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丽之死》二十八
台儿庄战役,中国军队以伤亡五万余人的代价取得了抗战以来最大的胜利,毙伤日寇两万多人,消灭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彻底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日本人进攻台儿庄失败后,在鲁南前线转为暂时性的防御。然而,日军占领彭城,打通南北战场的联系,继而再沿陇海线西进夺取郑州、武汉的战略企图没有改变,依然保持着对彭城南北夹击的态势。
由于中国最高统帅部不断向彭城方向增兵,在台儿庄战役后,幻想再来一次更大规模的会战,一举消灭日军在华主力,很快,彭城周围地区集结了约50余万重兵,成为自淞沪会战以来最大规模的兵力集结。虎山一带成为部队的临时宿营地。军队驻扎,虎山街变得更加热闹起来,虎山江家大院入驻一个川军团部,每日里身穿军服的人进进出出,甚是喧哗。
对于众多军队的进驻,虎山一带的老百姓自然是兴高采烈地欢迎,仿佛身边立起了保护神,军民关系颇为融洽。江汉森作为乡公所的公差常往部队跑,做些宣传、后勤之类的联系,渐渐和大院里团部食堂里的管事军官熟络。
“江老弟,有没有办法搞点你们当地的好东西让我们的长官‘打牙祭’?钱么,我们照付。”这位带着浓重川音的伙食管理,嘴里叼着烟卷,一直手里拿着干草棒在挑着另一只手指甲盖立的塞泥,似乎漫不经心地和江汉森聊天。
“哎呀,卢长官,我们这里穷山恶水,土地瘠薄,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出产吆。有的话,怎么会不拿出来犒劳兄弟们呢?”江汉森露出“巧妇难做无米之炊”的无奈神态,双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江汉森没有说谎,前几天,乡里组织民众慰劳军队,已经在村庄里搜寻能出栏的猪、羊、鸡鸭等活物,敲锣打鼓地送到驻军。军队在前方拼命打胜仗保护老百姓,老百姓怎么能不拥护呢?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再想贡献肉类,的确很困难。川军官的要求颇让江汉森头疼。
“不过,长官,如果你能搞些大豆,我倒是能找人磨出豆腐供应给你们。”江汉森话锋一转,献出一招。其实,江汉森的这一招已在他心里盘算好几天了,就等待提出的最佳时机。那还是江汉森随民众慰问团到川军辎重营送慰问品时,看到辎重营喂养马匹的马料里有炒熟的大豆面,既然有豆面就一定有大豆。当时就有向辎重营搞点大豆,送给大丽达恢复豆腐营生用,照顾赵家挣钱度过这段粮荒。可是,马料属于军事给养,谁敢轻易送人?今天,这位长官主动索要供应,江汉森趁机提出小心机,正当逢时,且把原来的想法更进一步:直接为军队供货,赚它一笔。
“大豆?豆腐?要得!我倒是可以给你搞到一些大豆,做豆腐,你有把握吗?”川军官听了江汉森的话,顿时来了兴致,手臂一挥,急睁火眼地忙问道。
“这个,卢长官尽可放心,你下午送豆子过来,我明天早上就能把豆腐成品送到团部。”见事情有门,江汉森面带笑容,右手拍着胸脯打包票,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打消对方的顾虑。
“这倒是一桩好主意。不过,我们应该讲些条件才能成交!”川军官转头看看四周,把江汉森招到自己跟前,贴着耳朵小声说道:“老弟,事情可以做。但是,你得给我弄些油水,在官价下面给我点回扣。我们的军饷可怜,还经常晚发。我这也是没得办法。”
“要德,要德!”江汉森不住地点头,嘴里用现学的川话回道。弄得川军官高兴地和江汉森击掌拍板。这个物资匮乏的时候,能为军队提供食物,是大力支持抗战的实际表现,利国又利己,何乐而不为?这掌击得让江汉森的大脑飘飘然,一下子感觉自己很有能耐。
第二天一早,川军官通知江汉森套上马车,跟他一起去彭城拉大豆。中午时分回到虎山街,一车六麻袋大豆足足有三百斤。江汉森喜上眉梢,坝上赵家的豆腐坊这下可以忙碌一阵子了。江汉森临时在虎山街请了三个劳力,由大丽达的带领开始大干起来。
时局在老百姓眼里如天上的云层,风云变幻、眼花缭乱。江汉森没想到短短数日,原以为铜墙铁壁的战略要地彭城,国军竟然要弃守!
