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天，在长江流域爆发大范围洪水的同时，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松花江、嫩江流域竟然也罕见地同时发生了严重水灾。

由于建国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汹涌的洪水，当时黑龙江省内堤防的水平还普遍停留在防20年、30年一遇洪水的级别。

大水一来，堤坝普遍有些吃不住劲了，许多江段的堤坝还是砂基，不是混凝土基础，泡了几十天以后几乎成了“软柿子”，能轻松插进钢管。

从6月下旬到8月上旬，松花江连续迎来五次洪峰，哈尔滨城外江段的最高水位比中央大街的位置还高出3米，大庆油田告急，哈尔滨全城告急！

大堤不行了，只能靠人力硬扛，黑龙江省紧急动员百万军民，在已经接近一触即溃的大堤内侧争分夺秒地修筑子堤，和洪水赛跑。

在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里，1900多公里的松花江、嫩江大堤最高日抢险人数达200万人以上，累计发生险情581处，几乎天天都有几十次险情，但广大军民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最终令汹涌洪水不逞而退。

1998年夏，武警官兵在松花江边抗洪

到1998年8月下旬，尽管两江水位仍然偏高，但各地的灾情基本上都得到了有效控制，人们的生产生活秩序陆续恢复正常。

万幸的是，虽然这次洪水来势汹汹，但得益于各级政府、党委的及时组织和部队、武警、预备役及广大抗洪群众的连续奋战，在黑龙江省内并没有造成重大伤亡。

即便如此，洪水给东北地区造成的损失还是十分惨重，仅黑龙江省就损失230多亿元，近千家企业停工停产，数百万公顷农田不同程度受损，其中138万公顷绝收，受灾人口达553万多人。

上一次给黑龙江留下惨痛记忆的洪水还是在1932年，那年夏天，松花江流域连续暴雨27天，导致大堤决口，洪水冲进哈尔滨市区，顷刻间2万多人葬身鱼腹。

回顾历史，黑龙江省并非洪水多发的省份，历史上造成严重损失的1932年度洪水主要是异常气候原因导致，1998年灾后省水利厅评估本次洪水的规模为300年一遇，堪称史上罕见。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次空前的洪水呢？回顾建国以来的历史就不难发现，由于过度的开发，黑龙江全省的森林、湿地、草原面积都出现了严重下降。

当年大兴安岭林区的伐木工人

经过30多年的大规模砍伐，黑龙江省的森林覆盖率从1900年代的70%以上下跌到不足35%，其中号称茫茫林海的小兴安岭，森林覆盖率已经低于60%。

森林消失以后，地表径流的水量增加400%，泥沙量增加15倍以上。和森林拥有类似功能的湿地，包括全国闻名的三江湿地面积减少了60%，草原面积减少了一半。

除此之外，黑龙江大规模开发以金矿为代表的各种矿藏，全省矿区面积近万平方公里，造成了新的水土流失。

由于大量泥沙被冲到松花江里，哈尔滨段松花江河床比1932年高出4米，其他河段甚至平时水位都高出地面1米以上，导致“地上悬河”比比皆是，看后让人惊心动魄。

1998年8月28日，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同志到黑龙江省考察抗洪救灾和灾后重建情况。

令他高兴的是，他看到松花江沿线的各省市临阵脱逃的干部极少，在各级政府的带领下，大家齐心协力，严防死守，军民团结、干群团结、党群团结都得到大大加强。

1998年7月28日，朱镕基在内蒙古视察粮库

第二点高兴的是，令他担心的干部腐败和官僚主义现象，在这次抗洪抢险斗争中几乎没有，说明在关键时刻党员队伍是经得起考验的。

在听取省委、省政府、水利和气象部门、地质和林业部门关于本次洪水成因的汇报之后，朱镕基可以确定：黑龙江的本次洪水成因基本和长江流域的一样，一是气候异常，二是环境破坏。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曾经写道：人类不要过分陶醉于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会对我们进行报复。

