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玉。
她曾是京城第一贵女,貌若西施,才比谢道韫。
十三岁时便被赐婚给了皇子裴彻,那时裴彻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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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啊。」蔡嬷嬷给我讲着过去,叹着气。
可惜后来裴彻战死疆场,宋明玉背了个克夫的名声,身为相府独女却不得已下嫁给了户部的一个小官。
又因无后在婆家受尽搓磨。
直到十年后,裴彻「起死回生」,皇城夺权,登基称帝,才下旨流放了宋明玉夫家,还了她自由身。
「许是皇上觉得亏欠她了,才许她皇后之位,娘子想开些。」蔡嬷嬷安慰着我。
「皇后之下,还有贵妃和四大妃,想来皇上应该会许娘子贵妃之位。自古以来皇后是要履行中宫职责的,但贵妃却是最受宠爱的。」
蔡嬷嬷说了许多,目的只是让我喝药。
我病了许多天,孟太医配的药越来越苦,我抗拒着不肯喝。
直到今日帝后大婚,蔡嬷嬷实在看不下去,将裴彻和宋明玉的往事讲给我听,盼我能想开些。
我也的确想开了一些,只要能留在裴彻身边,名分又算得了什么呢?
皇后不做也罢。
贵妃也可,四大妃也行。
我这么劝着自己,却不知这些位置也轮不到我。
2.
帝后大婚后,阖宫参拜皇后。
我已接受了我的身份,从妻变成了妾,那合该是要去向皇后请安行礼的。
我带着蔡嬷嬷去了。
她是宫中的老人,认得路,也懂得人情世故。
一路上我心情还算不错,自从裴彻带我进宫后,我就很少见他了,今日能见到他我很是欢喜。
可进了凤仪宫,我才知道我欢喜得早了。
裴彻和宋明玉并排坐在主位上,看到我时裴彻眼神有些躲闪。
我没太注意裴彻,视线都在宋明玉身上。
她身着皇后礼服,戴着九龙四凤冠,面色白嫩得像是刚剥了壳的鸡蛋,杏眼流转,红唇微启。
美得像是画里的仙女。
她微微歪着头看向我,「你是?」
我忙跪在地上,「臣妾秦桑参见皇后娘娘。」
「臣妾?」她轻声重复,看了眼地上跪拜着的女子们,又看向裴彻。
我随着她的视线,看向地上身着礼服肤白貌美的妙龄女子们,心头一紧,便是我入宫不久,也认得那是妃嫔们的朝服。
于是我也抬头看向裴彻。
终于看明白了他眼里的躲闪。
原来今日,是后宫妃嫔们觐见皇后的日子。
而这里头,没有我。
宋明玉看着裴彻,轻声嗔怪道:「秦桑姐姐替臣妾陪了皇上许多年,不知皇上如今给了姐姐什么位分,也不告诉臣妾,臣妾想道谢都不知如何称呼。」
裴彻眸色沉了几分。
「蔡嬷嬷,你先带秦桑回去吧。」
我的心渐渐沉入冰底。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若想许我名分,现在当着众人就会说,就像他要声势浩大地娶宋明玉时昭告天下那般。
但是他没有,他让我回去。
我看得清凤仪宫宫女们嘲笑的眼神,也看得懂宋明玉早就知道裴彻的主意,此刻不过故意说出来让我当众丢面子罢了。
更看得明白,裴彻心里已经没我了。
我起身时脚底有些发颤,蔡嬷嬷一把扶住了我,她的手掌很厚实,像小时候我娘抱着我时的触感。
想起娘,我险些掉下泪来,但还是强忍住,深吸一口气,笑道:「民妇告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海棠苑。
只知道心里头堵得厉害。
我从未想过裴彻会变心,就是他另娶宋明玉我都自我宽慰他是在履行婚约。
可我从没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和今日那些十七八岁娇俏的小姑娘不一样了。
我一个田间乡野长大的人,怎么比得过那些金尊玉贵的小姐呢?
裴彻变心了。
他嫌弃我了。
3.
我睡了很久,直到蔡嬷嬷把我喊醒:「皇上来了。」
我没去门口迎接裴彻,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他也没带随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看到我叹气道:「又闹脾气了?」
我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彻像从前一样为我拢了拢被子,随后才想起来这不是在山上,窗户不会透风,宫里有地龙,暖和得很。
他轻咳一声,道出了此次来的目的:「秦桑,你要理解朕。」
我一直在理解他。
我明白他娶宋明玉,也是需要相府的势力。
他是我过去十年里唯一的亲人,为了他我愿意退让。
「可为什么,唯独我什么都没有?」我很平静地问道。
裴彻揉了揉眉心,「如今虽然战事已平,但边境仍旧不安稳,大将军镇守边关,为了安抚他,朕不得不让他女儿做贵妃。」
「至于贤良淑德四妃的规矩,是老祖宗定下的。」
于是文臣武将的领头家族,按照规矩送了女儿进宫,成为各宫主位。
说到底,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倚靠的娘家,相辅相成。
我自嘲地笑道:「所以,明明和你拜过天地的人是我,最后你成了很多女人的夫君,却唯独不是我的。」
裴彻似乎是觉得我不够懂事。
于是他低声吼道:「那你让朕怎么办?你没有能帮朕的娘家,若要怪只能怪你没有个好爹,比不过旁人。」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裴彻。
怪我爹娘吗?
可当初明明是他抹着泪说:「秦桑,我们大梁缺的就是你爹这样的英雄。」
战火四起时,我爹主动参军了。
他说大丈夫保家卫国理所应当。
后来,我娘也去了,她在后线负责浆洗做饭,她说:「女人也能为国为民做些什么。」
那年我十二岁,守着家里一块地等着他们回来。
秋收三轮,我把家里粮仓填满,又捐了许多给前线,却依旧没等到爹娘回来。
最后回来的只有同乡的口信。
那年我十五岁,点着平时舍不得的蜡烛想看看爹娘带回来的信,可看到的只有瘸着腿、断了半截胳膊的大叔。
大叔脸上有一道自左眼角到右嘴角的疤痕,他是伤兵,打不了仗了,才被退了回来。
他说,我爹娘都死了,尸体被拉去了乱葬岗。
他颤抖着手,掏出了一个有些发黑的银耳环「你爹战死了,你娘染了疫症,临死前找到了我让我把耳环带回来给你。」
这是我娘唯一的首饰。
那年收成好,我爹卖了粮食换了点钱去首饰铺买的,他说这一辈子太亏欠我娘了。
我娘嘴上说着:「花这钱做什么,不如买块好料子能给女儿做几身好衣裳。」但还是满心欢喜地戴着耳环,不停地问我好看吗?
