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温泽安同时重生了。
十年夫妻,却不约而同选择错过。
他舍弃前途,远赴江南,追寻心心念念了一世的表妹。
我嫁太子。
本以为,自此一别两宽。
可没想到,我成亲那日,他回来了。
素来淡漠的温家少主崩溃了。
他笑得像哭一样。
「夫人,你就偏要这样和我置气吗?〕
「那算我错了好不好?」
洞房花烛夜,他在外面站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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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听说,今日温泽安也会来!」
我被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拉回现实。
闺中密友韩霜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好不兴奋。
我一时恍惚。
明明前一刻,我还在萧瑟的院子里,躺在病榻之上。
还不等我细想,韩霜已经拉着我往前厅小跑去。
我终于记起来了。
这是庆嘉三十五年的春天。
我……十六岁的时候。
我的心脏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前头围了好些个贵女。
她们挤在一起,朝一处看去,句句不离「温泽安」、「温公子」、「温家少主」……
我下意识挣脱韩霜的手,却又被她一把拉住。
「放心,我一定带你挤到最前面!保证让温泽安第一眼就看到你!」
「别……」
韩霜自幼跟着她父亲韩将军习武,力气大得很。
她一把把我推了出去。
我一如前世那样,一个趔趄摔了过去。
玉面锦袍的郎君接住了我。
青竹墨香,白衣翩跹,撞进了我的眼里。

这便是,前世我和温泽安的初遇。
此刻,我又一次闭上了眼,向前栽倒。
砰!
一声巨响,我摔倒在地。
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
「诶,温公子怎么走了?」
「陆沁竹不会是想摔到温公子身上吧?好不要脸……」
「她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样儿!」
我抬眸看去,只瞧见了一个匆匆离去的清俊背影。
十年夫妻,我当然认出了。
那是温泽安。
贵女们的奚笑声、指指点点声落在我身上。
可我一点都不觉难堪,只松了口气。
如此,便好!
好!太好了!
2
韩霜将我扶起时,一人大步走过来。
他身着绣金玄衣、眉眼威严、身高九尺、气势逼人。
正是当朝太子萧焕。
我和韩霜连忙行礼。
我一身衣服跌进泥里,脏污不堪,惹得他眉头微蹙。
太子面前仪表不整,也是罪过。
韩霜想站出来解释,被我扯住了袖子。
好在太子也没多说什么,便走了。
他走后,没过多久就有侍女寻来,为我准备了新的衣物。
我更完衣物,和韩霜坐在亭中休息。
这会儿,我才有时间理了理头绪。
重生之事,玄之又玄。
可为何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自问没有行过什么大善之事,也不是怀有大才之人。
别说怀大才了,甚至还不太聪慧。
若是聪慧,前世也不会一头栽进火坑。
若仅仅是苍天怜惜我的遭遇,可天下比我凄惨的大有人在。
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韩霜打断了我的思绪,误以为我还在因温泽安离开难过,道:
「你也别失望了,温泽安说不定有什么急事才走了。〕
「我打听过了,温老夫人属意于你!」
这话,我听过两遍。
前世,第一遍听到时候,欣喜得不能自已。
如今,再一次听到,只觉可笑又恶心。
我错把温老夫人的意思,当成了温泽安的心意。
我以为,温泽安也是属意于我的。
温泽安娶我,只是听从了他母亲的吩咐。
他心中另有所爱。
只是那人,无法给他的仕途提供助力。
所以他才选了我,门当户对,我的父亲还在内阁任职。
而他的表妹赵怀素,只是赵家旁支的女儿。
旁支没落,举家迁往江南。
…………
前世,温泽安曾自请外放江南。
美其名曰,外出历练,切身体会民生之艰。
彼时,我就快要临盆。
听闻他在朝堂上大义凛然地表态后,我去了他的书房。
我抚着肚子,试图打消他的念头:「夫君,路途遥远,我的身子许是受不住。
「况且,你刚升了品级,无须外放吧?」
往往是那些久不升迁的官员,才会想要外放,谋求机遇。
温泽安抽出我手里的衣袖,淡淡道:「你懂什么?妇人目光短浅,这不是你该管的。」
我愣在原地。
被他话语中的冷漠惊住。
他瞧见我愣神的样子,语气微微缓和,安抚道:「有大夫和产婆随行,不会出事的。」
好在后来,皇帝没有同意他外放的请求。
因为有人提起,温泽安的夫人还怀着身孕。
我松了一口气。
可没想到,那日回来后,温泽安看向我的眼神冰冷刺骨。
好像都是我的错。
都怪我,怀了孩子。
3
我惴惴难安,小意讨温泽安欢心。
他夜夜宿在书房,不愿见我。
直到有一日。
我照着我们初见时那般打扮。
我身着一袭素色衣裙,敲开了门。
温泽安皱着眉头看向我,却在瞧见我的那一刻,神情恍惚了起来。
彼时,我以为他是想起了我们的初遇。
后来才知,那是赵怀素最爱的素雅装扮。
月色温柔。
温泽安没有再拒我于千里之外。
他的吻落在我唇上,珍重又怜惜,眼神透过我好像在看什么人。
可一盏茶后,他眼中的柔情彻底褪去。
他淡淡道:「效颦之举,不要再做这打扮了,你不适合。」
说罢,他骤然抽身离去。
不适合?
还是,不配?
