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为人长美，言多方略，而敢为大言，处之不疑。”

在《武帝本纪》中，司马迁如此形容一个男人，这个叫大的男人长得高大英俊，说话很有策略，且敢说大话，说什么大话从来不犹豫。

再直白一点便会很搞笑：这个人非常能忽悠，吹牛不打草稿，而且天花乱坠，无边无际，更为关键的是在汉武帝面前吹牛脸不红心不跳。

此人为谁？

栾大。

栾大，胶东宫人，故尝与文成将军同师，已而为胶东王尚方。——《史记·武帝本纪》

“胶东”是汉景帝之子刘寄的封地，此前刘彻也被封为胶东王，刘寄乃是汉武帝刘彻的兄弟。“文成将军”只是一个封号，并不领兵作战。前121年，齐国人少翁以召神驱鬼术受汉武帝宠信，拜为文成将军，后方术败露而被诛。“尚方”是专门为宫廷制造兵器的官吏。

这句话意思是栾大本来是胶东王宫里杂役，与文成将军少翁师出同门，后来升任为胶东王尚方。简介明确栾大任“尚方”会造兵器，自然懂得冶炼，这为后续吹牛炼丹埋下伏笔。

栾大忽悠汉武帝自己会炼丹，不仅获得封赏，还被招纳为女婿，“以卫长公主妻之，赍金万斤，更名其邑曰当利公主”。

历史就是这么搞笑，英明神武的汉武帝被一个“二货”忽悠了。

为何？

欲望！

欲望太过蒙蔽了一个人的心智。

“尤敬鬼神之祀”，汉武帝因为这一癖好而蒙羞。汉武帝文治武功辉煌，信神问鬼也极为出名，而这竟成了江湖术士们追逐叮咬的缝隙。

前113年，“其春，乐成侯上书言栾大”——三月，乐成侯丁义上奏汉武帝推荐了栾大。“而乐成侯姊为康王后，毋子”——乐成侯的姐姐是胶东康王王后，没有生育子嗣。

司马迁简单介绍乐成侯丁义与栾大的关系，继而阐明乐成侯丁义为何要推荐栾大。

“康王死，他姬子立为王”，从《五宗世家》来看，康王刘寄之死受淮南王刘安谋反案牵连。刘寄死后，康王后没有生育，王位由刘贤继承。刘贤是刘寄的长子，生母不受宠。所以，汉武帝下令刘贤继任胶东王，而刘寄小儿子刘庆则被封为六安王。

“而康后有淫行，与王不相中，相危以法”——康王后（即丁义他姐姐）有不合礼制的行为，与刘贤关系不和睦，以律法相互危害。此处“淫行”不是纵欲淫荡行为；“相危以法”，窦太后对付郅都时手段相似。

“康后闻文成已死，而欲自媚于上”——康王后（即丁义他姐姐）得知文成将军少翁已死，也想主动讨好汉武帝。“乃遣栾大因乐成侯求见言方”——于是通过乐成侯引荐遣送栾大求见汉武帝，以介绍长生不老之方。

“天子既诛文成，后悔恨其早死，惜其方不尽”——汉武帝杀掉了少翁之后却留下了遗憾，文成将军死了却没有让他把所有方术贡献出来。

综上推断：前113年三月，文成将军死后，康王后为邀功请赏，主动向汉武帝推荐了栾大。而汉武帝虽然诛杀了文成将军少翁，仍未从受骗中吸取教训！

栾大由此进入汉武帝视野。

“及见栾大，大悦”——汉武帝见到栾大十分兴奋。这并非因栾大高大英俊，而是栾大与少翁师出同门，可以弥补少翁早死所留下的遗憾。

“臣尝往来海中，见安期、羡门之属”——我曾经在海中往来，见到过安期生、羡门高那些仙人。

面对汉武帝，栾大编造谎话，一点也不心虚。吹嘘自己曾与神仙交往，岂不知这最终却成了致命枷锁。

“顾以为臣贱，不信臣。又以为康王诸侯尔，不足予方”——只不过神仙们认为我地位低下，不足信任。又认为康王不过是诸侯，不配传授神仙方术。言外之意，只有汉武帝才配得到方术。

