽然叫我:“你整天一本接一本地看,那书里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呀?你给大娘讲讲吧!”
我当时正在读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满脑子都是那些诗句带来的震撼。大娘一叫我,我有些发愣,半天没说出话来。
大娘误以为我有所顾虑,便再次恳求道:“大娘不识字,看你整天埋头苦读,心里直痒痒。那书里到底讲了些什么?你给大娘讲讲吧!”
大娘的语气非常恳切,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我回想起以前也有几次,大娘这样眼巴巴地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当时没太在意,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寂寞、焦急和日益增长的好奇。
书籍就像一堵墙,将我围在其中,而大娘则感觉自己被隔绝在外。她望着我每日沉浸于书的世界,脸上写满了好奇与渴望,渴望着了解墙后的秘密。
我忽然觉得很感动,心想一定要给大娘讲一个故事!然而,当我决定要讲时,却发现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那时我读过的书,大多是十八九世纪俄罗斯或欧美作家的作品,阅读时我常常激动、悲伤,觉得书中的世界就是我的人生,我也成了书中的人,与他们同哭同笑。可是,当我面对大娘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时,却仿佛突然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能呆呆地站着,心中一片茫然。
我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读过的书籍,却再一次意识到,尽管那些曾让我感动不已、为之写下无数心得笔记的故事,至今仍深深印刻在我的心中,但此刻我却找不到任何一种合适的方式向大娘讲述它们,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的精神世界竟与现实如此格格不入,这种隔阂让我感到深深的无奈与困惑。
最终,那天我什么也没能讲出来。
有一天,我正沉浸在书的世界里,邻村的一个同学来找我玩。她同样热爱阅读,我们兴致勃勃地交流着彼此的读书心得。
后来我们谈到了《安娜·卡列尼娜》,她刚刚读完这本书,正处于兴奋之中,于是我们热烈地讨论起来。
屋外白雪皑皑,寒风呼啸,而我们盘腿坐在大娘家温暖的炕上,从渥伦斯基对安娜的情感真伪,到爱情、婚姻、道德与义务的深邃议题,我们天马行空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大娘搂着小孙子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我们交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
那位同学离开后,大娘对我说:“看你俩聊得那么热乎,你也给大娘讲讲这书里的事儿,大娘能听懂!”
大娘误以为我因她听不懂而有所保留,我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羞愧,连忙否认。然而,内心的焦急如潮水般翻涌,让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
这时,一个男生走了进来,听到我们的对话后说道:“您问的是这本书呀?大娘,我给您讲讲:书里说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媳妇,结婚生了孩子后,又看上了别人,结果撇下儿子跟人跑了。”
大娘瞥了他一眼,说道:“就这……没了?”
“对,就这些,就这么点事儿。”
当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描述安娜时,我感到荒谬至极。这种说法不仅曲解了《安娜·卡列尼娜》的本意,也完全背离了我对安娜的理解。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描述,它与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形象以及我内心的共鸣大相径庭。
然而,转念一想,他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如果只是概括故事梗概的话,后来我多次回想起这件事,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我们常说的“语境”。同一件事、同一个故事,在不同的语境下讲述,确实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令人忍俊不禁的是,我因此豁然开朗。此后,在为那位大娘讲述故事时,我竟不自觉地模仿起那位讲述者的语气与风格。
那男生讲完后,大娘拿起一尺多长的小烟袋锅,装满烟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沉思片刻后缓缓说道:“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媳妇,成了家,还生了个大胖小子,却又看上了别人,跟人跑了……”不知为何,大娘始终坚信那是个大胖小子。
她想了一会儿,看着我,语气坚定地说:“这可不好!听大娘跟你说,成了家,有了孩子,却扔下不管,跟别人跑了,这绝对不行!你现在可能不懂,以后就明白了。在我们这儿,这种事可不兴!”