我想起曾有一次,我端了茶水来。
推门而入的前一刻,隐约听见他的好友说:「温兄艳福不浅,温夫人这般美貌。」
温泽安嗓音淡漠:「相貌艳俗,难登大雅之堂,而且她没什么学识,没法像……和我聊到一起。」
另外一男子附和一笑:「这倒是,之前赵家那位小姐被誉为仙子下凡,陆氏容貌倒肖似勾栏伎子,当真是仙女和凡女的差别!」
温泽安不置可否。
那会儿我未听仔细,现在恍然想起,仿佛当头一棒,把人敲得眼冒金星。
本朝,无论是男女,都以纤细瘦弱为美。
我身量中等,甚至还有些丰腴,比不过那些清瘦美人。
可为何要将我说成妓子?
至于没学识,我认。
不知为何,我从小就看不懂书页上的字,便是再努力,眼前也是一堆鬼画符。
我还未整理好衣衫,温泽安就让下人进来将我带走。
他没再看我一眼,只道:「勿再学那寡廉鲜耻、放荡狐媚之举。」
我心口发凉,难堪又麻木地拢着衣服走了。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
夜风寒凉,将我吹得一激灵。
天地苍茫,十年磋磨,当真值得?
也许,一开始就错了。
4、
前世。
成亲那夜。
洞房花烛,金丝罗帐。
一身喜服的温泽安站在我面前。
墨发披散,眉眼如玉,清冷矜贵。
他突然推门而入,我嘴里的花生差点掉出来。
他同话本子的男主角一样。
才貌双全,名冠京城,君子端方。
我有些被抓到偷吃的尴尬,好在温泽安完全不在意。
他只道:「睡吧。」
说着,他作势要去吹蜡烛。
我拉住他的衣袖,提醒道:「夫、夫君,合卺酒还没喝。」
温泽安看向我。
烛光映衬在他的眼眸中,明明灭灭。
沉默片刻后,他道:「好。」
而后,同床而眠。
黑暗中,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的手心沁出了汗,许久之后都没等到他来主动。
等着等着,我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
我睁开眼时,温泽安已穿戴齐整。
「夫君,昨夜……」我尴尬道。
「昨夜,你睡着了。」他快速打断了我的话。
我顿时羞愧,责怪自己没有尽到妻子的义务。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如此天真。
那夜即便我没睡着,我们也不会发生什么。
要知道,温泽安为赵怀素守身如玉了整整三年。
这三年里,温老夫人屡屡责罚我没有身孕,没有伺候好温泽安。
我还被传出了善妒的名号,不允许温泽安纳小妾和通房。
我以为他公事忙碌,不耽于情爱,不贪图美色。
他若不懂情爱,我便教他。
细水长流,日久自然生情。
我既然已与他成为夫妻,还怕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少年欢喜,一腔真心。
撞了十年南墙才甘心。
我也曾怪过自己,不够纤细柔弱,讨人喜欢。
我还因温泽安拒绝纳妾暗自高兴,以为他珍重我,自愿背下了善妒的锅。
可那时的我不知道,温泽安不是不爱人,不是不贪图美色,只是我不是他想要的人罢了。
即便肌肤相亲,缠绵不息,清醒后眸中也是陌生冰冷的。
他为了赵怀素痴狂,为博她一笑倾尽所有……
甚至不惜,赔上我们的孩子。
5
庆嘉四十六年秋。
温泽安动用了一切关系,还是得到了外放江南的机会。
温老夫人气得差点晕厥。
他站得笔直,任由拐杖打在他身上。
我在一旁求情,却被温老夫人喝退。
「都怪你!怪你留不住我儿!」
说着,她又瞪向温泽安,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还不是为了那个贱蹄子,你听说她和离了,就要眼巴巴地追过去……」
「怀素病重,我再不去,便是阴阳两隔!」
温泽安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我猛然抬头。
我看向温泽安,想要一句解释。
可他一声不吭,避开了我的眼神。
我手指发颤,简直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
我心绪翻涌,从这么多年的记忆中抓出了点点线索。
可那些点滴,越理越多,越理越让人心寒。
过往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什么无欲无求,什么君子端方……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在侍女的惊叫声中倒了下去。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还没走近,我就知道来人是谁。
他坐在我床边,青竹香萦绕在我枕边。
往日令我欢喜的味道,如今只觉得令人作呕。
大夫道,我忧思过度,恐有小产之兆。
温泽安叹了口气,道:「怀素不过是一病重之人,不会威胁到你的位置,你何必心眼这么小?」
我想爬起来给他一巴掌,奈何身体沉重如石。
十年一梦。
我发现,情感不是一点一点地消失的,而是在某一刻,骤然清醒。
爱意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嶙峋干涸的地表,只剩下恶心。
待到第二日,温老夫人来探望我。
她面露责备地看向我。
「那女子最多不过是纳进来做个妾,你是我儿的正妻,怎么这么没有容人之量?〕
「你若这些年为我儿寻些妾室、通房,哪还轮得到她?」
说来说去,都是我的失职。
很快,就到了启程那日。
彼时的我,不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跟着温泽安上路。
却不知,那是条不归路。
6
今生。
到了原本温泽安来提亲的日子。
他当然没有来。
父亲却比温泽安来提亲时还要满意。
我被侍女领到前厅,只见一人站在那里。
萧焕身姿挺拔,周身皆是天潢贵胄的气势。
可这般样貌,却没有温泽安受追捧。
本朝推崇身姿瘦而窄,灌在宽阔的衣袍中,广袖飞舞,以显洒脱之风,就如温泽安这般。
而萧焕太过英武伟岸。
堂堂太子,是不可能来提亲的,他只是来拜访父亲的。
但父亲动了心思,将我和曾经的庶妹——现在的嫡妹陆涧梅一起叫了过去。
陆涧梅显然是早知了消息,打扮了一番。
庶妹纤腰紧束,男子一手就能握住,弱柳扶风,好不娇美。
继母将她拉到跟前,笑道:「你呀,一直与我说仰慕太子殿下学识,今日本尊来了,怎么还躲躲藏藏地敢见人?」
几句话就塑造了一个倾慕郎君的羞涩少女。
陆涧梅帕子捂脸,几步才挪到萧焕跟前,袅袅地行了个礼。
萧焕长得英武,陆涧梅在他面前仿佛一只小鸡仔。
他面容威严俊美,只是朝着陆涧梅轻轻颔首,就又将她迷得神魂颠倒。
但直到他离开,也未再多看陆涧梅。
陆涧梅恨得跺脚,却也无可奈何。
他自然也没有看我。
至于温泽安。
听说,他连夜去了江南。
温老夫人在大门喊「逆子」,他都不曾回头。
他竟为了赵怀素,舍弃了前世最看重的仕途。
不孝、不端的名号冠在他头上。
曾位极人臣的温泽安,说放弃就放弃了。
当真感人。
前世,他何曾对我这样?
