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卜算子》,大约是苏轼在1082年被贬黄州时所作,题作“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而词中所寄寓的,正是潜藏在苏轼内心深处,那种他人无法理解的孤独。
在当时的北宋政坛上,苏轼可以说是孤独的,因为他不容于新旧两党,他独特有效的政见,无法被采纳,因此,在王安石变法之后,“乌台诗案”之前,苏轼自请外放到地方为官,他在杭州修水井,在密州捕杀蝗虫,在徐州亲临黄河前线指挥抗洪,可谓政绩卓著,得到皇帝的嘉奖,却让朝中的小人妒火中烧。于是他被弹劾,囚禁于乌台的监牢。尽管宋神宗网开一面,把他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实际上只有空职,并无俸禄,苏轼的生活几乎到了绝境。
世人对苏轼的初始印象,大概都锁定他为大文豪,感受到他“大江东去”的大气磅礴,感受到他“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放,感受到他在北宋词坛的独树一帜。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在黄州,苏轼不得不从一位文豪,转变为一个为生存辛苦劳作的农夫。
在好友马梦得的鼎力相助下,苏轼在黄州城东暂时获得一块废弃的军营地,开荒躬耕,这便是“东坡”的由来。他谦虚接受当地老农的意见,努力耕耘,与好友在野外夜饮郊游,努力融入当地人的生活之中,寻求自我救赎。
当夜深人静,孤身一人之时,苏轼内心的孤独,只有通过他的艺术创作,一一展现给我们。《卜算子》所写幽人和孤鸿的孤傲,寓意高远,运笔空灵,幽人与孤鸿,本属异类,心中纵有万般恨意,也无法彼此倾诉。然则彼此或不无惺惺相惜之意,均是坚守孤高和清傲,苦度寂寞深宵。苏轼并没有像杜甫一样,在《孤雁》诗中,用“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来表达自己的爱憎感情,而是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来表达自己对于孤独的选择。
苏轼选择孤独,并非自暴自弃,而是直面孤独,忍受孤独,进而他超越了孤独。在贬谪黄州的五年间,苏轼在保持儒家底色的同时,寻求到了道家与佛家思想的智慧。而他的艺术创作,也达到了高峰。并且对于世态人生,他变得成熟,不再少不更事,而是可以豁达地面对一切。因此才有了那一阕《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是的,也无风雨也无晴。于萧瑟之处,能看到无雨无晴,孤鸿已自我突破,自我超越了孤独。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在苏轼看来,飞鸿是轻盈优雅的,但不能在天空中自由飞翔,而是只能在雪地中践踏前行,人生中的各种经历,就像一个个沉重的包袱,使得人的行迹,就像鸿在雪泥上留下的一个个爪印,但前路茫茫,不知该飞到哪儿去。这对于人生来说,或许算是一种悲剧。但是苏轼依然不忘乐观幽默地调侃一下自己,飞鸿变成了驴,他骑着驴在雪地中跋涉,而且还是一头蹇驴。也正是这一种幽默,让他一次次坚强地度过自己人生中的苦难。
苏轼成为了历经千年的偶像,崇拜他的人自古至今,跨越中外,生生不息。而我认为,我们最应该学习的,是苏轼在逆境中,豁达的人生态度。雪泥鸿爪,宿命般地成为了苏轼人生的写照,但这又恰恰是属于智者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