我接过耳环,谢过大叔,一滴眼泪都没掉。
隔天,我锁好门,把攒下来的粮食卖了,换了盘缠一路打听着往边境去了。
我在乱葬岗附近找了个木屋。
每日去乱葬岗找我爹娘的尸体。
可我低估了边境的伤亡程度,尸体如山海一般,层层叠叠密密麻麻,起初我闻着尸臭不停地吐,后来渐渐习惯,只觉得悲凉。
不知是谁的爹娘,又是谁的儿女,明明为国捐躯,却如破烂一般被扔在这里。
于是我开始找他们身上的物件,像我娘留给我的耳环那样。
起码证明他们来过这世上一遭。
我找了两年,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如一枚成色很差的玉佩、绣了当归的一块手帕、被摸过很多次有些磨损的一支簪子,或是一颗乳牙。
我把这些物件细心收好,放在一个大匣子里每日上香供奉。
旁边还有两个牌位,是我爹娘的。
每日送尸体的老兵说,我爹娘早就化成白骨了。
便是不成白骨,也被野狗吃了。
「找不到了,立个衣冠冢,回去吧,丫头。」他劝我。
但我没走。
我把衣冠冢立在我木屋后。
每日依旧去乱葬岗捡东西。
裴彻,就是在那儿捡到的。
4.
那日过后,裴彻再没来海棠苑。
蔡嬷嬷去求了他很多次,告诉他我病重,吐了不少血。
但他不为所动,认定这是我的谎言。
「她还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他固执地认为,我是在引起他的注意力。
哪怕为我治病的孟太医去回禀,他也一概不见。
日子久了,满宫里都知道,裴彻不待见我。
海棠苑的宫女太监走了不少,只有蔡嬷嬷和青芋留下。
青芋是我和裴彻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一直跟着我,如同我妹妹般。
「蔡嬷嬷,你也去吧,跟着我没出路的。」我劝慰蔡嬷嬷。
可她抹着泪不肯走:「娘子不知道,我是皇上的乳娘。」
「皇上当初派我来照顾你,也是心里有你的。我既然是他乳娘,那他亏欠你的,我不能不管,就让我好好照顾你吧。」
蔡嬷嬷把我当女儿般疼爱,每日劝着我多出去走动走动:「走走路,身子才能好。」
大半年过去,初夏暖和时,我终于耐不住蔡嬷嬷的念叨,和青芋去御花园里散步。
花开得正好,我看着心情也好了些,青芋见我终于笑了,便高兴地采了朵花:「我为娘子簪上才更好看。」
花为簪上,便听到了呵斥声:「哪个宫的?居然敢摘皇后娘娘喜欢的花儿?」
我和青芋扭头望去,宋明玉正和众妃嫔款款而来。
「无妨,既然秦桑姐姐喜欢,便送去她那儿。」宋明玉声音轻柔,嘴角含笑。
这大半年,她在宫里声望很高。
人人都赞她善良大度,不计较得失却关心所有人,从贵妃到小宫女无一不称赞她。
今日,她如同往常,恩施所有人。
「不可。」张贵妃开口了。
「娘娘您是好心,可她未必有好意,这半年多从不向您请安便也罢了,宫里谁不知道这牡丹是皇上特意为您种的,她竟然敢给自己簪花,实属大不敬。」
宋明玉脸色微变,但依旧道:「无妨。」
「把这些花送到海棠苑去,秦桑姐姐身体不好,本宫本该替皇上多照顾她,别说她喜欢这花,便是喜欢凤仪宫本宫也会恭敬奉上。」
皇后发话,容不得我推辞。
我也没想推辞,不过是些花儿而已。
可裴彻却为了这花,气势汹汹地来找我兴师问罪。
5.
「你还要再折腾多久?我还以为这些日子你安分了,没想到连几朵花你都要和她抢。」裴彻怒不可遏。
好像我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朕听说,你今日更是放话想要入主凤仪宫?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让明玉下不来台。」
「她为人良善大度,不肯告诉朕,自己委屈地哭了许久,还是宫女来回禀朕才知晓。」
「秦桑,你能不能别再和她争了?有什么怨气你对朕撒好吗?」
裴彻看着我,眼里是愤怒、失望和嫌弃。
他只顾着为宋明玉出头,甚至未曾发现这海棠苑里冷清得可怕。
他坐着的那把圈椅,随着他因愤怒而起伏的身体不断咿咿呀呀地摇晃,终于他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圈椅:「秦桑,朕在同你说话,你听明白了吗?」
我冷静地看着裴彻:「我和她争什么了?」
「这几朵破花,是她自己要送给我的。」
「除此之外,我可曾争得到她一星半点?我这海棠苑里又如何比得上她凤仪宫?我争上了吗?」
我这话说完,裴彻才环顾四周瞧了瞧这海棠苑。
除了院中那棵怀抱粗的海棠树还有几分神采,其他入眼的物件都一副颓败之象。
枯萎的花,泛滥的草,裂缝的墙和脱皮的柱子,比冷宫也强不了多少。
窗户纸破了补,补了破,如今已经没有能糊窗户的纸了,好在天也暖和了。
院里堪堪看得过眼的一块地,是蔡嬷嬷和青芋辟出来的菜地。
裴彻不说话了,他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许久,他走近我突然握住我的手「桑枝,当初我们的确做过夫妻,但那时我是乡野粗汉,如今身份不同了。」
我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忍不住笑出了声:「所以,我只配做乡野粗汉的妻子吗?」
裴彻不语。
但已说明了一切。
我心头一窒,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喘不过气。
但很快,又觉得释然,我早就明白了裴彻心里没我。
喘过这一口气,很艰难,但过去了。
「那请皇上准我出宫吧。」我跪在地上求裴彻。
不可。」他答得干脆。
「朕说过,会照顾你一生,让你享受荣华富贵,朕乃天子一言九鼎不可食言。」裴彻撂下这句话后,仓皇离去。
想来他自己也心虚。
天子这一言九鼎的话也分人,分时候。
想圈禁我怕我出去胡言乱语时,他的承诺便有效,便是禁锢我的枷锁。
辜负我时,他的承诺便无效了。
6.
我病得更重了。
蔡嬷嬷哭着跪了一日,也没能请来裴彻。
我劝蔡嬷嬷死心,「就当来这世上一遭我是赎罪的。」
「早点死了也好,我便能到地下与我爹娘团聚了,分别十五年,我很想他们。」
我躺在病床上,声音轻柔地劝着蔡嬷嬷。
我想开了,不过一死,也是解脱,大约上苍早已定好这一世要让我受苦受罪。
好歹,我死前还有蔡嬷嬷和青芋陪着不是?
蔡嬷嬷哭得眼睛红肿:「我在宫中伺候过很多人,可唯独娘子让我心疼极了。」
「我去请孟太医,他一定还有法子。」
孟太医是我入宫时裴彻派来照顾我的。
「能有什么法子呢?」他不过是个太医罢了,裴彻都不待见我了,他还能尽力吗?