要知道,便是我小产那日,他都不曾多留一会儿。
记忆回到前世,我随温泽安下江南时。
走得匆忙,我身子都还未好。
路途遥远,我呕吐不止。
可温泽安等不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赵怀素。
侍女又一次喊停了队伍:「夫人难受,慢些走,慢些走。」
不一会儿,温泽安就来找我了。
他面上有几分关怀,嘴上说着:「今日我们得在未时前到渡口,不然就要等到明日才能出发,耽搁太久。」
大夫分明强调过好几次,我不宜舟车劳顿。
他可能没听见,也可能并不放在心上。
我也懒得与他争辩,只道:「夫君若是急,不如先行一步。」
说罢,我就垂下了眉眼,不再看他。
再看,我怕胃里更加难受。
昔日一腔爱慕,怎么就成了这样?
我爱上他,是因他救下坠湖的我。
那时的少年,湿了衣衫,清润如玉,关怀动人。
在父亲又一次想要包庇推我下水的庶妹时,他冷声道:「父母为师,若只因偏爱教子,难当表率,不堪为父,其子也无德!」
父亲因我愚钝,偏心陆涧梅,温泽安一番话直戳他心事,他半句也反驳不出来。
少年温泽安掷地有声。
人生若只如初见,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美好的回忆,也面目全非。
温泽安的说话声将我拉回现实。
他握住我的手道:「我是你夫君,怎可抛下你独自一人上路?」
他面容严肃中带着柔情。
令我一时恍惚。
此刻的他与几日后,明知前有山匪,还弃我而去的男人,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7
邳州与鲁地交界处,山匪猖獗。
此次走得急,没带多少护卫。
赵怀素昏迷的消息传来,温泽安整夜未睡。
第二日,他便毫不犹豫地走了。
他本就是温家最贵重的人,他一走,便带走了大半的护卫,只留下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仆。
山贼来时,四散奔逃,血流成河。
我被淫笑着抓住,挣扎着逃跑间被一脚踢在了肚子上……
幸而,我捡回了一条命。
但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温泽安再一次来寻我时,我彻底不愿再与他虚与委蛇。
面对我的冷脸,温泽安怔愣了一瞬。
也是,我何曾这样对他。
「抱歉。」
这两字很轻,很淡。
「往后,孩子还会有的……」
他来拉我的手,却被我抽走。
还会有?
就这么一句,没有半点悲戚。
温泽安叹了口气,他还想说什么,被我打断。
「那些山匪,可都抓住了?」我询问道。
「都已经就地正法。」
闻言,我心中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温泽安似因我愿意开口,松了口气:「你且放心,一个我都不会放过的……」
可我下一句却是——
「温泽安,我们和离吧。」
8
温泽安的话戛然而止。
他接过我早就委托他人写好的和离书,清冷的眼眸落在我身上。
他只是微微怔愣,很快就回过了神。
他摇了摇头道:「陆沁竹,你我夫妻十载,何必走到这一步?〕
「况且,出了那件事,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娶你?」
我一巴掌甩到他脸上。
温泽安把脸偏了过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也瞧着他,眼中是明晃晃的厌恶。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沉默片刻后,他皱眉道:「那日之事,确实是我思虑不当,但你若留在原地等我,也不至于发生……」
我懒得再听,只道:「温泽安,你既爱重赵怀素,何必再拘着我,挡在你们中间?
「你我之间也没有孩子,不如趁着你母亲不在,早些与我一刀两断,好让你和赵怀素终成眷属。」
温泽安脸色有些难看:「我和怀素,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
「她是我的表妹,亦是我的知己,我们之间,是君子之交,你不要瞎揣测……」
我不由笑出了声:「知己?知己还需你为她守身如玉?你碰都不让我碰的书架上,有一幅白衣仕女图,还有……」
随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温泽安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许是被拆穿的难堪,也可能是被撞破了隐秘心事的羞恼。
向来不喜形于色的温相呵斥道:「够了!」
我嘲弄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生气也罢,不生气也罢,都与我无关了。
可不想,他沉默片刻后竟道:「我与她有缘无分,她对你温家主母的位置没有威胁。」
这下我彻底笑出了声。
他今日与我所言,句句都是权衡利弊,无半点真情。
十年夫妻,薄情至此!