中国军队在彭城地区的大量集结,立即引起日军的注意。在华北日军最高指挥官和日本大本营意识到:这是围歼中国军队主力的大好时机。日军马上改变了战役计划,将原来攻占彭城的战役目的立即改为围歼中国军队。于是,紧急从本土调动两个师团赶赴鲁南。日军以部分兵力在正面牵制,主力则向西迂回,企图包抄彭城地区的大量中国军队。
根据这一新计划,南路日军第九、第十三师团从蚌埠分别沿北淝河、涡河西岸北进,攻占蒙城、永城后,向萧县、砀山进攻。第三师团由蚌埠沿津浦线直接向宿县进攻。北路日军第十六师团由山东济宁渡过运河,先后占领郓城、单县、金乡、鱼台后,向丰县、砀山推进。第十四师团从河南濮阳南渡黄河,占领菏泽、曹县后,直插开封。同时,第十师团在夏镇渡过微山湖向沛县进攻。彭城危在旦夕。
这个时候,中国最高统帅部终于清醒,开始意识到彭城一带国军主力所面临的危险境地。判断再死守彭城已无多大意义,主张放弃彭城,主力立即突围,避免大决战。彭城民众霎时成为弃儿。
“大伯,怎么会这样?他们走了,我们怎么办?是走是留,大伯,你拿个意见。”江汉森着急地问道。一夜之间,大院里的川军团部撤离得干干净净,没有人影。天刚刚亮,江汉森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大院转了一圈,在大门处遇见正要出门的江宪均。实际上,突围的命令两天前就已下达。虎山江家大院驻扎的这个团部属于断后的刘汝明长官部,今夜的撤离,说明偌大的彭城,已经没有国军建制,没有了任何屏障。
“汉森,我正要找你呢。”急匆匆往外走的江宪均神色慌张,招手让江汉森近前,低声说道:“我昨天下午去彭城就知道军队撤退的情况了,只是因为这是军事机密,不能声张。我考虑一整夜,觉得咱江家大院里的年轻人可以跟着队伍往西南走,老年人愿意走的就走,不愿意的留守。我和你大娘不走,咱这个几百年的家业,我舍不得放弃,日本人来了,随机应变、听天由命,要杀要剐随他们。我们死也要死在虎山,哪儿也不去。寒山的王大烈在乡公所等我商量事,我去去就回。你回家跟你达说说,征求他的意见,要走,马上就得收拾,再晚,恐怕来不及了。”说完,转身离去。
江汉森此时完全明白了目前彭城所面临的危局,心急如焚,急忙掉头回家。昨夜,大丽听到外面一些动静,提醒自己,由于自己太困,没有起床出院观察。不然也不会像现在如同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江汉森心中极为不安。
“妈的,这帮军队真不够朋友,伺候你们这么长时间,走时连个招呼都不打,说走抬腿就走,屁都不放。”江汉森嘴里骂骂咧咧。这也难怪,大丽达带人起早贪黑磨豆腐,天天往团里几个单位里送,姓卢的川军官答应十天清点盘算一次,今天正好该算账,当兵的却走得无影无踪,这找谁说理去?好在坝上还剩大约百十来斤大豆,几个干活的人分分权当支付工钱,自己落得个白忙活。钱是小事,主要是卢长官没有透露一点情报,让江汉森恼怒其不够朋友。
天大亮,江家大院喧嚷起来,象一池汪塘里被扔一块石头溅起的道道波纹。有妇女孩子的哭泣声,有男人们的斥责声,有老年人的怒骂声,有各种家畜的饥饿声。江汉森走在朝夕生养的院落之间心烦意乱,原本就不平静的生活这下仿佛一匹烈性的野马,已经不受控制地走向无知的境地,前方是坦途还是深渊,谁能说得清?谁能把握住?军队这一撤走,等于把老百姓推上到风口浪尖,任凭日本鬼子的铁蹄践踏,如同九嶷山喂养大的绵羊无反抗能力,任人宰割。大伯的想法是让年轻人跑反逃亡随国军一起行动,和军队在一起或许能活命。年轻人走了,年老的留下有什么用?是能看家还是能护院?江汉森走着想着,还没进家门,就听见自家里乱糟糟,好像有许多人在说话。
“这大清早的,你出去这么久,干啥去了?”站在院中的大丽见自己的男人回来,急忙迎上不安地问道。
“汉森回来了,让他说说我们江家该怎么办?”前院的本家江汉成的达达江现礼像一头乱了分寸的惊恐兔子,瞪着求救的眼睛把目光急切地投向江汉森。十几个男女老少围在堂屋前,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江汉森在人群里看到大丽达忧郁严峻的脸。怎么,大丽达这么早从田窝大坝赶来了?
“叔,你怎么赶来了?”江汉森觉得惊奇,又因为大丽达身份特殊,便走近前问道。
“这不是一块干活的杨三孩天还没亮就跑家去,砸门告诉我说了情况,让我抓紧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另外问问干了快十天活,怎么算?”大丽达手拿旱烟袋,有些愤然地比划着说道。
“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只关心工钱。”江汉森听了,颇为不满。本来,江汉森还想张口说:日本人来了命都难保,给你个金蛋子也没啥用。出出心中被逼债的闷气,但是,看到院子里站的都是自家亲戚,他们已经如惊弓之鸟,如果再说得情况严重,怕有些人吓出毛病,就忍住了。
“大丽,把家里的小凳子都搬出来,让叔叔大爷们坐。”江汉森支应大丽拿板凳,自己到锅屋洗把脸,他想让冷水清凉一下自己近乎发热的头颅。
江宪功家小四合院的南墙,爬挂着多年生的蔷薇花,此时正盛开。枝条蔓蔓。红红的花朵拥挤着、密密麻麻,仿佛夏夜天上的星星般繁荣。大丽坝上的娘家院落西南角也有这么一株,大丽自幼便喜欢这小巧却热烈的绽放。每天清晨,大丽要比江汉森早起,第一件事用大扫帚打扫当院,扫完后,就会在蔷薇花下停留一会,嗅沁四溢的色香,心情格外舒畅。今天不然,大丽完全没有了心情。女人家不太关心院外的事情,可是原本喧闹的大院突然静寂下来,强烈的反差不能不让大丽的心里跟着家人惊恐,滋生一种九嶷山也顶不住天塌的感觉。达达的造访,让大丽心中忧虑万分,弟弟妹妹尚小,已经背井离乡、长途跋涉过的一家,还将往哪里躲?