但我拦不住蔡嬷嬷,任由她去了。
再醒来时,孟太医已经在我床前为我扎针了。
「娘子的病更重了。」孟太医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些凝重。
想来医者仁心,便是如此。
「但我能为娘子治好,这些日子我终于配出了药,只是这药虽能治病,却有副作用,会让人精神恍惚,忘记某些人某些事。」孟太医试探着看向我。
「比如呢?」
「比如,越是伤痛的事越会下意识回避,就会忘记。」
我懂了,他说,我吃了这药会忘了裴彻。
那很好啊。
我不想再记得那么多了,太疼了。
身上的伤阴雨天时才会疼,可裴彻带来的伤,却像是一把刀无时无刻不在刮磨着我心口。
「那劳烦孟太医了。」我示意青芋拿出我仅有的那点积蓄。
可孟太医不收「娘子早就帮过我了,如今是我在报恩。」
这话我没想通。
但也没那么多精力想了。
我如今只觉得轻松了一些,若能活下来,我自然是想好好活着的。
7.
我每日吃着孟太医的药,病症的确好了一些。
但并没忘记裴彻多少。
这让我有些失望。
我仍旧记得遇到裴彻时的情景。
那时乱葬岗送来了一批被烧死的士兵,据说是敌军偷袭烧了主帅营帐,整个军营乱作一团,根本无人操心这些被烧死的士兵。
只嫌他们尸体发臭碍事。
我提着箩筐去捡东西,乱葬岗里一片烧焦味混合着尸臭,我控制不住地反胃呕吐,但还是强撑着挨个检查。
直到有一具尸体,我翻身时听到这尸体闷哼了一声。
吓得我转身就跑。
但跑了没多远又折返了回来,我欣喜地意识到那个士兵没死。
扯了几块破布把那幸存的士兵拖了出去。
那天的路我走得很艰难,怕石子路硌着他,又怕太快伤着他,朝霞遍布时我才走到家。
那士兵,便是裴彻。
他非但没死,甚至没有烧伤,只是穿了被烧过的铠甲装死。
「你是逃兵吗?」我问他。
他笑了一声,扯动了受伤的肩膀皱着眉缓了缓「是逃兵的话,你会找人来抓我回去吗?」
我摇摇头:「不会。」
「这世道乱,谁不想活着?自私一点没错。」我为他处理伤口时心里想着,如若我爹能自私一点就好了。
我很想他和我娘。
「有人要暗算我,我中了几刀,还有七八箭,逃不走只好装死。」裴彻主动说道。
「你今年多大?」我问道。
「十八岁。」
只比我大一岁。
但身上却遍布伤口,刀伤剑伤,甚至有长枪戳穿的伤口。
他不是逃兵,他是英雄。
「那你还会回去吗?」
裴彻摇摇头:「不能回去,我如今风头正盛,有人惧我,回去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得避着,让他们先去,等太平了再说。」
这一避,便是十年。
我在城里买了本药书,每日穿着草鞋对着药书在山里找草药给裴彻治病。
草鞋走破了八九双,脚下的泡磨出了血结成了疤又脱落再起泡许多次后,裴彻终于好了。
他和我一起住在木屋里。
他说:「秦桑,那天在乱葬岗我觉得我几乎要死了,动弹不得的时候,你像神女一样出现了。」
「秦桑,如果你不嫌弃,以后我便照顾你一辈子。」
我不嫌弃他。
相处了一年,我早已喜欢上他。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伤痕,像极了我爹所说护国男儿该有的样子。
总之,我喜欢他。
于是我带他拜见了爹娘的牌位。
裴彻看着牌位,看着那些被我收集来的物件,很是动容:「秦桑,你爹爹是英雄,我们大梁就需要你爹这样的子民,才能打赢这场仗,才能百年不衰。」
后来,我们在爹娘牌位前拜过天地。
裴彻说,这一生有我足矣。
我们在山上住了两年,清贫却幸福,裴彻教我认字写字,他总骂我字写得像狗啃了一样。
但仍会在我每次写完后欢喜地将字收好:「秦桑,等日后能回到京城了,我会让你用上好的宣纸,把你的字装裱起来让所有人观摩。」
他说过很多次,他是京城里的大人物。
如能回到京城,他要对我怎样怎样好。
这些我都没太在意过,他是大人物也好,是落魄将士也罢,或是如今每日和我一起砍柴种地的乡野粗汉也好,总归他是我夫君就成。
所以每次我都只是笑笑。
直到那次夜里,有人来刺杀他。
裴彻身手很好,很快制服了刺客,可也是在他分神的瞬间,又有一把剑向他刺来。
我毫不犹豫地挡了上去。
那把剑刺中了我腹部,流了很多血,在意识昏迷时我看到裴彻杀死了所有刺客,看到他扑向我哭喊着。
再醒来时已经不在我们的木屋了。
裴彻带我走了很远的路离开了那座山,他说他的仇家发现了他的行踪,以后要时常换住所了,但好在我的匣子和爹娘牌位都带来了。
他说「秦桑,我对不起你。」
裴彻眼睛泛着猩红,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我衣衫上。
我才知晓,我已有身孕,而那一剑让我小产了。
我摸着裴彻的脸,胡渣有些棘手:「没事,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就好,孩子还会有的。」
那天我们紧紧抱在一起,成为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依靠。
我看着院中的海棠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怎么没有忘记呢?
我连那日裴彻的脸紧贴着我脸颊的温度都记得。
他为我换药时小心翼翼的模样我也记得。
伤愈后我们彻夜缠绵,他抱着我一声声唤着:「秦桑,给我生个孩子吧。」他的声音低沉又轻柔,像是下蛊了一般,让人不知疲倦只觉欢愉,我没有忘记他落在我身上的每一个吻。吻。。
看来,孟太医骗了我。
我并没有失忆的症状。
8.