“臣数言康王，康王又不用臣”——我曾屡次向康王进言，康王又不任用我。

康王刘寄因受淮南王刘安谋反案牵连而被吓死，栾大为何要搬出来康王呢？栾大话里有话，无非暗示汉武帝自己受埋没，是因为刘寄没有举荐！

臣之师曰：“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史记·武帝本纪》

栾大编造一位神奇的师父，或许此前少翁也曾经向汉武帝介绍过，所以谎言对汉武帝极具吸引力。

这四样本领既可以解决朝廷面临的棘手问题，又可以达到汉武帝的迫切愿望：第一，冶炼黄金，可以解决财政危机；第二，堵塞黄河决口，解决水患问题；第三，长生不死之药；第四，请仙人下凡。长生不老、邀约神仙正是汉武帝祈求。

“臣恐效文成，则方士皆掩口，恶敢言方哉”——我只怕象文成将军一样也遭杀身之祸，那么方士们就都要把嘴封上了，哪里还敢再谈方术呢！

栾大确实有胆量，明知道少翁因忽悠汉武帝会方术而被诛，竟还敢向汉武帝吹嘘方术。

上曰：“文成食马肝死尔。子诚能修其方，我何爱乎！”——《史记·武帝本纪》

汉武帝说：“文成将军因为误食马肝而死的。如果您对师父的方术真有研究，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马肝”，据说马肝有毒，吃了能致命。“其”，是指栾大、少翁之师。这意味着栾大忽悠汉武帝成功了。武帝不仅听了，而且听得仔细，所以关键时刻插话了。武帝一方面极力掩饰文成将军的死因，另一方面仍祈求长生不老之方，而且承诺只要有方术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关于文成将军之死，《武帝本纪》里做过介绍。

少翁“以鬼神方见上”——凭借鬼神方术受接见。“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汉武帝宠爱的王夫人死去了，“少翁以方术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少翁用方术在夜里使王夫人和灶神的形貌显现。

王夫人是继卫子夫之后最受汉武帝宠爱。根据《外戚世家》记录，王夫人为赵国人，可惜“早卒”。在王夫人临死之前，就其子分封地汉武帝曾征求意见，王夫人随口说洛阳吧。洛阳因临近长安，对皇帝存在威胁，于是汉武帝另选富庶的齐国予以分封。

少翁招致鬼魂，汉武帝相信了！

毕竟，“天子自帷中望见焉”——汉武帝隔着帐纱模糊地看到了王夫人。司马迁并不确定少翁的本领，记述时大多用“盖”、“云”等字眼。

汉武帝则深信不疑，“乃拜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甚多，以客礼礼之”。“客礼”说明汉武帝不把他当臣子。

然而，少翁不知见好就收，继续忽悠汉武帝。

文成言曰：“上即欲与神通，宫室被服不象神，神物不至。”乃作画云气车，及各以胜日驾车辟鬼神。又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泰一诸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史记·武帝本纪》

少翁说道：“皇帝如果想要跟神交往，宫室、被服等却不象神用的，神就不会降临。”于是就制造了画有各种云气的车子，按照五行相克的原则，在不同的日子里驾着不同颜色车辆驱赶恶鬼。又营建了甘泉宫，宫中建起高台亭室，室内画着天、地和泰一等神，又摆上了祭祀用具，借此招来天神。

然而，“居岁余，其方益衰，神不至”——少翁忙活了一年多，招数用尽，神仙并未如约前来。

少翁担心事情败露，“乃以帛书饭牛”——把写好字的布帛给牛吃进肚子里，并告诉汉武帝这个牛肚子有古怪。

汉武帝杀牛取出帛书，发现笔迹是少翁的。“于是诛文成将军而隐之”——汉武帝处死少翁而且又隐瞒此事。

汉武帝并未因此醒悟，这为栾大继续忽悠提供了可能。

臣师非有求人，人主求之。陛下必欲致之，则贵其使者，令为亲属，以客礼待之，勿卑，使各佩其信印，乃可使通言于神人。神人尚肯邪不邪。致尊其使，然后可致也。——《史记·武帝本纪》

“我师父不会有求于人，人们却有求于他。陛下一定要招致神仙，那就要让神仙使者地位更尊贵，让他成为家人，以客礼对待，不要瞧不起他，并让他佩带各种印信，才可以让他传话给神仙。如此，神仙肯不肯来，尚在两可。只有让神仙使者足够尊贵，才可能招来神仙。”

栾大这通忽悠：第一、师父是神仙，他是使者，其他人不知如何沟通；第二、要求尊贵的地位；第三、要求安排家室；第四、要求佩带各种印信，不仅是地位更是权力。即便如此，仍不确定神仙能否赏脸！

当然，汉武帝也不是二傻子，先对栾大考验了一番。“于是上使先验小方，斗旗，旗自相触击”——武帝要求栾大先耍一个小方术，检验一下效果。栾大就表演斗棋，棋子在棋盘上互相撞击。

