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此文原載《唐詩正本——大數據視域下的唐詩新考》(湖北長江出版集團崇文書局2021年版,引用或轉載請注明出處。
摘要:五古《望嶽》是杜詩中異文較多的一首,卻從未有人考證。時本“會當淩絕頂”中的“淩”在宋本《杜工部集》、宋本《杜工部草堂詩箋》、宋本《內簡尺牘》中均為“臨”。“臨”即登臨之意,“淩”卻無此涵義。且“淩”是一個很冷的字,不應用在象徵著至尊的泰山身上。無論版本源流,還是遣詞煉字,“臨”都當為正選。另外,時本“決眥入歸鳥”中的“歸”,在一些文獻中為“飛”。“飛”的版本雖少,但比“歸”更契合詩意。
關鍵字:杜甫 望嶽 異文 會當淩絕頂 決眥入歸鳥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雲,決眥入飛鳥。
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
杜甫(712—770)有3首詩題為《望嶽》,吟詠的對象分別為東嶽泰山、西嶽華山和南嶽衡山。上引這一首五言古詩是寫泰山的,也是流傳最廣的。主流觀點認為,此詩寫於開元二十四年(736),或開元二十八年(740),抑或這幾年間。當時杜甫正在兗州省親,或遊歷于齊趙之間。雖然可能剛剛經歷了一次落第,但年輕的少陵對未來仍然充滿了美好的憧憬,朝氣蓬勃,昂揚向上,躊躇滿志,豪氣干雲。
對於此詩,今人視為絕唱,取為杜詩壓卷。但在古時,卻是有贊有彈,意見頗為相左。爭議主要集中在起句和結句上。關於“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高棅(1350—1423)認為,“起句之超然者也。”鍾惺(1574—1624)也認為,“(夫如何)三字得‘望’字之神。”但汪師韓(1707—?)卻認為,“起輕佻失體。”關於“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鍾惺認為,“定用望岳語景作結,便弱便淺。此詩妙在起,後六句不稱。” 王嗣奭(1566—1648)卻針鋒相對地說:“伯敬乃謂‘此詩妙在起,後六句不稱’,猶然俗人之見也,又謂‘定用望嶽語作結,便弱便淺’,請問將用何語作結耶?”
以“杜甫望嶽”為關鍵字在中國知網搜索,關於本詩的論文達100多篇,但均為賞析和教法之類,竟沒有一篇與考證有關,仿佛此詩一字未曾有易。其實,這首詩也有不少異文,比如“岱宗”有作“岱嶽”,“夫如何”有作“天如何”“大如何”“夫何如”,“曾雲”有作“層雲”,“飛鳥”有作“歸鳥”,“臨絕頂”有作“淩絕頂”,等等。其中,比較重要的當屬“臨”與“淩”、“飛”與“歸”。
本次考證,共檢索到錄有完整《望嶽》的33種文獻、54種版本。其中,宋代的文獻12種,元代的文獻1種,明代的文獻9種,清代的文獻11種;宋代的版本4個(包括一個景宋本),元代的版本5個,明代的版本19個,清代的版本26個。
一、“岱宗”之疑
本詩起首的“岱宗”二字,今人徑直釋為“泰山”,但在古籍中相關的注釋卻有些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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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工部草堂詩箋》:“岱宗,岱山也,今屬兗州。升中告岱於此。是山為五嶽之長也。”《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岱宗,泰山,為四岳所宗。《風俗通》云:泰山,山之尊者。一曰岱宗,岱,始也,宗長也。鄭曰:升中告代於此,是山為五嶽之長,故曰岱宗。” 《內簡尺牘》:“岱宗者,代也,東方萬物之始交代之處。” 《唐詩解》:“岱者,代也。其方處萬物之始,故稱岱焉。其位居五嶽之伯,故稱宗焉。” 《杜詩詳注》:“王者升中告代必於此出,又是山為五嶽之長,故曰岱宗。”