虽然砍树种了庄稼，修了房子，但这只是人类暂时的胜利，洪水一来就把庄稼和房子全都冲走了，甚至把这地方变成不毛之地，让人类很长时间内都种不了粮食。这就是大自然对破坏规则的人类的报复。

8月31日，朱镕基到前几天还汹涌滔天的松花江哈尔滨段视察，当他看到人群中有一个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身影时，突然快步走过去，紧紧地握住了老人满是老茧的大手。

“马永顺同志，您好！江主席很早就跟我提到过您，说您很了不起，让我代他向您问好！”

朱镕基与马永顺交谈

这位名叫马永顺的老人时年85岁，年轻时曾是闻名黑龙江乃至全国的“伐木能手”，还因为伐木效率极高，被授予过全国劳动模范的称号。

那时候国家急需大量优质木材出口创汇，马永顺一“马”当先，靠一把弯把锯名震大兴安岭，什么红松、樟子松、云杉，那种双人合抱，快三十米高的大树，见到马永顺也得乖乖躺下。

至于细一些的白桦树、蒙古栎树、山杨，那都不是马永顺手下三合之将，当时一个伐木工人一个冬天平均伐木200立方米，而马永顺一个冬天竟然砍了1200个立方米的木材，一人当六人用，震惊整个林场。

他创造的“降低伐根法”、“安全伐木法”、“四季锉锯法”、“流水作业法”成了全国手工采伐作业的教科书，被伐木工人广泛借鉴和采用，为国家每年创造的经济效益都在几千万元以上。

作为新中国第一代林业工人，马永顺真正成了林业战线上的一面旗帜，他的事迹上了小学课本，黑龙江省授予他全省劳动模范荣誉称号，并号召全省林业干部职工向他学习。

1959年他受邀来到北京参加国庆十周年观礼，受到毛主席、周总理的亲切接见。

“砍树英雄”马永顺给大家上课

当时周总理对马永顺说：“小马同志，你们不光要多出木材、出好木材，支援国家建设，还要多造林，实现越采越多、越采越好，青山常在，永续利用。”

周总理的嘱咐让马永顺若有所思，60年代以后，他开始了“一边砍树，一边种树”的生涯，人家上班之前，他先抢着种几棵树，工友们下班之后，他还要再留一会，种几棵树。

甚至中午午休，大家几个盐巴烤土豆下肚，喝了点高粱烧，开始天南海北侃大山的时候，马永顺也在一边挖坑种树。

1982年，马永顺到了退休的年纪，在林区爬冰卧雪三十多年，他落下了一身伤病，但回望大山，他神情黯然。

他依然记得，当年和工友们刚刚进山砍树的时候，熊瞎子、老虎、野猪、豹子都是山上出没的常客，那时候还要带防身的武器，大家吃完玉米饼子掉下的渣子，不一会就被飞来的小鸟给抢完了。

现在树没了，山空了，老虎黑熊不见了，小鸟也飞走了。有人说“林业工人是‘踏遍青山人未老’，如今人老了，青山也给踏光了。”

砍树英雄变种树英雄

和他一起退休的工人，早就开始钓鱼、打麻将、带孩子，马永顺却带着锄头和树苗上了山，成了林场的“编外职工”，大家在前山砍树，他在人迹罕至的后山种树。

后山地方偏远，道路险阻，马永顺曾经遇到过不少危险，有一次掉到河里差点没命，但这都阻挡不了他种树的决心。

马永顺算了一笔账，自己在林场的时候每年大概要砍1000棵树，36年就是36000棵，退休之前已经种了28000棵，他有一个愿望，就是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把自己砍的树都补上。

他也知道，当年砍掉的都是成材的大树，如今种下的是才一人多高的小树，二者不能划等号。

但是，就如愚公移山一样，只要他和子孙后代把种树的事业一代代地继承下去，总有一天种下的小树苗都能长成参天大树。

自此之后，每年春天植树季老马都会上山种树，到了1991年时已经植树35000棵，但那时的马永顺已78岁高龄，年老体弱，种树越来越力不从心。

这片森林就是马永顺林场

这一年，马永顺全家老小15口人一起上山，种下1200多棵落叶松的树苗，算是替老马完成了这个心愿。

按道理说，树都种上了，马永顺也该休息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啊！还不趁着身子骨硬朗多享几年清福？