我笑出了眼泪,半晌才止了声道:「温泽安,你一点都看不出我对你的感情吗?」
温泽安闻言神情怔愣。
我道:「罢了,总归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温家主母我不想做了,你温泽安的妻子我也不想做了,快些和离吧。」
温泽安神色复杂,许是我脱离了他的掌控让他不适应,他眼眸中竟有一丝无措。
他转身就走,连皱成一团的和离书都落下了。
原以为和离一事,温泽安不会允。
好在,不久后,事情就有了转机。
赵怀素来找我了。
9
赵怀素来时,我已病重。
只是那日阳光很好,洒在我脸上,多了几分生气。
赵怀素和我想象中一样。
一身素衣,清瘦憔悴。
和温泽安站在一起,似神仙座前一对只喝露水的仙童,很是相配。
「这就是嫂嫂?」
明明我就在她眼前,她却要问温泽安。
温泽安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头。
赵怀素眸中闪过一抹哀凄。
下一刻,她轻轻地咳了两声。
温泽安未问过我,连忙将人扶进来,带到贵妃椅上。
同是病重之人,她如林妹妹般让人心疼垂怜。
我便是瘦削下来了,也还剩个大骨架撑着。
赵怀素又道:「是我让表哥带我来见你的,你别怪他。
「我只是想在临死前看看,与他举案齐眉的人,是怎样的。」
所以温泽安未曾问过我半句,就将人带了过来。
她紧接着又道:「表哥是个书呆子,嫂嫂能嫁予表哥,想来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怀素不才,前几日看了本书,尚有些不懂的地方,想来向嫂嫂请教一二。」
我瞧见她眸中的兴味,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恶意。
温泽安道:「她不识字,答不了你。」
赵怀素面露惊讶,又欲盖弥彰地收了回去。
不尴不尬的交谈中,我始终没给过什么好脸色。
温泽安的眼神落到我身上,面含警告。
很快,他的目光就收了回去,重新落回赵怀素身上。
他的神情还有些紧张,满眼都是赵怀素。
运筹帷幄的左相,何曾这副样子?
他警告我不要惹了赵怀素不高兴。
可我为何要理会他?
我冷不丁开口:「你若欢喜,我可以把温泽安送给你。」
我话音落下,温泽安便愤怒地瞪着我。
我有些疑惑。
他对我的回答有哪里不满意?
他没瞧见,赵怀素眼中的惊喜吗?
只是,她开口却说:「嫂嫂怕是误会了,我和表哥不是那样的关系。〕
「我们五岁便相识,我父亲为表哥开蒙过,所以常在一起玩耍,啊,你是没瞧见表哥小时候有多调皮……抱歉,我说太多了,嫂嫂莫要怪罪。」
她歉意地看着我,解释道,「许是人快死了,便喜欢回忆从前吧。」
她这一句说完,我还有什么理由怪罪于她?
我讥诮地看着她表演。
赵怀素尴尬地笑了两声,没过多久就告辞走了。
温泽安亦护送着她离开。
他是一定要把人送回家的,也许还要停留一会儿,甚至住一晚。
这样我也好清静些。
可没想到,温泽安很快就回来了。
我连忙让侍女收起沾了血的帕子。
我并不想让他知道我的身体情况。
我不需要他可怜,更加不能让他觉得我病重了,就好拿捏。
幸好,他忙着照顾赵怀素,为赵怀素找名医,来得很少。
他推门而入,直冲我道:「你非要这么对怀素?
「因为你,她已经够愧疚了!」
我道:「若是不想让我这么对她,就快些和我和离吧。」
温泽安一噎。
他每次一来,我都要提「和离」。
不知为何,这样他就会走得飞快。
我既觉得好笑又有些不耐烦。
几日后,和离一事,终于迎来转机。
侍女为我打探了消息。
赵怀素对温泽安表明了心意。
她在他怀里哭得几乎晕厥。
她说,她就快要死了,不想打扰他,可就是因为她快要死了,不想再错过他。
至于后来,他们关了房门做了什么,侍女没有看到。
但我想,这就够了。
果然。
我等来了温泽安亲手写的和离书。
我虽看不懂他所写,但一笔一画,入木三分。
书写之人下笔很用力,可见即将迎娶心上人有多激动。
他躲开我的眼神,面露愧疚。
「沁竹,怀素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做我的妻子。
「但你放心,我对她不是这样的心思,只是想让她毫无挂念地走……〕
「待怀素走了,我们便恢复从前那样,还是夫妻。」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签完了自己的名字。
歪歪扭扭的「陆沁竹」三字,却是我苦练了许久的结果,用来结束我这倾尽所有,却依旧可笑的十年。
我心底的郁结之气消散。
若说一点也不恨,是不可能的。
母亲在世时,总爱说我心大,又爱说我聪明。
其实我心不大,也不聪明。
是我想得少,看得开。
光阴有限,我无能为力,也不愿将时间耗费在报复温泽安身上。
便当偿还年少时的救命之恩吧。
只盼地府阎王册上,与他各自成行,毫无瓜葛。
几日后,外头敲锣打鼓。
吵闹得很。
侍女告诉我,这场婚礼虽然匆忙,但什么都是请了最好的。
听着她愤愤不平的絮叨声,恍惚间,我沉入梦乡。
外头如何,与我无关……
再睁眼,就是今生了。
前世,我做了十年温夫人,自问无愧于温家。
今生,温泽安又主动选择与我错过。
我本以为,自此两清,各生欢喜。
没想到,再见时,温泽安却是这般反应。
10
今生,虽然没有温泽安来提亲,但陆陆续续还是来了些人。
只是父亲自太子来后,怀揣了别的心思。
他对那些提亲之人,统统没有应下,但也没回绝。
直到日子久了,拖延不得。
他听信了继母的建议,将宝押在了陆涧梅身上,为我定下了一门婚事。
陆涧梅几次得意地舞到我面前:「姐姐,我是要做太子妃的人,你就嫁给那不学无术的王公子吧,倒也和姐姐相配!」
我对此不甚在意。
以我家的门第,勉强可做太子妃。
可做得了太子妃,不一定活得到当皇后的时候。
对那位置虎视眈眈的豪门实在太多。
前世到我离开京城前,都没听说谁坐上了皇后之位。
但我没有打碎她的幻想。
我很忙。
我利用前世所知之事,资助商队,盘活店铺。
再以赚来的银钱修建善堂。
若是不会,就从头学起。
我学不会那些书籍,但不代表我学不会别的。
既然老天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怎好再陷于情爱,庸碌无为?