所謂“宗”,意為“尊”、“長”、“伯”,比較容易理解;而所謂“岱”,既曰“始”,又曰“代”,或合而稱之,理解頗為不易。這些注釋可能出自《爾雅注疏》。在這部文獻中,邢昺(932—1010)就五嶽疏曰:“《周禮·大宗伯》云: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嶽,故此釋之也。《白虎通》云:嶽者何謂?嶽之為言捔,捔功德也。東方為岱者,言萬物更相代於東方也。南方為霍,霍之為言護也,言大陽用事護養萬物也。西方為華,華之為言獲也, 言萬物成熟可得獲也。北方為恒,恒者,常也,萬物伏藏于北方有常也。中央為嵩高,言其高大也。”
《說文》:“岱,太山也。從山,代聲。”從宋元刊本開始,流傳至今各種版本的《說文》,文本都是這樣。此所謂“太山”,就是“泰山”嗎?《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宋刻本在引用《孟子》名句“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太山而小天下”時徑直把“泰山”換成了“太山”。《正字通》釋“岱”曰:“東嶽,古但稱太山。太代音同,故借代加山。”但段玉裁(1735—1815)認為,“太山”為“大山”之訛。他在《說文解字注》中說:“岱,大山也。‘大’作‘太’者,俗改也。域中最大之山,故曰‘大山’。作‘太’作‘泰’,皆俗釋。”依照段氏之說,某一區域內最大的山均可稱為“岱”,而非泰山的獨稱。但“岱宗”,即“大山之宗”,可以理解為泰山。
在現存的泰山古石刻中,有一《紀太山銘》,又叫《唐摩崖》《紀泰山銘》《東嶽封禪碑》。此碑刻於唐開元十四年(726),其文其書均為唐玄宗李隆基御製。此碑既把“泰山”寫作“太山”,但這並不意味著《說文》關於“岱”的解釋是“太山”。
“大”與“太”,一點之差。古籍版本中,兩個字經常混淆。比如《錦繡萬花谷》之“大白”詞條:“《文選》‘飛觴舉白’,蓋酒杯也。楊大年詩‘愁裡酒杯浮大白,夢回香塚上孤青。’又坡:‘當須舉白便浮君’。”此中的兩個“大白”在《錦繡萬花谷》宋刻本中均訛為“太白”,在明嘉靖十五年(1536)秦汴繡石書堂刻本中,題為“大白”,文為“太白”。唐文宗李昂(809—840)的第一個年號,有作“大和”,有作“太和”,到底為何,未有定論。
唐代詩文中,“岱”字很常見。比如 “岱谷謝巧妙,匡山徒有名”(李華《雲母泉詩》句), “法服應華夏,金言流海岱”(靈一《安公》句),“紫泥搜海岱,鴻筆富岩廊”(陳陶《聖帝擊壤歌四十聲》句),“恒山北臨岱,秀崿東跨幽”(李夐《恒嶽晨望有懷》句),“春草綿綿岱日低,山邊立馬看摩笄”(胡曾《摩笄山》句),等等。這些詩句中的“岱”,顯然均為“大山”之意。貫休《上孫使君》中有“馨香擁蘭雪,峻秀高嵩岱”之句,盧藏用《陳子昂別傳》稱陳的文章“逸足駸駸,方將摶搖而淩太清,獵遺風而薄嵩岱”。這些詩文中的“嵩岱”顯然是指中嶽嵩山。也就是說,“岱”也可用在其他大山上,並非特指泰山。
周密(1232—1298或1308)《齊東野語》載:“康帝諱岳,以鄧岳為鄧岱,山岳為山岱。”康帝指的是晉康帝司馬岳(322—344)。《晉書》載:“鄧嶽,字伯山,陳郡人也。本名岳,以犯康帝諱,改為嶽,後竟改名為岱焉。”那麼,杜詩中的“岱”會否也是代指“嶽”呢?“嶽宗”,五嶽之宗,亦即泰山。這比“大山之宗”更加準確。不過,詩題《望嶽》中的“嶽”又難以解釋。抑或,《望嶽》不是詩之原題。