夏日最热时,裴彻带着妃嫔们去避暑山庄了。
宫里难得清静,青芋和蔡嬷嬷便每日催着我出去走动:「如今皇后和众妃嫔不在,娘子不用怕被小人为难。」
我每日在御花园赏花,荷花池喂鱼,夕阳落下前再打会儿秋千,倒也惬意自在了一些日子。
直到中秋过后,裴彻回来了。
他派人送了一盒栗子糕过来,说如今正是吃栗子的季节。
我难得食欲好,吃了小半盒。
孟太医来诊脉时看着空盒皱眉:「娘子当心积食。」
他似乎很不高兴,我作为患者未遵医嘱很是心虚:「以后当心。」
孟太医点点头:「娘子身体好了许多,虽然看上去依旧虚弱,但内里调理得很有成效。」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能感觉得到。
从前病重的时候,我身上哪里都疼,时常喘不上气,像被人掐着脖子似的。
如今轻快了许多。
「太医之前说,我于你有恩情,为何我不知道?」我想起来那次的话头,直接问道。
「皇上登基时曾让人在国恩寺供奉过无名牌位,每个牌位跟前都有一件信物,皆是为国捐躯者所有。其中有一枚我父亲多年来随身携带的香囊,香囊是我母亲做的,上头绣着我的名字。」
「我父亲是军营里的大夫,救死扶伤,却没想到一场风寒要了他的命,死后被胡乱扔了。我也曾怨过,但很快便也想明白了,战场上哪儿有时间有地方去处理那些尸体,争分夺秒的战争中容不得拖延和失误。只是很自责,没能带回父亲的遗物。直到我去国恩寺参拜这些无名将士,看到了父亲的香囊。」
「寺里的方丈告诉我,这些遗物是一个叫秦桑的姑娘收集的,跟着她颠沛流离许多年,而她也陪着新皇四海为家许多年。新皇登基后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要这些亡魂得以安息。于是皇上下令国恩寺日夜诵经祈福。」
孟太医讲这些时几度哽咽。
他跪在我床前,抬头看向我:「所以,娘子是我的恩人,我愿意为娘子做任何事。」
我听着他的话,心头热了几分。
原来我做的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竟会帮人解了心头郁结。
挟恩图报并非君子所为,但我不想当君子。
我只想为自己谋条出路。
「那我能再麻烦孟太医一次吗?」我趁热打铁地问道。
「娘子尽管吩咐。」孟太医仍旧跪着,看向我的眼神满是炽热。
他会帮我。
「我要离开皇宫,带我出宫。」
9.
我的病症越来越轻。
但孟太医回禀裴彻时,说我已经病入膏肓。
裴彻仍旧不信:「朕听闻她很有闲情逸致,还能打秋千,怎会突然重病?」
他不信也好,回头直接告诉他我死了。
不在意裴彻以后,我连带着宫里所有人都不在意了。
开始更频繁地出去走动。
宋明玉一向关注我,她心中应当是极其厌恶我,我是横在她和裴彻中间的阻碍,所以当我前脚出现在畅音阁,她后脚就跟了来。
「秦桑姐姐好兴致,不如本宫陪姐姐听两出戏?」
我懒得搭理她。
我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何要处处与我作对。
裴彻一颗心都在她身上,给了她所有荣耀还不够吗?
我有什么地方能比得过她?
竟然还能将我放在眼里。
「姐姐知道吗?皇上十四岁就上战场了,虽是皇子却也是少年将军,身强体健,让我夜夜不得安眠。」宋明玉娇笑道。
我看着戏,冷冷地回应:「嗯,七八年前他更厉害,这几年退步了些,想来是年岁增长的缘故。」
宋明玉杏眼怒瞪,但见我并不看她只能咽气作罢。
我继续道「听说男子最有劲儿的时候是二十五岁前后,皇后娘娘你也不亏,也曾得到过这个年岁的男子不是?」
宋明玉彻底被我激怒,站起身来指着我:「秦桑,你别以为陪皇上睡过几年就能凌驾我之上讥讽我。」
「你知不知道这宫里人人都在笑你,连妓女都不如,青楼里的女人还有人为她们一掷千金呢,你呢?如今连个名分都没有。」
我笑道:「是啊,我自然比不过的,毕竟青楼里的女人还有男人为她们赎身呢,这一点皇后娘娘倒是经历过。」
利用皇权强娶别人妻子。
怎么不算赎身呢。
宋明玉身形不稳,冲过来便想打我,却一个踉跄自己摔倒在地。
我越过他回了海棠苑。
今日算我不走运,遇到了宋明玉,想来裴彻得知后又会来兴师问罪了。
10.
当晚,裴彻果然来了。
但不似之前那样怒火中烧。
他很平静地遣走了所有人,只留了我在屋里。
「秦桑,你的恩情我要怎么样才能还完?你说个数吧。」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我累了,你别折腾我了。」裴彻望着我,眼里满是疲惫。
「明玉的孩子没了。」
「我说过,你有怨气你找我不要伤害她,我一再叮嘱你,为什么还是不能放过她?她去听戏散心你便也跟着去,她好心关心你你却出口伤人,更是对她大打出手,把她推倒后一走了之。」
「你是出气了,可是我却没了一个孩子。」
我下意识为自己辩驳:「我没有推她,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她有孕。」
裴彻苦笑了两声:「秦桑,你也是怀过两次的人了,怎会看不出呢?」
我被裴彻气笑了。
「我是太医吗?便是太医也得搭脉吧?」
「所以你来找我是问罪的?你想怎么处置我?」我的声音很平静。
连生气都觉得浪费情绪。
「你去凤仪宫门口跪着,直到明玉原谅你为止。然后回海棠苑,幽禁。」
说完不容我多说,便有侍卫强行将我带到凤仪宫。
按着我跪在凤仪宫门前。
我挣扎无果,只能任由他们按着我的头一下下磕在石板上。
起初很疼,疼得我止不住地哭,我想起来小时候在田野里追着蝴蝶跑,摔倒时腿上磕出血,疼得我嗷嗷哭,娘就会抱着我哄我。
可是现在,我没有娘疼,没有爹撑腰了。
就要被人这样欺负了。
我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响头,但我看到了地板上有血。
我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没那么疼了。
我的思绪开始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我长大的那个院子,不大,但很干净。
娘在前院种了鸡冠花,像丝绒一样很漂亮,盛开时娘会采下花瓣碾碎给我搽指甲,像火烧夕阳一样,很好看。
后院种了很多菜,还有一方石磨是磨豆腐用的。
爹下地干活时娘就唱着曲儿哄着我做着针线活,绣好了帕子能到集市上卖钱,我们就能改善伙食吃几顿肉。
娘生我时难产,鬼门关走了一遭,于是爹说啥也不让娘再生了。求了村里神医好多次,才求得一副男子避子药。
在家家户户都有男丁时,我家只有一个女儿,村里人时常嘲笑娘,回回都被爹挡了回去:「我家秦桑不比男儿差。」
爹会用木头给我做小马,娘会做我喜欢吃的笋烧肉。
我好想爹娘。
我好疼,好难受,好委屈。
好想回到我们家。
我这么想着,想着,渐渐地什么都看不清了。
头往前一栽,倒了下去。
11.
青芋说我在凤仪宫门前晕倒了。
晕倒时皇上正巧来了,是皇上抱我回来的。
我摸了摸自己额头,尽管包着纱布依然能摸出有些发烫。「娘子高热,喝点药就好了。」蔡嬷嬷端着药喂我喝。
我环顾四周,海棠苑一向这么安静。
可今日却莫名地暗沉许多。
蔡嬷嬷和青芋脸色都不太好。
「秦桑醒了?」外间传来了男子的声音。
一个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疾步走到我床边摸了摸我的额头「没那么烫了。」随即转身看向跟在他身后的人「什么时候能治好?」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一句话吓得几个太医都跪在地上。
「皇上恕罪,娘子的病我们只能尽力。娘子曾经受过伤又掉过两个孩子,身体底子太弱,这病又缠绵了近一年,实在是……臣等只能尽力。」
我看向熟悉的孟太医,我的病症不是越来越轻了吗?