我也想为我那没能出世的孩子积些德。
可做善事实在费钱,手头的银钱花得很快。
我早出晚归,整日研究赚钱的路子。
温泽安就是那时出现的。
他拦在了我的铺子门口。
他不是在江南吗?
我忙昏了头,这才隐约记起前两日,韩霜和我说,他回京了。
但他不是孤身一人回来的,身边还带了个女子。
想来,就是赵怀素。
传言沸沸扬扬。
原本想嫁进温家的女子都退缩了。
我假装不熟,与他擦肩而过。
却不想,下一瞬就被他抓住了手腕。
「沁竹,我知道你也重生了。」
他开门见山。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讨厌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他发现我重生是迟早的事。
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冷若冰霜,看向我的眼神也很是凌厉。
他质问道:「你为何没有回绝那些来提亲的人?」
见我不回应,温泽安语气沉了下来,「沁竹,你为何要负我?」
抓着我的手骤然用力,他面上似强忍着愤怒,说话时像是从后槽牙蹦出来的。
他不再是那副冷淡清高的模样,眼神竟还有一丝委屈。
我揉了揉眼睛,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我顿时无语,「温泽安,你是不是脑子有坑,病得不轻?!是你一重生就跑去江南的……」
温泽安紧紧盯着我,仿佛抓住了什么,问道:「所以,你是在报复我去找怀素,对吗?」
他说服了自己,语气坚定了些,「你是在气我没有及时来提亲对吧?〕
「你大度些,怀素那里等不得,她就要被许配给那混账了……」
我打断了他的话:「温泽安,前世我们已经和离了,而今生,我和你没有半点干系。」
温泽安止了声。
他的呼吸声似乎急促了些。
我将已经发红的手腕从温泽安手里抽出。
「你好不容易和赵怀素在一起了,就好好过,别再来招惹、祸害我了。〕
温泽安不再说话了。
果然,「赵怀素」三个字,总是在温泽安那里是不同的。
前世,最后那段时光。
有一次,温泽安来寻我。
他瞧见了我脸色惨白的样子,几步走上前,问道:「你怎么了?」
我不答。
侍女欲言又止。
温泽安眼神中闪过一丝紧张:「到底怎么了?」
我实在不想告诉他,可喉中突然涌上一股腥甜。
我连忙用帕子捂住了嘴。
可那刺目的血红怎么藏得住?
侍女掉下几滴眼泪,结结巴巴道:「夫人、夫人她……」
我喝止了她的话。
温泽安还要再问,恰逢赵怀素那里来人,说她晕过去了。
温泽安当下便没有再停留,只留下句:「我去去就来。」
再来,就是等赵怀素那里情况稳定下来了,十天半个月以后了。
前世的记忆太过让人不高兴。
我强迫自己从记忆中抽离,转身就走。
几步走出温泽安将我拦下的那条暗巷。
春日和煦。
我心情舒畅,忽然间却见站在巷口的人。
萧焕的眼神幽深如潭水。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11
与我一道回去的,是太子的亲信。
父亲见之大惊。
几日后,我原先的婚事便作废了。
说是那家突然找高人算了算,近两年不宜娶妻,私下来退了亲。
这自然是萧焕的手笔。
那日相见,萧焕眉眼含笑,我心里发毛。
陛下身子一年不如一年,朝中事务大半已由太子代理。
我不敢小瞧了这位储君。
果然。
「陆姑娘,和温泽安交情匪浅?」
看似是闲谈,几番下来,他已将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多活了十年,不过是看清了温泽安这个人,看透了情爱之事,若要比城府,我怎么斗得过萧焕?
我的谎言在深不可测的太子殿下面前,漏洞百出。
我挣扎着要不要将重生之事全盘托出。
可我若说了,他会不会将我当作妖魔鬼怪处死?
可事实是,已由不得我选择。
都怪我之前急于挣钱,行事不够小心。
更怪温泽安,非要来寻我!
我心中千回百转,最后索性两眼一闭,跪了下来。
「还请殿下放小女子一条生路!小女子只想行善积德,绝无不臣之心!」
几次交锋,确保性命无虞后,我方才阐明重生之事。
可未料,我说完后,萧焕似笑非笑道:「孤自然是愿意放过陆姑娘的,可天下并非都是孤说了算。想来,并非只有孤一人瞧出蹊跷。」
我抬眸瞪着他。
我都这般实诚了,他还想如何?
我心中忐忑,不再和他绕弯子,直道:「还请殿下看在我一片赤诚忠心的份上,护我周全!」
说罢,我脑袋便要磕下去。
可下一瞬,一只温热的手托住了我的额头。
萧焕的面容距我近在咫尺。
吐气幽兰之间。
这时,我才发觉他五官长得极为出色,飞眉入鬓,一双狭长而又深邃的眼眸,鼻梁若山峰……
先皇后在闺中时曾被誉为第一美人,难怪他姿容这么好。
若是再瘦些,指不定比温泽安更好看。
「为何要护你?」
萧焕的话将我拉回现实。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沉默半晌,萧焕突然叹了口气,似乎在叹我的愚笨:「陆沁竹,你嫁给旁人,孤不放心。」
我正想告诉他,我老早就计划着离家,不会嫁人的。
可突然间,脑中闪过灵光,听懂了他的话。
此刻,我讨厌自己突然而然的聪慧,宁愿听不懂。
当真要如此?