在《滏水文集》中,“岱宗”作“岱嶽”。此為僅見,應非正本。
唐太宗《紀太山銘》寫道:“……肅肅邕邕,翼翼溶溶,以至於岱宗,順也。《爾雅》云:‘泰山為東嶽。’《周官》曰:‘兗州之鎮山。’實惟天帝之孫,群靈之府。其方處萬物之始,故稱岱焉;其位居五嶽之伯,故稱宗焉。”此中出現了“岱宗”二字。杜甫遊覽泰山之時,仍是李隆基執政,《紀太山銘》正喧嘯於世。杜甫當時肯定也瞻仰了摩崖石刻,其“岱宗”可能就是取自《紀太山銘》。
二、“夫”字之異
首句“岱宗□如何”第三字,在絕大多數文獻及版本中為“夫”。但也有作“天”和“大”的。不管孰正孰訛,肯定源於形近。
《杜工部草堂詩箋》:“夫如,字語辭也。按:諸本皆作‘夫’,獨師古本作‘天’,謂‘岱宗天’猶云‘楚天’之類也。”
徐增(1612—?)《而庵說唐詩》:“夫如何,夫是另起頭之詞,如何是無可如何也。”
在彭大翼(1552—1643)《山堂肆考》明萬曆二十三年(1595)刻本中,此字為“大”。清文淵閣四庫寫本(下文簡稱“四庫本”),此字又為“夫”。明萬曆二十三年,壽高92歲的彭大翼才44歲,所以,這個明刻本可能是《山堂肆考》的初刻。也就是說,原本可能就是“大”,但被四庫館臣改成了“夫”。
“岱岳夫如何,齊魯青未了。‘夫如何’三字,幾不成語,然非三字無以成下句,有數百里之氣象。”趙秉文(1159—1232)在《滏水文集》中先抑後揚,但“幾不成語”還是點出了問題。
田雯(1635—1704)《古歡堂集》:“余問聰山:老杜《望嶽》詩‘夫如何’‘青未了’六字畢竟作何解?曰:‘子美一生,唯中年諸詩靜練有神,晩則頺放。此乃少時有意造奇,非其至者。’”不僅田雯大惑不解,申涵光(1620—1677)也不以為然。二人不可能不知道前人關於“夫”的解釋。
相比之下,“岱宗大如何”不僅容易理解,而且與下句銜接得更加緊密,因為“齊魯青未了”就是形容泰山之“大”的。設問自答,順流而下。
《記纂淵海》卷17引用了本詩中的4句,其中首句為“岱宗複如何”。作為五嶽之宗,泰山又怎麼樣?以反詰句起首,倒是更有氣勢。
《而庵說唐詩》卷首論詩曰:“論詩者以為杜詩不成句者多,乃知子美之法失久矣。子美詩,有句,有讀,一句中有二三讀者。其不成句處,正是其極得意之處也。”徐增(1612—?)此說,雖然不無道理,終歸有些勉強。
三、“曾”與“層”
54個古籍版本中,“曾”為29個,“層”為25個。
3個宋刻本中,《內簡尺牘》宋刻本為“層”,《杜工部集》和《杜工部草堂詩箋》為“曾”,《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四部叢刊景宋本亦為“曾”。5個元刊本中,《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為“層”,《杜工部草堂詩箋》《事類備要》《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2個版本)為“曾”。現行的人教版《語文》亦為“曾”。就版本源流來看,原本寫作“曾”的可能性大。
杜甫《往在》詩句“解瓦飛十里,繐帷紛曾空”中的“曾”顯然通“層”。《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注曰:“陸機《文賦》有‘曾雲之峻’。注:曾,積也。彥輔曰:庾肩吾山詩‘曾雲霾峻嶺’。師曰:‘曾雲’,杜詩通作‘層’,即雲勢重疊而起。泰山出雲,須臾遍太虛而為雨,以其有功於民,故祀之。”絕大多數文獻均認為,“曾”通“層”。
王勃(約650—約676)《秋日遊武擔山詩序》有“層(曾)軒回霧”之句。《王子安集》明崇禎庚辰年(1640)張紹和刻本等版本均為“層軒回霧”,而據羅振玉(1866—1940)《王子安集佚文·校記》載,日本正倉院藏唐抄本中此句為“曾軒瞰回”。正倉院本卷子抄於“慶雲四年(707)”,應為現存最古的唐代文獻。“曾軒”之“曾”應該就是“層”的意思。