大娘盘腿端坐在炕上,腰杆挺得笔直,手中紧握的小烟袋随着她的话语轻轻挥动,更显其沉稳与内敛。
大娘坐在炕上吐唾沫的动作一直让我感到惊奇。她坐在炕里头,转头轻轻一吐,唾沫直直地飞出去,精准地落在远处的炕沿下。整个动作干净利落,颇具气势。
我心中充满好奇,大娘是如何将唾沫吐得如此之远的?有一天,趁大娘外出,我尝试模仿她的动作。我坐在炕里,一吐,唾沫却掉在了自己身上,样子十分狼狈。
后来,应大娘的要求,我向她讲述了屠格涅夫的《前夜》和巴尔扎克的《高老头》。这两部作品深刻揭示了人性的复杂与社会的残酷。《前夜》通过叶莲娜的故事,展现了个人理想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冲突,以及对民族解放事业的献身精神。
而《高老头》则通过高老头的悲剧命运,探讨了金钱对人性和家庭关系的破坏性影响,以及在物质至上的社会中,人性的挣扎。大娘听后,深有感触地叹息道:“唉,这些故事里的人物,都是在苦难中挣扎的可怜人啊!”
但是渐渐地,大娘似乎对我的故事不太感兴趣了。有一天,早早地吃完晚饭,那边炕上,儿子、媳妇带着小孙子已经睡下,大娘对大爷说:“你讲讲你那些故事儿,让她听听?”
大爷对我讲的故事始终不以为然,尽管他努力掩饰,我还是能察觉到他的态度。当大娘让他讲故事时,大爷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爽朗地笑道:“讲讲?那当然得讲!”
显然,大娘提议让他讲故事让他感到非常高兴。
大娘细心地为大烟袋锅装满烟丝,大爷悠然地点燃,深吸一口,便开始娓娓道来。在清朝康熙年间,河间府西关的李家店见证了窦尔敦与黄三太的精彩比武,以及窦尔敦劫走皇杠的传奇壮举。金钟罩铁布衫作为中国功夫中的硬气功,传说练成者可刀枪不入。而胜英,作为《三侠剑》评书中的主人公,以其鱼鳞紫金刀和高超的武艺闻名。
大爷讲述时,大娘不时地应和,有时提问,有时补充。可以明显看出,大娘对这些故事早已耳熟能详。
此时,我完全被搞糊涂了。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和一连串从未听过的名字,我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个疑问在盘旋:圣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是奇怪,圣婴本应在马槽中降生,怎会传说他出生在河中,还能逆流而上三百里?耶稣即是圣婴,他又怎会在孩提时代就远渡重洋来到中国?黄天霸、窦尔敦这些人物又是何方神圣?怎会与圣婴的传说交织在一起?
大爷讲得津津有味,大娘听着、问着,屋子里充满了安宁与和谐。炕暖暖的,最后,我就这样睡着了。那时我已搬到大娘家去住,因为天太冷,一个人住实在害怕。
大娘家原来的房子旁边还有一户人家,仅几步之遥,姓葛,家中有三口人: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个儿子,以及一个孙女。
葛老太太是村里唯一的女地主,她的儿子在村里干活,与大家相处融洽,有说有笑,并无不同,只是村里人很少与他家走动。不过,大娘家是个例外,大娘时常去葛老太太家串门。
每逢冬天大风雪时,大娘常叮嘱儿子吉庆:“去,去老葛太太家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活儿。”
有时,大娘也会托我帮忙照看一下小孙子,并说道:“我去那边坐会儿,老葛太太这两天身子不太舒服。”
提起老葛太太,大娘总是感慨万千:“老葛太太命真苦啊!好不容易从丫头熬成了二房,没料到又赶上解放,摊上了地主的名声,唉!”