要我放弃原本计划好的全新人生,我不甘心。
可若没了性命,就是什么都没了。
重来一次,我比谁都惜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山。
我与萧焕四目相对。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等着我的投诚。
最终,我笑道:「能嫁予殿下,是小女子两世之幸。」
小女子能屈能伸。
往后他后宫佳丽三千,怎还会记得住我?
我总能找到出逃的机会。
12
父亲喜不自胜。
但他还贪心不足,遗憾我做不了太子正妃。
父亲责令我谨言慎行。
他原本想让我成亲前闭门不出,好在韩霜来找我了。
她拉着我出门,父亲没再阻拦。
他还想给陆涧梅找个好姻缘,韩家兄弟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们相携逛到铺子里。
韩霜一边挑着簪子,一边道:「没想到温泽安这么不是东西,他现在和那个赵怀素成双作对,无名无分,成何体统?」
我随口道:「说不准,他们是知己,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韩霜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男女成知己,那不该结成夫妻吗?」
她说得那般理所当然,倒叫我愣了愣。
温泽安让我不要以妇人之见揣度他们的关系,我有一瞬怀疑过自己。
世间男女之间,到底存不存在无关情爱的纯友谊?
仁者见仁罢了。
到底如何,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
我摇了摇头,不再纠结。
韩霜骂完温泽安,又开始和我蛐蛐萧焕。
她还没说两句,我就连忙转移了话题,生怕周围有萧焕的眼线。
她意犹未尽,正要再说,就见不远处走来一人。
白衣翩翩,清俊出尘,正是温泽安。
他很快就站在了我面前:「陆沁竹,你为何没来?」
前些日子,他给我送了口信,约我一见。
我随口回道:「没空。」
温泽安一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
以前,似乎一直都是我在等他。
无论他去了哪里,我都一直追随着他。
有一年生辰。
我做了长寿面,怀里捧着一针一线绣的腰封,在府里等他至深夜。
他终于回来了,喝得酩酊大醉,走得踉踉跄跄。
我迎了上去,却被他一把推开。
我只当他应酬去了,彻夜不眠地照顾他。
后来才知,他以往的生辰都会与赵怀素一起过。
两人对酒当歌,对月吟诗。
自赵怀素去了江南,每到生辰温泽安就会陷入深深的回忆中。
唯有一醉解千愁,唯有一醉……才能与她在梦中相会。
想到这里,我不再搭理温泽安:「我已订下婚约,你别再来烦我了。」
温泽安冷笑道:「你以为我奈何不了那个男人?」
他还不知道我的婚事已经换了。
萧焕私下与我父亲达成协议,圣旨还未下来。
我平静地看着他:「温泽安,你清醒一点,别闹了。」
温泽安还想说什么,我看向一处道:「赵姑娘来了,你这样她会伤心的。」
温泽安慌乱地转头,便瞧见赵怀素站在那儿,一张白皙的小脸,此刻笑意有些挂不住。
「表哥,你怎么去那儿了?」
赵怀素缓步走来,状似不在意道,「这位姑娘是?」
看来,她是同温泽安一起来逛铺子的。
可一眨眼,却见他与一旁的女子纠缠不休。
我没有搭理赵怀素,拉着韩霜便走了。
温泽安的目光一直跟着我,甚至下意识地跟着我走了两步。
一世夫妻。
我爱他至深,温泽安受尽恩惠,暂时放不下我也正常。
可那不是爱,只是习惯。
我相信他会想开。
想不开也没办法,不关我的事。
13
温泽安到底是爱赵怀素的。
赵怀素掉了两滴思乡泪,他就陪她一起回了江南。
这事是韩霜告诉我的。
前途无量的郎君为了知己舍弃前程。
这样美好的感情自然广为流传。
与此同时,赐婚的圣旨按照原定计划下来了。
父亲笑得合不拢嘴。
陆涧梅绞着帕子,强颜欢笑。
「不过是个侧妃,姐姐不要高兴太早。」
萧焕派人喊我过去。
路上,那太监笑得谄媚:「殿下宠爱陆姑娘,原定是两位良娣,但另一位被殿下回绝了。」
另一位,是太后侄女,可以说是娘胎里就存在的婚事。
前世,我离开京城时,萧焕都还未纳这位姑娘进府。
他定然有自己的打算,怎能这样推到我头上,让我得罪了太后?
我到时,萧焕正在练武。
他赤裸着上身,线条健美,肌肉蓬勃,很是英武动人,令我一时恍惚。
他又武了一会儿,才收了力,接过汗巾,一边擦一边朝我走来。
汗水滴下,青筋如山脉般有力。
我有些恍惚,男子强壮些,竟也是好看的……
我原本的质问,一下就被抛在了脑后。
而后想起,又被他三言两句就转了话题。
罢了,他心眼子太多,他既不愿说,我定是问不出来的。
他道,西域进贡了一只异瞳白毛狸奴,所以邀我来瞧一瞧。
不过是一牲畜,有什么好看的?
可那狸奴的叫声似乎有古怪。
它「喵」了一声后,我就走不动路了。
萧焕是要把它送给我?
这怎么好意思?