《爾雅·釋親》:“王父之考為曾祖,孫之子為曾孫。”《康熙字典》注曰:“曾猶重也”。重,重複、重疊也,也有“層”的意思。
古漢語中,“曾”也可通“增”。《孟子·告子下》:“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此句中的“曾”即同“增”。增,增多、更多也,“曾(增)雲”即更多的雲,也說得通。
但《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卻認為:“曾,昨陵切。經也,經過之雲。”《故訓匯纂》:“曾,經也。《文選·左思<吳都賦>》‘曾覽八紘之洪緒’。”
把“曾雲”釋為“經過之雲”也說得通,但“層疊之雲”更合詩意,因為層層疊疊形容雲多氣大——唯其如此,才有“蕩胸”之效。
四、“臨”與“淩”
33種文獻的54種古籍版本中,30種文獻的46個版本為“淩”,3種文獻的9個版本為“臨”。
《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四部叢刊景宋本,《新刊校定集注杜詩》宋刻本及《九家集注杜詩》四庫本,《文章正宗》四庫本,《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元広勤書堂刊本、元圭山書院潘屏山刻本、明金台書院汪諒刻本,《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元刊本,《補注杜詩》四庫本,《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明刻本,《杜工部詩通》明張守中刻本,《唐音統簽》明寫本,《唐詩品彙》明汪宗尼刻本、明牛斗刻本,《唐詩歸》明萬曆刻本,《唐詩解》明萬曆刻本,《石倉十二代詩選》明崇禎刻本、四庫本,《全唐詩》四庫本,《全唐詩錄》四庫本,《御選唐宋詩醇》四庫本,《唐詩三百首注疏》清道光立言堂刻本等均為“淩”。
為“臨”的文獻只有《杜工部集》《杜工部集草堂詩箋》《內簡尺牘》。其中,《杜工部草堂詩箋》宋刻本、元大德陳氏刊本、日本東京木村嘉平刻古逸本,《內簡尺牘》宋蔡氏家塾刻本、明嘉靖顧名儒刻本、明抄本、四庫本,自宋至清,一直為“臨”。
《杜工部集》的宋刻本、明正德古歙鮑松刊本為“臨”,明刻本、清康熙靜思堂刻本、康熙六年刻本、道光望雲軒刊本為“淩”。可以推斷,《杜工部集》原本為“臨”,明代開始訛變為“淩”。
“臨”的版本雖少,但均出自宋代的文獻,也都有宋代的版本。“淩”的版本雖多,但只有1個景宋本。《杜工部集》《杜工部草堂詩箋》等宋代文獻是明清各種注本的母本。也就是說,“臨”是源,“淩”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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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登臨也。《杜工部草堂詩箋》等文獻注曰:“登臨山之絕頂,俯視眾山其培塿歟?眾山知尊乎泰嶽,眾流知宗乎滄海。”“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杜詩詳注》:“末(句)即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意。”其他很多注本也都有這樣的解釋。而“孔子登臨處”,至今可見于泰山之上。
樂府舊題《漢鐃歌》十八曲第十六曲叫“臨高臺”,此中之“臨”顯為“登臨”之意。“臨高臺”和“臨絕頂”,句式完全一樣。隋末唐初詩人孔德紹《送舍利宿定普岩》“映流看夜月,臨峰聽曉鐘”中的“臨”也是如此。