但从1992年开始，他又定下了新的目标：生命不息，种树不止。马永顺对劝他的人说：“只要我这把老骨头不开花，就还得上山栽树！”

到1997年为止，他和家人又种树4000多棵，全家三代人都被他发展成了“造林员”。

当年的“伐木英雄”马永顺的名气越来越大，连江泽民同志都听说了，他多次向中央和黑龙江省负责同志提起马永顺的事迹，因此对朱镕基来说，马永顺可谓是“久闻大名”。

所谓“国难思良将”，虽然黑龙江出了个马永顺，但这次大水说明全省的植被恢复、退耕还湖工作还很不够！

1998年12月在湖北种树

寒暄之后朱镕基开门见山：“我来东北看见洪水这么大，就想起了你。植树造林、保持水土、维护生态环境平衡太重要了。”

朱总理询问了老人目前的身体状况和生活情况，陪着老人检查了松花江沿岸的植树情况，亲切地对老马说：“你这一辈子干了两件好事：当国家建设需要木材的时候，你是砍树劳模；当国家需要保护生态环境的时候，你是栽树英雄，我们都要向你学习。”

谈到砍树与种树问题时，朱镕基又对老马说：“去年我们就下了决心，今年更是下定了这样一个决心：无论如何不砍树了！”

这个为国家贡献了半个多世纪的八旬老人连连点头，说：“总理说得对！”

1998年底，朱镕基在全国财政还十分紧张的情况下决定拿出60亿元专项资金实施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

从长江、黄河上游的青海、甘肃地区，再到四川、云南等省，朱镕基严令各地：坚决不砍树，绝对不能再砍了！

朱镕基讲话

对于林业为国民经济主业的黑龙江省，他在考虑当地实际情况之后指示：要考虑林业工人的生活出路问题，国家财政补贴，砍树的数量逐年减少，决心要下得大，但步子可以迈小一点。

9月12日，朱镕基在四川督办封山育林工作时再次强调：“保护森林资源是千秋万代的伟业！”

随后的1999年，黑龙江省铁力林业局在全省率先停止木材主伐，所属各林场造林数量和面积均增加100%以上。

十多年来，黑龙江发展林区多种经营，拓展养殖业、林果、林药、林菌、林苗、林花、林草等种植和观光旅游业，使43万多林区群众走上了新的就业岗位，70%的居民不再依靠木材生产为生。

到2014年，黑龙江省森工系统80%的产值来源于非林非木产业，马永顺退休那一年，黑龙江全省的森林面积只剩下1500多万公顷，而到2003年回升至1800万公顷。

2020年年初，全省森林面积约2150万公顷，比上世纪80年代增加了40%。

大兴安岭莽莽苍苍

1999年，带领全家义务植树50000多棵的马永顺被授予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和全国十大绿化标兵荣誉称号，并受邀参加了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庆典。

这时马永顺的身体状况已不太好，从北京回来以后的10月22日，马永顺带着全家和林业局中学的30多名学生一起，最后一次进山种树。

植树间隙，他给大家唱起了自己从“伐木号子”改编而来的“植树号子”：行动起来呐呦嘿，植树造林呐呦嘿，造福子孙呐呦嘿……

为了植树造林事业，马永顺一直节俭朴素，他把大部分的退休工资都用来购买了树苗和植树工具，老马最爱吃东北的传统菜“蒜泥苦肠”，可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吃一次。

2000年除夕，预感到来日无多的马永顺再一次把家人聚集到一起，宣布了三个重大决定：一是来年的植树量翻番，二是要多种红松，三是要建设家庭苗圃。

几天后的大年初六，马永顺因心脏病突发溘然长逝。

马永顺雕像

斯人已逝，但由朱镕基亲自决策并大力倡导，以“植树英雄”马永顺为代表的封山育林事业却一直传承下来，为中国的生态保护发挥着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