可我等啊等,都没听到他说要送我。
我磨蹭了许久,待到太阳下山,不得不走,才听萧焕道:「你若要看它,便过来,不会有人拦你。」
我:「……」
我从他平静的面容中,硬生生找出了一丝狡诈。
我走了两步,萧焕突然问了句:「你可知,温泽安不会水?」
我惊愕地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初春的晚风尚有些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笑道:「快些回去吧,不要着凉了。」
很快,就到了我成亲那日。
虽是纳侧妃,萧焕也给足了我爹面子。
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正妃位置空悬,我也无须敬茶,与萧焕对拜后,便要进洞房。
可在此时,突然被人拦下。
温泽安不知道打哪儿闯了进来。
他面色煞白、衣衫不整,很是狼狈。
难道,他是连夜从江南赶回来的?
温泽安直直地盯着我,甚至不顾及太子身份。
他笑得像哭一样,「夫人,你偏要这样和我置气吗?就因为怀素,不惜赔上自己?〕
「那算我错了好不好?〕
「你自己跟我走,还是我带你走?」
「夫人」两字惊了四座。
他叫我「夫人」,仿佛我们从未和离过,也不曾重新来过。
可其实,只有他极为高兴的时候,才会喊我夫人。
次数屈指可数。
一次,是他收到了赵怀素从江南寄来的信。
温泽安说是一位知己好友,我未在意,不知道那竟是个女子。
一次,是赵怀素跟随夫家来京探亲,与他相约见面。
那日还是我的生辰,他说,〔我和他是多年故交,不想错过这次会面。〕
我的生辰,以后有的是机会过。
…………
而他此刻喊我,似乎不是因为高兴。
我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温公子,我的夫君是太子殿下。」
温泽安脸色铁青,嘴唇颤抖。
这时萧焕冷下了脸:「孤大喜的日子不想见血,将他扔出去。」
侍卫一拥而上,温泽安力气不大,很快就被架了出去。
他不再是前世那高高在上的温大人,今日之举徒增笑柄。
可我目前没有心思再想这些。
面前人褪了外袍,萧焕笑得妖邪:「夫人,专心些。」
早知是一条贼船,却不知这条船这般难乘。
14
屋内摆设竟如娶妻之礼。
还不等我缓过神,就被萧焕扔到床榻之上。
「本想怜惜你些,可今日温泽安让孤很生气。他这么理所当然,好像吃定了你心里还有他!」
生来就是最尊贵的人,萧焕如今生气的样子,让人胆寒。
我下意识道:「那如何才能让你不生气?」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愣了片刻,突然柔了眉眼。
「你亲亲我,就不气了。」
贼船上,被翻红浪,一夜飘摇。
萧焕竟是个话多之人,不知何时也不用「孤」自称了。
第二日,鸡鸣之时。
我迷迷糊糊醒来,听到有侍卫汇报道:「温泽安在外头站了一夜没走。」
萧焕冷笑了声:「他爱站就让他站着吧。」
他穿戴整齐后又坐回床边,抚着我的脸道:「夫人,再睡会儿吧。」
帝王之家,怎能用「夫人」之称?
可一想到他昨夜逼着我叫「夫君」,我不敢反驳他。
「我向父皇告了假,今日不用去上朝,就在家陪着你。」
他坐了会儿还去拿了本书。
大有种要一直陪下去的架势。
倒也不必。
不多时,就有太监来喊他,道宫中有急事。
萧焕叹了口气,抬着我的下巴,印下一吻后才整了整衣服离开。
他走了,我方才睡得安心。
日上三竿,我重新睁开眼。
侍女道,温泽安还在外头,已经有很多人来围观了。
他疯了不成?
他这么做,除了坏了我和他的名声,还有什么用?
「赶了好几次,他就是不走,我们也不敢下重手。」
我让人带着他绕了好几圈,然后从小门进来。
温泽安看到我时,眼睛一亮。
他双眸都是血丝,声音哑得不像话:「沁竹……」
说话间,他的眼神落在我脖子上的斑斑点点上。
往日一向冷漠的温家少主顷刻红了眼。
他身形晃了晃,仿佛有些支撑不住,眼神脆弱得可怕,似失去了心爱之物。
「沁竹,我后悔了,我后悔和离了……」
我从来没想过,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温泽安。
世家大族的公子,名士后裔。
他是最为骄傲的。
他曾道,世间情爱皆是浮云,他只为知己折腰。
可如今,一滴泪划过他的脸庞。
「我不能接受你嫁给别人,我再也不嫌你蠢笨,嫌你貌丑了,你回来我身边,我们私奔好不好?」
我很是无语,喝了口侍女递过来的茶,慢悠悠道:「温泽安,我是太子殿下的侧妃,以后是要做贵妃的,为什么要和你私奔?」
「不,你是在说气话。」温泽安摇头道,「我知道你不是贪慕虚荣之人。」
「你看错我了,你瞧瞧自己,哪点比得上萧焕?」
为了摆脱温泽安,我极力用最刻薄的话道,「与萧焕一夜,抵得过和你在一起十年的次数。」
温泽安瞪大了眼睛,似乎不能接受我这样说。
「沁竹,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在说谎。
「你这样,我难受……」
是撒娇,也是示弱。
堂堂温家少主,居然像吃不到糖的孩子一样。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正在此时,门房来报,说一位姓赵的姑娘求见。
我没有犹豫,就让人把她带了进来。
她的出现,也许能让温泽安清醒些。
曾经,温泽安为了她,弃我和腹中的孩子于不顾。
可现在,温泽安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他还在那里说:「你既然能与我和离,那也能同他和离!〕
「夫人,我求你了……」
赵怀素难以置信地看着,状似疯癫的温泽安。
她脸色出奇地难看:「温泽安,那我算什么?」
温泽安这才注意到她。
他仿佛要和我表忠心一样,道:「怀素,我们是知己、是朋友、是兄弟,我对你绝无男女之情!」
他说得斩钉截铁,赵怀素闻言气得发抖。
她嗤笑道:「既然如此,那日湖畔,你为何没有拒绝我?〕
「还有那日山中,你又为何那般对我?」
我心里有些震惊,但也不多。
「不过是一时荒唐……」
赵怀素听罢,甩了他一巴掌,扬长而去。
留下温泽安一人眼神慌乱,脸颊红肿。
他几步上前,拉住我的手:「你别听她片面之言,我心中只有你,往日荒唐不过是一时执念,如今我已看清,我心中唯有你——」
「温泽安,你让我恶心。」
温泽安眼里的光黯淡了下来。
但他仍如垂死之人般挣扎:「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已经改了,我不会再理赵怀素……」
我嫌恶地甩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嫁给任何一个人,但绝不会是你!」
四野无声。
温泽安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侍卫将他带出去,他如一具尸体,任由他们摆布。
我想,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温泽安离开不久,萧焕就回来了。
他步履有些匆忙,一回来就抱住了我。
似乎自定下亲事后,太子殿下就有些不一样了。
昨夜之后,更是像变了个人。
此刻,他将我紧紧搂住,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不会再喜欢他,可你前世能被骗十年,我实在放心不下。」
这叫什么话?