淩,如何解釋?古籍中的各種注本均未對《望嶽》中的此字作出專門的釋義,但《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等選擇“淩”的文獻,也都引用了“登臨山之絕頂”或“登泰山而小天下”等語句,顯然也認為“淩”是“登臨”的意思。可是,“淩”的眾多義項中並沒有這種解釋。《古代漢語詞典》中“淩”的第3個義項為“攀登,升高”,並以“會當淩絕頂”為用例,但“攀登”或“升高”與“登臨”區別明顯,其義與“絕頂”也不匹配。
《說文》釋“淩”:“���,冰出也。”本義是結出冰淩。“淩”是一個很冷的字,由此衍生或引申出來的義項或詞語大都透著寒意,比如“淩辱”、“淩駕”、“盛氣淩人”、“恃強淩弱”等。唐詩中的“淩”字也多有此意,比如“雪中淩天山,冰上渡交河”(陶翰《燕歌行》句)、“寶塔淩蒼蒼,登攀覽四荒”(李白《秋日登揚州西靈塔》句)、 “天臺嶺上淩霜樹,司馬廳前委地叢”(白居易《廳前桂》句),等等。這樣的字用在泰山上殊為不妥,因為泰山是五嶽之尊,是歷代帝王封禪之處,天子到了這裡都畢恭畢敬,其他人更要保持敬畏。本詩首句中的“宗”字,就飽含崇敬景仰之意。杜甫既視泰山為“宗”,就不應該用“淩”字。
除杜甫《望嶽》外,《全唐詩》中還有兩首詩中出現了“淩絕頂”:一是李白《自巴東舟行經瞿唐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中的“飛步淩絕頂,極目無纖煙”。一是戴叔倫《題天柱山圖》中的“誰能淩絕頂,看取日升東”。或許就是因為這兩首詩,後人把“會當臨絕頂”中的“臨”改成了“淩”。殊不知,巫山和天柱山完全不可與泰山同日而語。在中國的歷史文化中,山也是有尊卑層級的。《詩詁》:“山高而尊者嶽。唐虞四嶽,至周始有五嶽。”《說文》:“嶽,王者之所以巡狩所至。”受到王者尊崇的大山方能稱為“嶽”,而五嶽又以泰山為尊。也就是說,泰山被賦予了神聖的色彩,是中國文化中的“聖山”——你可以登“臨”泰山的絕頂,卻不能“淩”駕于泰山之上。
《古代漢語詞典》中“臨”的第1個義項為“站在高處看低處”。“君臨天下”、“居高臨下”、“如臨深淵”……這些詞語中的“臨”,都有這個意思。王勃(約650—約676)《滕王閣序》“飛閣流丹,下臨無地”中的“臨”亦為此意。依此解釋,“會當臨絕頂”即為“一定要登上泰山頂峰(並俯瞰)”,這與下句“一覽眾山小”可謂上引下連,水到渠成。
因此,無論版本源流,還是遣詞煉字,“臨”均優於“淩”。
五、“飛”與“歸”
與“臨”一樣,“飛”也是少數派。它僅出現于《內簡尺牘》《事類備要》《事文類聚》《記纂淵海》《山堂肆考》《御定淵鑒類函》等6種文獻的11個版本中。其中,《內簡尺牘》的宋蔡氏家塾刻本、明嘉靖顧名儒刻本、明抄本、四庫本均為“飛”。《事類備要》明嘉靖夏相刻本,《事文類聚》元刻本、明書林明實堂刻本,《記纂淵海》四庫本,《山堂肆考》明萬曆周顯刻本、四庫本亦均為“飛”。《御定淵鑒類函》先後3次引用《望嶽》,其中卷27為“飛”,卷307和卷336為“歸”。
《唐詩類苑》明萬曆刻本,《大明一統志》明天順內府刻本、四庫本,《杜詩會粹》清康熙戊辰刊本,《杜詩詳注》清康熙刻本、四庫本,《唐詩別裁》清康熙刻本、教忠堂修訂本,《唐詩三百首補注》清光緒四籘吟社重刻本,《杜詩鏡銓》清同治望三益齋刻本等28種文獻的43個版本均為“歸”。
在“決眥入□鳥”句中,“歸”和“飛”都說得通。“飛”讓詩境充滿了動感。“歸”則透露出望嶽的時間是在傍晚,即倦鳥歸林之時。但這一時間資訊價值不大,因為“望”是在晚上或者早上並不重要。