“文革”结束后,形势逐渐缓和,老葛家便搬回了原籍,连房子也拆了。
数十年过去,大娘家的房子已从原先的两间小马架,变成了如今东边接出一间、总共三间的大房子。
我们离开后,大娘又添了一个孙子。现在,两个孙子分住两边,东边住着小孙子,西边则是原来的老屋,大孙子住在那里。兄弟俩都已成家立业。
小顶子继承了父亲吉庆的高大身材,一笑起来,眼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羞涩与腼腆,显然,他对我这个久违的访客已毫无印象。
我走进他的屋子,坐在炕边,轻轻抚摸着那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炕沿。多少次,我曾在这里上炕下炕……此刻,屋内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有同行的伙伴,还有一群村里的乡亲。
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希望他们能暂时离开,让我独自沉浸在这炕上片刻的宁静中,让思绪在旧时光里缓缓流淌。
大家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聊着天。过了一会儿,同伴催促道:“走吧,别磨蹭了,还有好多地方要去呢。”
我脱下鞋子,盘腿坐在炕上,请他们为我拍了一张照片。
忽然,我想起一件事,便问站在一旁的小伙子:“你们冬天还用炭盆吗?”
小顶子看着我,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那个炭盆,如同永恒的印记,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它静静地守候在屋内的炕头,每每想起,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那是一个陶土制成的炭盆,泥黄色的外表,圆润而饱满。
在那些冬日里,炭盆总是被放在炕上,里面装满了炽热的炭火。大娘搂着小顶子坐在旁边,点烟时,便将小烟袋锅凑到炭火上。
大爷放工回家,总会伸手到炭盆上取暖,常常念叨着:“哎呀,凉了!这怎么行呀,这怎么行呀!”
于是,他匆忙端起炭盆,换上刚燃起的热炭,再小心翼翼地捧回,放在炕边大娘触手可及的地方。
冬天,大爷若是在队里干活回来晚了,大娘便会亲自炒一盘鸡蛋(平时做饭等家务都由儿媳妇操持,鸡蛋只留给小顶子吃),烫好一壶酒,等待大爷归来。
大娘取来一只搪瓷大杯,倒满热水,放在炭盆上,将小酒壶轻轻放入水中。她不时取出酒壶,贴在脸颊上试探温度,觉得稍凉便再次浸入,过热则轻轻摇晃,直到酒温恰到好处。
大爷一回到家,大娘便让他坐到炕头上,先暖和暖和,然后看着他慢悠悠地喝酒吃菜。
如今,屋子还是那间屋子,但屋内的摆设已全然不同。屋内添置了方桌、椅子和柜子,炕头上昔日的烟筐箩也已不见踪影。我想,如今小顶子他们肯定不再卷烟抽了,并且肯定也不再自己种烟了。
种那点烟草,要浇水锄草,精心侍候,尤其“护脖香”,听说很不好种,是要些功夫的。至于炭盆,那就更不用了。
听说,后来改革时村里的地都分到了各家,大爷他们种了一些瓜,秋天晚上要到瓜地去看守。
大娘心疼儿子,让大爷去了几次,可能受了风寒,病倒了,不久,大爷就去世了。没多久,大娘也去世了。
他们的儿媳早在两年前因病去世了。
他们的儿子吉庆认为父母的离世与自己有关,内心无法承受,最终选择了离家出走。后来有人在吉林一带见过他。
这些,都是我们此次回去之前就已经知晓的。
吉庆并非亲生,而是大爷和大娘抱养的,而他们的亲生骨肉却在年幼时不幸夭折。
在吉庆十一二岁的时候,村里人吵架时将此事揭穿,大娘为此伤心欲绝,整日茶饭不思。小吉庆则坚定地对她说:“娘,您放心,我就是你们的儿子,我会一辈子孝顺您和爹的!”
大爷有个弟弟,我们一直称呼他为二叔。这次回去,二叔依然健在。当年受刘官差遣到地里叫我们回去吃饭的,正是他的儿子。如今,二叔的儿子已做了爷爷,而二叔自己也成了太爷爷,他的重孙子刚满一岁,与当年的小顶子年龄相仿。
这次我们回来,就住在二叔家。二叔的孙媳妇,也就是当年小二的儿媳妇,为我们焖了米饭,还做了一大锅香喷喷的土豆焖扁豆。饭后,我们围坐在二叔家的热炕上,惬意地与二叔闲聊起来。
关于大爷和大娘过去的经历,我未曾深入追问,二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最后,他叹了口气,道:“庄稼人,不都是这样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吗?”
是啊,庄稼人的确就是这样活着。他们如同一条沉静的大河,默默无声,永不停息地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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