碍于他的太子身份,我不敢动手,只能阴阳怪气又窝窝囊囊道:「我确实没有殿下聪慧。」
「你知道就好。」
我:「……」
婚后的日子,倒也好过。
萧焕不曾苛待过我,给足了体面。
父亲和继母见我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礼。
做了太子侧妃后,我办慈孤院、学堂,修善堂,更加容易。
韩霜对此十分敬佩,称赞我。
我摇了摇头,心里更加羞愧。
我不过是生得好,做了力所能及之事,远比不上那些善人。
萧焕对此毫无意见,甚至全力支持我。
虽然,我行善也会给他带来好名声,但他付出得着实不少。
我也不是只吃不吐之人,不会只拿人手短。
我更加努力拓展生意,侍奉起萧焕也尽心尽力。
渐渐地,我的生意起了色,以后离了这里,也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
一切都平淡悠长。
若是能一直这样,倒也不错。
可直到有一日,萧焕发现了我私藏的逃跑包裹。
那日,他面色阴沉得可怕。
山雨欲来的架势,让我战战兢兢了好久。
萧焕此人心思深沉,长得高大,心眼却不大。
温泽安名声败坏后,被温老夫人以死相逼, 关在家里读书,准备重新入仕。
可几日后, 朝堂上就有人谏言说, 男子负心,也该列入朝廷考察的德行不端之列。
皇帝自诩深爱先皇后, 当下就被说服了。
赵怀素曾当众揭穿,温泽安对她始乱终弃。
温泽安彻底断了仕途。
这里面没有萧焕的手笔, 我是不信的。
至于赵怀素已经回了江南,嫁的竟然还是前世那个男人, 只是坏了名声,从妻变成了妾。
听到时, 我只有几分唏嘘。
人生漫漫。
爱无永久,恨也无。
不知从何时起,我对「温泽安」三字再无半点波澜。
许是在慈孤院奶奶塞给我,纳了许久的鞋底时。
许是在学堂孩童喊我「陆姑姑」时。
也许是在看商队走南闯北,给我送回来的各地风物绘本时……
前尘往事都已了结。
倒是如今,我等萧焕发作,等了好几日, 却什么都没等到。
不知怎么的, 萧焕似乎自己消化了。
只是晚上, 更加卖力。
沉沉睡去时, 听他在我耳边轻声道:「陆沁竹, 我原谅你给自己留了后路, 但我不会让你有想走的那一天。」
我不置可否, 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
月色温柔。
我渐渐睡去。
梦回前世。
我看到温泽安上门提亲那日。
韩霜自幼跟着她父亲韩将军习武,力气大得很。
「全我」不远处的树下, 就站着萧焕。
我又看到我的生辰,温泽安久久未归那日。
我寻了好几家酒楼都没找到他。
夜已深, 路遇不轨之人, 将我和侍女围住,幸好有侠义之士路过。
侠义之士将我们护送回府, 然后到萧焕面前复命。
我又看到……
醒来,我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莫不是萧焕一直爱慕于我?
一日, 我旁敲侧击问他。
萧焕瞥了我一眼, 笑道:「爱慕倒是谈不上,就是比较欣赏你,看你太可怜了,被蒙在鼓里。」
我脑子转了两圈。
明白了。
他就是喜欢心眼子少点的。
说难听点, 就是他太聪明了, 喜欢笨的。
看我像个蠢货一样一心喜欢温泽安, 他看得好笑。
看得好笑的同时,还有点闹心。
我握紧了拳头,忍了又忍。
最后还是没忍住, 给了他一拳。
后来,很多年,他都没有再娶太子妃。
我做了贵妃, 又做了皇后。
偶有一日, 我在御书房里, 瞧见他画的小儿垂钓图。
画得灵动。
仔细辨认,那是个少女,一身红衣, 扎着乱糟糟的辫子,流着口水瞧着河里的鱼。
我恍然忆起,那正是我年少落水前的场景。
原来,无论前世今生,救我的人根本就不是温泽安,而是太子——萧焕。
唉,可惜我这个傻子却认错了救命恩人,前世一腔深情错付,今生……
算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