孟太医微不可查地冲我摇摇头。
我便想起了我们的约定。
他给我治病,病会渐渐好起来,但旁人看着仍旧是病重的样子。
如此,我才能假死离宫。
对了,我是要离宫的,我要回家。
从我去边境找爹娘时,已经十几年没有回过家了,那三年我攒下的粮食怕是都生虫了。
「都退下吧!」
屋里只有蔡嬷嬷和皇上了。
青芋说,是他抱我回来的。
我微微起身想向他道谢:「多谢皇上。」
却被按在床上,「你好好休养就行,这些虚礼不必在意。」
我躺在床上理了会儿关系。
我夫君曾说他是京中的大人物,那我能进宫还能见到皇上,想来是我夫君的缘故。
只是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又想起爹娘,我好想见他们。
我闭眼想着,想得快睡着时听到蔡嬷嬷的声音。
「老奴托大,仗着皇上喝过老奴几口奶,差人去查了件事儿。」
「咱们的皇后曾在侍郎府十年,除过她府里的妾室丫鬟都有过身孕,唯独她多年无所出,这才被婆母刁难。」
「老奴请来了当年给皇后治病的郎中,他说,皇后无法生育。」
屋里安静得可怕。
我喘着气装睡,不敢出声。
但还是被发现了:「起来吧。」
皇上的声音很轻柔。
他亲自扶我坐起来,又叫蔡嬷嬷去传那郎中来。
郎中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说道:「草民绝无虚言,的确是无法生育。」
「为何不能生育?」皇上追问道。
郎中扑通一声磕了个头,不敢说。
蔡嬷嬷起身守着门,确认无人后点点头,皇上便又问道:「若不说实话,今日便砍了你。」
「早年间行男女之事时过于放纵,孩子快成型了才发现,匆匆堕胎伤害了身体,是以不能再有孕。」
皇上似乎很生气。
但他强压着「蔡嬷嬷,你去把她身边的陪嫁悄悄带来。」
那日,我在海棠苑听到了极其离奇的故事。
相府小姐宋明玉,和皇子订婚后却钟情于父亲门生,两人互生情愫,在皇子出征后更是暗通曲款,无媒苟合。
后来肚子大了被父母发现,恰逢皇子战死,丞相便给那门生捐了个小官,将女儿草草嫁过去。
但是皇子虽死,皇室还在,绝不能大着肚子嫁,这才不得已把孩子流了。
「谁知嫁给那门生后,他靠着老爷做了官,却又嫌弃小姐无法再生,借此纳妾,处处糟践小姐。直到皇上回京后,小姐发觉生机,这才叫奴婢送信给皇上。」宫女跪在地上吓得泣不成声。
皇上坐在我床边脸色阴沉「呵,朕还以为他真的为了等朕不得已下嫁,为了朕才没有怀孕,觉得亏欠她了。」
「没想到啊,她从前把朕当猴耍,后来利用朕,如今还敢哄骗朕,假孕陷害秦桑。」
「蔡嬷嬷,你带太医去好好查验宋明玉是否真的流产,若是假的,传朕旨意,皇后无德打入冷宫。」
郎中被蔡嬷嬷送走了。
宫女被处死了。
海棠苑里又只剩下我和皇上。
他扶我躺下休息,声音哽咽:「秦桑,我对不起你。」
我看着他,问他:「你是谁?为什么对不起我?」
「裴彻在哪儿?」
12.
皇上哭了。
他跪在床前,捂着脸呜咽。
泪水从他指缝间流出来,他哭得很痛苦。
我不太会安慰人,想了许久才说:「皇上,皇后她虽然利用了你,但是你后宫妃嫔那么多,其他人肯定是真心待你的。」
「皇上,你会遇到真心相爱的人。」
但我的安慰,让他哭得更大声了。
我有些慌,喊着青芋,但青芋不敢进来。
没有皇上的命令,谁都不敢进来。
我想了想,算了,由他哭去吧。
被欺骗了总是要发泄一下的。
皇上就这么哭到后半夜,我实在陪不住睡着了。
醒来时看到屋里有很多烤橘子。
青芋剥了皮喂我吃:「皇上说这是娘子喜欢吃的。」
小时候院子里有棵橘子树,每到冬天爹就会摘很多,但我娘说太冷了,小孩子吃了要肚子疼,就会放在火炉上烤一会儿。
后来我和裴彻在山上差点饿死的时候,就找到了一棵橘子树,我便生了火烤给他吃。
一个冬天,我们俩几乎吃光了一树的橘子。
我吃着烤橘子时,皇上来了。
青芋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皇上问我还记得他吗?
我摇摇头。
他又问我:「记得裴彻吗?」
我点点头:「他什么时候来接我?」
裴彻把我带进宫,总要接我出去啊。
「快了,等你身体好了他就来接你,这些日子我陪着你。」皇上看着我很是温柔。
「午膳吃野菜饼好不好?」
「好啊。」吃什么都行,我不挑的。
野菜饼刚送进屋我就闻到了香味。
咬了一口,肉汁鲜美,面饼松软,虽然没有野菜的味道,但是很好吃。
我一口气吃了两个。
可皇上却只吃了一口就停下了。
他传来了御膳房总管:「这野菜饼怎么做的?」
总管恭敬回道:「臣采了野菜最嫩的芽儿,用鸡汤煨过后,伴着嫩牛肉和十余种香料搅拌成馅,如此便能去除野菜酸涩的口感。」
皇上听过后似乎是想发脾气,但闭眼叹气后,摆摆手让总管退下了。
「秦桑,你从前吃过野菜饼吗?」皇上问。
「吃过啊,和裴彻从山上搬下来后少了很多吃食,我便每日早早起来和阿嬷们一起去挑野菜,回家掺着玉米面做饼子吃,偶尔也会有白面,那日子便如过年一般。」
战乱时期,能糊口实属不易。
我又拿起一块饼,「不过那野菜饼怎么能和宫里的比呢?的确好吃,难怪裴彻总想着回京呢。」
皇上把野菜饼全部让给我吃了。
自己喝了一壶酒。
13.