“決,開也。眥,目眶也。”極力睜大眼睛,如同目眶開裂。“言山之高,觀望之遠,目眥決裂,入於飛鳥之歸處。司馬相如《子虛賦》:‘弓不虛發,中必決眥’,公亦借用之也。”《杜工部草堂詩箋》《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唐詩解》等多部文獻都有相同或類似的注釋,此說亦被今人廣泛沿用。但吳昌祺在《刪訂唐詩解》中曾提出了異議:“引決眥尚未合吾意。決者,鳥之忽然過目也。《莊子》:‘麋鹿見之決驟。’決音血,未知然否?”按照他的說法,“決”讀作“血(xuè)”。“決眥入歸鳥”的意思是“歸林之鳥忽然從眼前飛過”。《古代漢語詞典》中的“決”也有相同的義項:“(xuè)通‘赽’。疾,迅速。《莊子·逍遙遊》:‘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若依此解,“決眥入飛鳥”則優於“決眥入歸鳥”,因為“飛”才能體現“迅疾”,也才能“忽然過目”。《刪訂唐詩解》沿襲《唐詩解》,採用的仍然是“歸”,吳昌褀可能並不知道“飛”這個異文——如果知道,他應該會選擇“飛”字。
筆者以為,不管山上,還是山下,都能看到鳥之歸處或飛鳥之群。但要鳥兒忽然從眼前飛過,卻只能是在高山之上,因為鳥兒是在高空中飛翔,非山下地面所能體驗得到。詩人是在仰望中想像:如果登臨泰山絕頂,就可以與飛鳥處於同一高度且能親密接觸。——那是多麼的驚險刺激,令人神往!
六、其他異文
在《唐詩歸》中,“會當淩絕頂”中的“會”為“何”。“會”,必須、一定之意。“會當”與李白《將進酒》“會須一飲三百杯”中的“會須”意同。“何當”的意思是“什麼時候能夠”,與李商隱《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中的“何當”意同。
在《山東通志》中,“岱宗夫如何”中的“如何”作“何如”,“會當臨絕頂”中的“頂”為“巔”。這兩處異文的涵義均無區別。在《詩人玉屑》的引文中也有“岱宗夫何如”之句。
“決眥入飛鳥”中的“眥”在《內簡尺牘》明抄本中為“皆”,在宋刻本、明刻本、四庫本中均為“眦”。古籍版本中,“眦”大都寫作“眥”,“皆”應為形近導致的筆誤。
上述幾處異文,在54個版本中均為僅見。茲列于此,權作參考。
七、結語
《全唐詩》喜注異文,王維《相思》僅20字就標注了3處(詳見本書第 頁《王維<相思>中的“採擷”源為“綵纈”》),但杜甫的《望岳》卻連一字之異都沒有。為什麼?應該是《全唐詩》的編纂者沒有發現。一方面,可能是四庫館臣考校不夠;另一方面,也可能與文獻不多有關——即使是皇家書庫,也無法與現代的數據庫相比。
我們有幸能通過互聯網及數據庫流覽到海量的古籍文獻,尤其是宋元甚至更早的版本。也才知道,看似字字珠璣、一字不能易的《望嶽》等經典唐詩也有不同的版本。對此,我們必須摒棄先入之見,重新審視那些不同于時本的文字。
筆者以為,“會當臨絕頂”比“會當淩絕頂”更恰當,“決眥入飛鳥”或也優於“決眥入歸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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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清)張玉書等:《康熙字典》[O],清康熙五十五年(1716)刻本,辰集上日部第33頁。
[21](戰國)孟軻:《孟子》[O],宋刻本(四部叢刊初編),卷12第16頁。
[22] (宋)王洙、(宋)趙次公注:《分門集注杜工部詩》[O],四部叢刊本(上海涵芬樓借南海潘氏藏宋刊本影印),卷4第1頁。
[23]宗福邦等主編:《故訓匯纂》[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050頁。
[24](宋)趙次公注:《分門集注杜工部詩》[O],四部叢刊本景宋本,卷4第1頁。