“听说日本人都开着坦克车,那玩意全是铁,咱们这里的土墙、家院,那玩意一推就倒。”
“你没看见过头顶的飞机,把彭城都炸了,死了不少人呢。”
“大炮也不含糊,听说一炮能炸死十几个人,落下的地方就成了汪塘。”
“日本人的枪法准,几里外都百发百中。”
或许是坐在凳子上重心下移身体不再发抖,院里的人群声音清晰起来,纷纷把自己知道的有关日本人的厉害端出来。把几个小孩吓得乖乖地在大人怀里,老老实实,不敢乱动。
此院的主人江宪功却一直未说话,只是静静地听,默默地思考着。一早没见自己的儿子汉森,他不了解大局,局势大变,不敢轻易发言,嘴角上始终挂着轻微的颤抖。这一家子上有八十岁的老父,下有几岁的孙子,这个“反”怎么跑?一家一落都在江家大院,往哪里跑?
“汉森,恁现均大爷什么意见?”看见二儿子洗罢脸靠过来,这才开口。
乡公所里的外地学生走了,士兵走了。吵吵嚷嚷的都是大清早急急忙忙赶过来的当地人。这些平日里离不开乡公所的人,此刻危难之际首先想到的也是乡公所。而普通百姓平常害怕乡公所和乡公所的人,大难来临只有自救,没有指望这些进出乡公所的家伙。
“局势摆在这里,想走,还来得及。”王大烈名字没白叫,身高肚子鼓,肥头大耳,家有两三千亩地,浑身吃得冒油。身为乡长,但是基本上不管事,日常管理都交给虎山的江宪均。本来自己已经决定跟着国军后撤,两房姨太太都在收拾准备带走的物件,唯独正房大太太愿意留守寒山王家大院。这么早亲来乡公所,一是通报,二是看看谁想一起逃亡,路上互相有个照应。原以为凭他王大烈的威望,加上自家兄弟在国军当大官,会一呼百应地跟他撤退。没想到,王大烈把要走的路摆出来后,竟然没有几个人呼应,愿意“跑反”。
“乡长,咱们撒手不管,走就走了,可是地里的麦子、庄稼怎么办?”刘林村的财主刘乾元每次来乡公所喜欢蹲在门口,给他板凳也不坐,倚着门边抽烟袋边说话。可今天,这位年近五旬的富户怎么也蹲不下去,心里急。蹲了几回又都立即站起来,好像屁股下按装了弹簧。
“你们要走,你们走,反正我哪也不去。我就伏在这九嶷山,大不了和这些龟孙揍的日本人拼命。”田立夫坐在江宪均的对面椅子上,随身两把盒子枪是他的标配,拍拍腰际的枪套狠狠地说道。带套的短枪被他用力拍得撞击木椅腿,“啪啪”响得很。这个坏事做绝的流氓地痞心里明白,他的地盘就在田窝一带,离开这里,他便象离开水的鱼,欢蹦乱跳不得,耀武扬威不起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江湖险恶,在家有田家兄弟相助是一条龙,出门在外就是虫,比自己强的人多得是,弄不好小命不保。
一时室内无人讲话,一片沉默,各人都在心里盘算自己的生死存亡。
“现均,你说说。”王大烈点名江宪均道。平日里两人称兄道弟,此时各怀鬼胎,心里都有一本账。
“唉,国军一撤,咱就像没娘的孩子喽。我呢,我的意见是大家自拿主意、自求多福。这个时候,自己的路自己选、自己的命自己做主。跟着国军走,做流亡者,留下来就是亡国奴,两者能活下去都不容易。国家都抛弃咱了,谁也做不了谁的主。咱们这个乡公所该关门打烊了,日本人来了,再干就是汉奸。谁愿意做汉奸呢?”江宪均沉重地缓缓说道。
作者简介:
篱边问菊,原名:李明金,地质队员,88年结业于《诗刊》社函授学院,90年代开始在《徐州日报》《中国矿业报》《中国自然资源报》《山西科技报》《鄂州周刊》《四川人文》《中国诗歌网》《中国诗歌报》《彭城诗派》《华文月刊》《青春·汉风》《大渡河》《鸭绿江》江苏省地矿局网站等市、省、部级报刊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徐州市诗词学会会员,徐州市徐国历史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