那日以后,皇上每日会准备很多小物件,都是我和裴彻在一起时用过的。
他说要帮我找回记忆。
我笑道:「我都记得啊,什么都没忘啊。」
「可是你忘了我。」皇上眼里全是痛苦。
他看着我,慢慢地伸手想要抚摸我,被我躲了过去。
于是他收回了手,面带失落地冲我笑了笑:「早点歇息。」
我问蔡嬷嬷:「皇上和我认识吗?」
蔡嬷嬷揉了揉我头发:「不认识,只是娘子像皇上的一位故人。」
原来如此。
皇上再来找我时,我又劝他:「皇上想找的那位故人,还在世吗?」
「在的,可是活得不那么好。」
「那就去找她啊,既然这么想她,去找她啊。」
皇上无奈地摇头:「找不到了。」
「她好像不要我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着听他讲故事。
他是皇上,我只能听着。
「其实我不是不理她,我是在保护她。这宫中每个人都有依靠,我如果太宠爱她,那她会成为公敌,会被人针对,我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旁。」
「所以我想这样冷落她,兴许就没人为难她了呢?」
「但我没想到,她会生病,会病得那么重。」
「我也是不得已娶了宋明玉,我刚登基根基不稳,需要借助相府势力,娶了宋明玉救她出火坑,如此才能拉拢相府。」
我不懂「可是,皇上说让皇后去冷宫,不也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皇上若真心爱她,你的爱就能成为她的倚仗啊,历来宠妃不都是靠皇上宠爱才地位永固的吗?」
「您可是皇上啊。」
皇上会有掣肘。
但只是一个女人,就能让皇上这么为难吗?
皇上沉默,没有回答我。
我又问道「还是皇上从一开始就觉得,即便不给她任何,仗着她心里有你,就不会离开你?」
皇上蓦然抬头,眼里带着震惊。
他是这么想的。
我叹气道「那皇上还是别去找她了。」
「她一颗真心在你身上,你却因为她爱你而拿捏她,实在是……」
配不上她。
我这么想的,但我不敢说。
那天皇上离开时什么都没说。
14.
过了几日,皇上提着糨糊桶,说要刷海棠苑的窗户。
他问我会不会。
「会啊,以前住的地方窗户漏风,我和裴彻经常补窗户。」我熟练地拿起纸张,却发现海棠苑的屋子都用牛皮纸封过了。
蔡嬷嬷提醒皇上:「自打皇上常来海棠苑后,宫里第一要紧的地方就是这儿了。」
皇上颓丧地放下糨糊桶:「我只想让她想起些什么。」
罢了他又拿出一根树枝要吹奏「你知道树枝也能吹曲儿吗?」
我自然是知道的。
我从小田间长大,日常玩的便是花草树木,相处的伙伴就是兔儿、狗儿,还有赵大爷家养的那头老黄牛。
认识裴彻时他会武功会写字,就是不懂田间这些事物。
所以早几年我们在一起,山里抓兔子、刨地种菜都是我在做。
他看着我赞叹道:「秦桑,你可真厉害,居然会种菜。」
我骄傲地回他:「这算什么,秋收时我自己还收了三年呢。」
于是我教他怎么用树叶和树枝吹曲儿,教他怎么捡嫩芽吃,他第一次知道茅草尖可以吃,会有一股甜味,第一次看到蝌蚪,惊叹于这黑黢黢的小鱼长大居然会变样。
裴彻说他从前住在一个大宅子里,富丽堂皇,但是远不及和我在一起有趣。
不过,皇上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的身份比裴彻更尊贵,怎么会知晓这些?
我看着皇上,回想了一遍他近期与身份相异的举动,又想起那日宋明玉被打入冷宫时,他说是因为陷害我。
「皇上一直在找的故人,是我吗?」我问道。
皇上眼里流露出一丝惊喜。
「皇上,便是裴彻吗?」我又问道。
他小心地点点头,观察着我的反应,「秦桑,你想起来了?」
我摇摇头,「没有。」
我想见孟太医,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前的人就是裴彻,可我却认不出。
在我的意识里裴彻清晰又模糊,我始终记不起我印象中裴彻的那张脸。
孟太医告诉我,我失忆了。
「这是娘子身体的自我保护,让娘子忘记了痛苦的根源。」孟太医解释道。
裴彻不相信:「不可能!」
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自嘲地笑道:「所以,朕是她痛苦的根源吗?」
没有人回答他。
许久,他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让朕缓缓。」
蔡嬷嬷有些看不下去:「皇上,娘子失忆您不是此前就知道吗?」
「可是娘子自己不知道啊,如今她骤然得知自己心心念念的裴彻和眼前人是同一人,该痛苦的是她啊。」
裴彻缓缓走过来,紧紧握着我的手:「秦桑,我是裴彻啊。」
「我就是你一直在找的裴彻,是和你一起在严寒时相拥取暖的裴彻,是和你一起反杀土匪救下青芋的裴彻啊。你都忘了吗?土匪大刀砍向我时,是你挡住了那一刀差点断了胳膊,这些难道你也不记得了?」
我记得。
那次疼得我直接晕过去。
醒来时裴彻哭成了泪人,他说:「秦桑,我这辈子都不会辜负你,我若弃你,天打雷劈。」
我笑着嗔怪他:「你就是我的灾星,认识你以后不是受剑伤就是被刀砍,整天被人追,好好的孩子也没能生下来。」
裴彻哭得更厉害了,抱着我说:「以后安定下来了,我们再生好多孩子。」
那时我们在一起已经八年了。
我第二个孩子郎中说是女儿,我很喜欢女儿,像我一样。
我爹娘一直把我捧在手心里,说女儿是报恩的,女儿才是最好的。
所以我给我女儿取名「月儿」,我希望她会像天上明月一般皎洁明净。
可孕期一路颠簸,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却是个死胎。
我抱着孩子不愿撒手,哭不出来,心里想的都是我上辈子定是伤天害理无恶不作的人,这辈子才会这么惨。
爹娘没了,孩子一个都保不住。
裴彻日夜守着我,怕我想不开。
他一遍遍地安慰我,不停地向我承诺:「都会过去的,我们会好起来的。」
那些日子我哭干了眼泪,却也只能强打精神,寻了片大大的荷叶包着月儿,放入河中随流而去。
我的月儿,你来这世上一遭还什么都没见过,娘希望你能走得远一些,看得多一些,下一世我们再做母女。
我朝着月儿飘走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祈求神明能保佑我的女儿在天上能过得好一些。
裴彻抱着我:「都怨我。」
我强忍着泪安抚他:「我们夫妇一体,谁也不怨谁。」
我就是这么想的。
爹娘在一起那些年,遇到什么难题都是共同解决的。有一年收成不好,秋日里爹就出去做工了,整个冬日没回过家,开春时带着银两乐呵呵回来了。
他从没抱怨过什么,只说和娘在一起,和我在一起,日子过得好就行,夫妇一体本该同舟共渡。
所以我也没有怪过裴彻。
即便那刀伤让我疼得厉害,我也没有真的怨他。
如今想起来,我的胳膊还隐隐作痛。
可是,我记得又能怎样呢?