[25](宋)郭知達輯:《新刊校定集注杜詩》[O],宋寶慶元年(1225)廣東漕司刊本(臺北故宮藏),卷1第13頁。《九家集注杜詩》四庫本,同。
[26](宋)真德秀撰:《文章正宗》[O],四庫本,卷24第22頁。
[27](宋)徐居仁輯,(宋)黃鶴補注:《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O],元広勤書堂刊本,卷13第1頁。
[28](宋)徐居仁輯,(宋)黃鶴補注:《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O],元至正七年(1347)圭山書院潘屏山刻本,卷13第1頁。
[29](宋)徐居仁輯,(宋)黃鶴補注:《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O],明正德十四年(1519)金台書院汪諒刻本,卷13第1頁。
[30](宋)劉須溪批點,(宋)黃鶴補注:《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O],元刊本,卷1第1-2頁。
[31](宋)黃希原本,(宋)黃鶴補注:《補注杜詩》[O],四庫本,卷1第16-17頁。
[32](元)高楚芳輯,(明)許自昌校:《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O],明刻本,卷1第2頁。
[33](明)張綖撰:《杜工部詩通》[O],明隆慶六年(1572)張守中刻本,卷1第3頁。
[34](明)胡震亨編:《唐音統簽》[O],明寫本,卷172第8頁。
[35](明)高棅輯評:《唐詩品彙》[O],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汪宗尼刻本,卷8第1頁。
[36](明)高棅輯評:《唐詩品彙》[O],明嘉靖十八年(1539)牛斗刻本,卷8第31頁。
[37](明)鐘惺,(明)譚元春編撰:《唐詩歸》,明萬曆四十五年(1617)刻本,卷18第1頁。
[38](明)唐汝詢撰:《唐詩解》[O],明萬曆年間刻本,卷6第7頁。
[39](明)曹學佺編:《石倉十二代詩選》[O],明崇禎年間刻本,唐卷32第7頁。
[40](明)曹學佺編:《石倉歷代詩選》[O],四庫本,卷45第6頁。
[41](清)王際華等纂:《全唐詩》[O],清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寫本,卷216第5頁。
[42](清)徐倬等輯:《全唐詩錄》[O],四庫本,卷24第8頁。
[43](清)乾隆:《御選唐宋詩醇》[O],四庫本,卷9第7頁。
[44](清)章燮注:《唐詩三百首注疏》[O],清道光十四年(1834)立言堂刻本,卷1第5頁。
[45](宋)魯訔編次,(宋)蔡夢弼箋注:《杜工部草堂詩箋》[O],宋刻本,卷1第3頁。
[46](宋)魯訔編次,(宋)蔡夢弼箋注:《杜工部草堂詩箋》[O],元大德陳氏刊本,卷1第3頁。
[47](宋)魯訔編次,(宋)蔡夢弼箋注:《杜工部草堂詩箋》[O],清光緒年間日本東京木村嘉平刻古逸本,卷1第3頁。
[48](宋)孫覿撰:《內簡尺牘》[O],宋蔡氏家塾刻本(上海圖書館藏),卷4第3頁。
[49](宋)孫覿撰:《內簡尺牘》[O],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顧名儒刻本,卷2第17頁。
[50](宋)孫覿撰、(宋)李祖堯注:《孫尚書內簡尺牘編注》[O],明抄本(國圖善本書號04969),卷2第17頁。
[51](宋)孫覿撰:《內簡尺牘》[O],四庫本,卷2第18頁。
[52](宋)王洙輯:《杜工部集》[O],宋刻本,卷1第6頁。