据《史记索隐》引述了《淮南子·万毕术》：用鸡血杂磨铁杵，用磁石作棋子，铁杵挥动就使棋子自相撞击。

也就是说栾大具有科学探索精神，懂得利用磨擦生磁电和磁力相斥的原理。再联系到胶东康王刘寄之死，或许刘寄与淮南王刘安联系密切，毕竟《淮南子》一书是刘安组织编撰。

可惜，汉武帝并不知磁铁骗术，竟被栾大戏耍了。

“是时，上方忧河决，而黄金不就，乃拜大为五利将军”——当时武帝正忧虑黄河决口，炼黄金又没有成功，于是就封栾大为五利将军。

这是栾大忽悠成功的条件！栾大击中了武帝的心理欲望，磁铁小把戏又通过了验证，栾大的所有要求都得到了满足。

“居月余，得四金印，佩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天道将军印”——仅过了一个月，栾大又得到四枚将军印信。

“以二千户封地士大将军为乐通侯”；“赐列侯甲第，僮千人”——赏赐栾大第一等宅第和奴仆千人；“乘舆斥车马帷帐器物以充其家”——武帝还把自己所用的车马和帷帐等器物摆满了他的新家。

为满足家室要求，汉武帝把卫长公主（即皇后卫子夫的长女）许配给栾大，并陪嫁万斤黄铜，栾大所住的城邑改名为当利（今山东莱州西南）公主邑。

“天子亲如五利之第”——汉武帝亲自送公主出嫁到栾大家。

若理解为汉武帝求神问仙经常光顾栾大家亦可。在古代，君王到臣子家这是极高的荣宠。司马迁如此记述并非表示武帝心胸广阔，而是求仙问道的迫切反映！

此外，“使者存问所给，连属于道”——前往栾府慰问送礼的使者络绎不绝。“自大主将相以下，皆置酒其家，献遗之”——从汉武帝的姑姑（即大长公主刘嫖）到将相以下的官员，都往栾大家送酒献赠礼物。

于是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将军，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将军亦衣羽衣，立白茅上受印，以示弗臣也。——《史记·武帝本纪》

武帝又刻了一枚天道将军的玉印，派使者手持玉印，身着鸟羽制成的衣服，夜间站在白茅草上，五利将军也穿着羽衣，站在白茅草上接印。司马迁明确：穿着羽衣，站着听诏，这表示武帝不把栾大当做臣下，而是通神的使者！

“而佩天道者，且为天子道天神也”——佩带上天道将军之印，是要为武帝引导天神降临。

“于是五利常夜祠其家，欲以下神”——于是栾大经常在家中夜间祭祀，以邀神仙降临。其实，栾大骑虎难下，明知神仙不致，但也必须装装样子，走走过场。

“神未至而百鬼集矣，然颇能使之”——结果神仙没来，各种鬼神却聚集起来，栾大还是很能驱使诸鬼的。

此语颇具讽刺意味。谁是鬼，谁是神？

“其后治装行，东入海，求其师云”——此后栾大整理行装，准备东行去海上，据说是要去寻找师父。“五利将军使不敢入海，之泰山祠”——五利将军虽说能吹，但是不敢下海求仙，转而去祭祀泰山。

“上使人微随验，实无所见”——武帝也不白痴，所以派人暗中悄悄尾随，实践证明什么也没有见到。“五利妄言见其师，其方尽，多不雠”——栾大仍撒谎说见到了师父，但说法不能与派去的人对质。

武帝愤怒了，“乃诛五利”，乐成侯丁义也被一并砍了。时间锁定在前112年秋。

“大见数月，佩六印，贵振天下，而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搤腕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司马迁由此感慨说栾大被引荐仅仅几个月，就佩上了六枚大印，尊贵程度震惊天下，使得燕、齐沿海地区的方士们无不握住手腕，激动振奋，都说自己也有秘方，能通神仙。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武帝痴迷栾大求神问鬼，一众臣民也对其信奉膜拜，而投机者无不吹嘘自己会方术。

司马迁行文中讥讽无处不在，武帝迷恋求仙致使大汉上下陷入了疯狂！

汉武帝是何等英明，竟然被少翁、栾大接连蛊惑。

一切皆是欲望作祟！

一个人若是欲望太过强烈，就很容易被蒙蔽心智。既不能正确地看待自己，也不能正确地看待外界的一切。

少翁、栾大如此，而汉武帝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