我明白,眼前的裴彻,早已不是我的裴彻了。
否则,我不会忘了他。
15.
裴彻请了许多名医来为我治病。
无一例外,都束手无策。
蔡嬷嬷说裴彻整日在大殿发火,骂那些名医是庸医。
我也觉得他们是庸医。
居然查不出来我病已痊愈。
不知孟太医使了什么障眼法,我的身体明明好了,但所有神医都说我病重,命不久矣。
为此裴彻除了上朝,日日都在海棠苑里守着我。
「秦桑,我不要你死,你死了我的命就没了。」
我看着裴彻,这张脸很是俊朗,但依旧和我记忆中的人对不上。
我不太明白,他若真的那么在意我,又为何要那样伤我。
「如果我没失忆,皇上会来我这儿吗?会履行曾经的承诺吗?还是皇上依旧会雨露均沾宠爱后宫每一个有家世的妃嫔,从而保护我呢?」
「皇上的深情,可以突然没了,也能突然有了是吗?似乎没什么契机,若说有,那便是宋明玉骗了皇上,可如此论证,皇上将宋明玉打入冷宫是为了欺君之罪,却不是为了我。」
我不记得入宫以后的所有事情。
青芋捡了些重点讲给我了。
但也因为不记得,所以我几乎是作为旁观者听完了这些。问裴彻的这些话,是我确实无法理解的。
「皇上到底是为了愧疚,还是因为深情?」
我的疑问,裴彻答不上来。
他借口政务忙匆匆离去。
我终于能单独面见孟太医了。
16.
孟太医给了我一颗药丸:「这是假死药,娘子服下后十二个时辰会病重死去,二十四个时辰后会醒来。」
至于怎么布局利用这颗药离开皇宫,就得靠我了。
我开始卧床不起。
眼看着裴彻一天天消瘦,一见到我就湿了眼眶:「秦桑,我不要你走。」
他跪在我床前不吃不喝,捂着心口悲痛欲绝。
一头乌发如今已是花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我尽心尽力扮演着病重。
一日日过去,天越来越热,我也越来越瘦。
终于在我病逝之前,裴彻先病倒了。
他嘴唇干裂,双目深陷,被太医们扶了出去。
我终于得空吃下那枚假死药。
等裴彻再来时,我已经眼神涣散快死了。
他抱着我喉咙发出了呜呜的声音,眼泪掉在了我脸上「秦桑,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走好不好?」
「这皇位我不要了,我们回到山上去,我们生孩子养孩子,我已经学会种地了,秋日收成一定会好的,我还想听你用柳叶吹曲儿呢。」
「秦桑,都怪我,我不该那样对你,我没想到你会抑郁成疾。我本想冷落你一两年,等朝局稳定了,我会给你造一个大宫殿,让你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我听着裴彻的这些话,却不觉得难受。
心绪已经飘回家了。
这世上我走了一遭,吃了些苦头,经了些磨难,但是没关系,只要我还能活下去,我就能开始全新的生活。
至于裴彻,我已经放下了。
失忆了真好,最痛苦揪心的时刻过去了却不会想起,能记得的都是美好有希望的时候。
现在,我只当裴彻死了。
而我也快要死了。
我抓住裴彻的手,最后求他:「让我和我的月儿一样,水葬吧。」
裴彻慌乱地抱着我:「秦桑,你连死都要离我远去吗?我们以后要同葬啊。」
我扯出一抹笑:「你若真的疼我,就让我为自己活一次,行吗?」
什么同葬。
我的裴彻死在心里了,其他的形式不必要。
裴彻终是答应了我。
那就好,我能离开这座本就不属于我的皇城了。
17.
我死了,丧事办得很隆重。
裴彻按照我的叮嘱,把我放在了木筏上。
送我走时,他没哭。
他抱着我,像曾经很多个饥寒交迫的夜晚一样,我们紧紧相拥,他的胸膛是我遮风避雨的地方。
只是如今他身上已经没了曾经的味道。
他是皇帝,沐浴时的香料都是精心调制的,是很好闻的茶香,隔绝了过去和现在。
「秦桑,你在那头等我,我很快,很快我就会去见你了。」裴彻低语道。
我感觉得到他轻轻吻上了我的唇,感觉得到他的双唇在颤抖。
我听到他说「秦桑,谢谢你。」
「秦桑,对不起。」
「秦桑,辛苦你了。」
18.
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了。
我睡得很好,但守在床边的孟太医却根本睡不着。
眼下一片乌青。
看到我醒来才终于松了口气似的:「我以为你醒不来了,还好。」
孟太医给我带了一大包盘缠和银票:「回家路上用。」
「往后山高水长,你要好好珍重。」
我没有客气,接过盘缠谢过孟太医,推门看到了青芋。
她眼睛红肿,见到我哇的一声就哭了:「皇上准许我出宫,我要和娘子在一起。」
远处,还有个熟悉的身影,是蔡嬷嬷。
她笑呵呵过来拉着我的手道「我也老了,求了恩典出宫了,可是无亲无故,干脆跟了青芋来,还望娘子别嫌弃。」
说着将肩上包袱拿下,里头竟然装满了金银珠宝「这些都是娘子入宫后本该有的分列银子,我都尽数带出了。」
我轻咳一声,果然人以群分。
我藏在丧服里的,亦是偷偷带的银票。
毕竟人要活下去,没钱可不行。
我带着青芋和蔡嬷嬷,告别了孟太医。
孟太医送我们到码头时问道:「以后还能再见到娘子吗?」
「不会了,太医医术高明,日后定能名扬四海,等我听到太医成为医圣时,就知道你过得很好。」
「至于我,还是别知道我行踪好,免得受牵连。」
船快开走时,孟太医突然低声说道:「一直没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孟悬良。」
孟悬良,我会一直记着。
蔡嬷嬷看着码头上身影越来越小的孟太医,叹道:「他对娘子的情意,娘子应该明了。」
「明了又如何呢?」
未必有回应。
19.
我带着青芋和蔡嬷嬷回了我的家乡。
十几年没回来,院子已是破败不堪。
屋里陈设全无,粮仓也空了,但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定。
我找到了爹娘的旧衣服,在后院为他们立了衣冠冢,前院重新收拾了一番,也有了些当年的模样。
待到来年夏日,这里会开满鸡冠花,橘子树也会发芽。
爹娘,你们看,战争真的会结束,生活也真的会回归原本的样貌。
蔡嬷嬷在东边的小屋里收了些女学生,教她们做女红卖钱,她说她喜欢看着这些年轻的孩子。
青芋和村里的姑娘很快就玩在了一起,整日有说不完的话,在这里她不用顾及哪句话说错了,哪朵花摘错了。
而我在镇上开了间首饰铺子,价低物美,很受欢迎,看到客人戴着首饰高兴的模样,就像是看到了当年娘亲戴着耳环问我好不好看时。
又一年秋收时,我坐在院子里听着蝉鸣蛙叫,心里终于踏实了,安定了。
这些年风雨漂泊,到最后还是家最让我安心。
20.