[53](宋)王洙輯:《杜工部集》[O],明正德八年古歙鮑松刊本,卷1第1頁。
[54](宋)王洙輯:《杜工部集》[O],明刻本(國圖善本書號:18155),卷2第5頁。
[55](宋)王洙輯:《杜工部集》[O],清康熙六年(1667)季氏靜思堂刻本,卷1第4頁。
[56](清)錢謙益箋注:《杜工部集》[O],清康熙六年(1667)刻本,卷1第4頁。
[57](宋)王洙輯,(清)朱彝尊評:《杜工部集》[O],清道光間望雲軒刊本,卷1第1頁。
[58]編寫組:《古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992頁。
[59]編寫組:《古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986頁。
[60](宋)謝維新著:《古今合璧事類備要》[O],明嘉靖年間夏相刻本,前集卷5第14頁。
[61](宋)祝穆輯:《事文類聚》[O],元刻本(國圖善本書號07564),前集卷13第9頁。
[62](宋)祝穆輯、(元)富大用輯:《事文類聚》[O],明書林明實堂刻本,前集卷13第8頁。
[63](宋)潘自牧撰:《記纂淵海》[O],四庫本,卷6第20頁。
[64](明)彭大翼撰:《山堂肆考》[O],明萬曆二十三年(1595)書林周顯刻本,卷19第4頁。
[65](明)彭大翼撰:《山堂肆考》[O],四庫本,卷19第5頁。
[66](清)張英等纂:《御定淵鑒類函》[O],清摛藻堂四庫薈要寫本,卷27第34頁。
[67](清)張英等纂:《御定淵鑒類函》[O],清摛藻堂四庫薈要寫本,卷307第28頁。
[68](清)張英等纂:《御定淵鑒類函》[O],清摛藻堂四庫薈要寫本,卷336第41頁。
[69](明)張之象纂輯:《唐詩類苑》[O],明萬曆二十九年(1601)年刻本,卷28第12頁。
[70](明)李賢等撰:《大明一統志》[O],明天順五年(1461)內府刻本,卷22第7頁。
[71](明)李賢等撰:《明一統志》[O],四庫本,卷22第10頁。
[72](清)張遠箋注:《杜詩會粹》[O],清康熙戊辰年(1688)刊本,卷1第2頁。
[73](清)仇兆鼇注:《杜詩詳注》[O],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刻本,卷1第3頁。
[74](清)仇兆鼇注:《杜詩詳注》[O],四庫本,卷1第3頁。
[75](清)沈德潛、(清)陳培脈輯:《唐詩別裁》[O],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刻本,卷2第2頁。
[76](清)沈德潛選注:《唐詩別裁》[O],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教忠堂修訂本,卷2第13頁。
[77](清)陳伯英注:《唐詩三百首補注》[O],清光緒十一年(1885)四籘吟社重刻本,卷1第4頁。
[78](清)楊倫箋注:《杜詩鏡銓》[O],清同治十一年(1872)望三益齋刻本,卷1第1頁。
[79](明)唐汝詢選評,(清)吳昌祺評定:《刪訂唐詩解》[O],清康熙四十年(1701)刻本,卷3第14頁。
[80]編寫組:《古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846頁。
[81](清)嶽濬等纂修:《山東通志》[O],四庫本,卷35之一上第43頁。
[82](宋)魏慶之輯:《詩人玉屑》[O],明正統四年(1439)朝鮮刊本,卷14第16頁。明嘉靖六年(1527)洪都潛仙刻本、四庫本,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