番外(孟悬良视角)
作为最受秦桑信任的太医,秦桑死后皇上多次召见我。
他总是在处理完政务后传我过去。
揉着眉心坐在榻上叹气。
他不是传我来治病的,只是想听我说说秦桑病中的一切。
秦桑进宫这两年,有个叫青芋的姑娘跟着她,后来也哭着求了出宫了。
还有个嬷嬷,是皇上的乳娘,秦桑死后也走了。
所以皇上想了解她,只能通过我了。
「所以,她入宫后不久就病了吗?」皇上问道。
我如实答道:「是,娘子身体旧疾未愈,这些年都靠意念支撑着,海棠苑里又阴湿,没多久娘子就病了。
「加之冬日里炭火不足,娘子又受了风寒,若说常人一场风寒应当无事,但娘子身子底子弱,很快就病重。吐了许多血,人也没什么精神。」
我知道这些话,会让皇上痛苦。
但我就是要戳他心窝。
果然,皇上拧着眉,表情阴沉。
「她为何不去找内务府?为何不来找朕?」皇上喃喃道。
我没敢接话。
但他心里清楚,宫里的恩宠决定一切。
秦桑连个名分都没有,谈何恩宠,又谈何待遇。
皇上自己坐了许久,才示意我退下。
秦桑死了已经一年半了,皇上仍然忘不了她。
怎么可能忘了呢,那样朝夕相处了十年,为他怀过两个孩子,又为他失去了两个孩子,为着他一身的伤,怎么能忘。
但皇上还是在登基时,选择了继续让她受伤。
他找不到合适的位置给秦桑。
也在躲避她孤女的身份,害自己被非议。
他以为秦桑能挺过去,等他稳定前朝,等他安抚后宫,等他站稳根基,等很多事情之后。
可他忘了,人是脆弱的,病痛来临时,是等不住的。
秦桑的病不只是身体上的。
更是心里的。
她的心病,无药可医。
终于皇上安定了,可秦桑该走了。
于是他整日郁郁寡欢,后宫再也没进去过。
大臣们的奏折一封接一封,劝他选秀纳新人,他统统不看。
就连张贵妃生下了儿子,他也未曾看过一眼。
好像对秦桑很深情。
但这种深情,实在是叫人不齿。
21.
直到那日,我为皇上请脉时在殿外看到一个宫女,四目相对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和秦桑太像了。
不过更显稚气些。
这个宫女叫绿枝,是相府送来讨皇上好的。
这些日子,京中人人都知道了,从前他们嘲笑的那个秦桑,才是真的能牵扯皇上喜怒的人。
我想,皇上应该不会接受绿枝,毕竟他那么痛苦地想念着秦桑。
但他留下了绿枝。
封她为昭仪。
绿枝每日都陪着皇上,皇上教她写字,教她用树叶吹曲儿,教她对着药书认草药。
这些,是他和秦桑的过去。
他企图把这些记忆强加给绿枝。
他说:「朕认识秦桑那年,她也是这么大,稚气未脱,却提着个篮子扎在尸体堆里,她拿棍子戳了戳朕,朕哼了一声,吓得她转身就跑,没多久又含着泪回来了,找了些破布条子把朕背了出去。」
皇上说起秦桑,就会沉浸在回忆中,忘了我,也忘了绿枝。
绿枝作为新宠,势头压过贵妃和废后,如今也是骄纵了些,但皇上喜欢她的骄纵,他在绿枝身上看着秦桑的影子,他想把一切没给秦桑的都补偿在绿枝身上。
于是绿枝跟往常一样,拉着皇上胳膊娇嗔「皇上,臣妾还在这儿呢,怎么能想着别人呢?」
我低下头去,不忍再看。
我听到了沉重的巴掌声,皇上怒喝:「你算什么东西!」
绿枝被乱棍打死了。
皇上又开始了日日哀叹。
又开始日日见我,盼着我能说出些关于秦桑的新鲜事儿。
我给皇上开了服药,睡前喝,便会梦见日思夜想的人。
只是这药,极其损耗身体。
皇上很迷恋我的药,他沉迷于和秦桑在梦里见面。
皇上身体越来越差,他召来了亲信为他建造长生殿,他要和秦桑在这里重聚。
他坚信,他能再见到秦桑。
我不懂为何秦桑在时他横眉冷对。
秦桑走了,他又如此放不下。
我看着他这几年头发几乎全白,三十过而已,却已十分虚弱。
吐血时一盅接着一盅。
他很惨,我却觉得痛快。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秦桑曾经求过我,她说能不能挟恩求报。
其一,她想离宫,这个不难,我有祖传的假死药,家父曾凭这些药救了不少士兵。
其二,她犹豫再三,只是化作了叹气。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想让皇上死,但为了天下苍生她放弃了。
「孟太医,你我的亲人都为了战争死去,若天子出事则天下大乱,又要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这天下才太平了多久呢?」
「我不想看到更多我们这样失去亲人的人了。」
「许是皇上觉得亏欠她了,才许她皇后之位,娘子想开些。」蔡嬷嬷安慰着我。
把自己吃过的所有苦咽进了肚子里。
我也明白,她疼成了那样,也没有力气想太多,做太多。
所以我劝她:「娘子只管养病,回家,便好。」
心都快死了的人,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好好活着才是要紧。
复仇,交给我吧。
秦桑心怀天下,可我不是,我只心怀秦桑。
从见到她的第一面,我就想化解她眉间的愁苦。
在得知是她将父亲遗物带回后,我克制不住地爱上了她。
还好,借着治病,我时常能见到她。
22.
秦桑离宫后,我心里头的念想只有一个——杀了裴彻。
这是个细致活儿,得慢慢来。
我给裴彻下了几年的药,他终于要熬不住了。
他写下诏书,立张贵妃之子为太子,却由宋丞相监国。
如此,握有兵权的张大将军便会被分权。
一文一武,相互制衡。
而他自己,则整日关在长生殿里。
披散着白发,穿着白衣,整个人如戏台上的魑魅一般,等着和秦桑见面。
可他等不到秦桑了。
我最后一次去长生殿时,裴彻已经死了。
他趴在长生殿的玉阶上,吐出的血染红了白衫,手里还握着一小截树枝。
我抽走了树枝,去回禀了张贵妃——皇上驾崩了。
而我,辞官回乡。
我要去找秦桑。
天南海北,我总能找到她。
杏花开时,我在茶铺讨了一碗水喝,抬眼看到对面首饰铺子里有人穿着青色布衫,叉着腰对着我笑。
这碗水,倒挺甜。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