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完结】

圣杰谈情感生活 2025-04-03 17:54:42

沈家失势,公子被贬谪千里。

十里亭下,他站了一整日,却只等来称病的青梅退还的婚书一封。

自此,崖州三年,他杀人我递刀,他伤手我断脚,生生砍出一条回京的登云路来。他说。

「你我既同路,就该携手到白头。锦书,我要娶你为妻。」可人京那日。

骄矜的尚书府千金,站在漫天风雪里,哭红了眼。不喜形于色的沈云霆,第一次遏制不住自己的滔天怒火。

咆哮着吼道。

「她愿意站,随她站到死。」

林昭雪裹在火红披风里的身形一晃。

摇摇欲坠,我见犹怜,连声音都带着颤抖。

「云霆哥哥,阿雪是来接你的.…」

「大可不必!」

林昭雪伸来的手,被沈云霆的嗤笑着躲开了。

连被碰过的衣角,也被他万分嫌恶地掸了掸。

似是看不见林昭雪一瞬间的苍白与颤抖,他拉起我的手,径直往沈府走。

「姑娘家家的,学人拦路挡车,好不要脸。锦书可别学,那是恬不知耻的人才会用的下作伎俩。」

言语似刀剑,杀得林小姐神情一滞,不可置信般破了嗓音。

「云霆哥哥,你不要阿雪了?」

沈云霆脚步一顿,勾着唇角回头看了她一眼,「问得好生奇怪!」

就在林昭雪通红的脸上露出了三分笑意时,他却侧身勾了勾我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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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也不怕污了旁人的耳朵。

「你切莫多听,回府后好生歇歇,不日你我便要成亲,还有好一阵忙的,别被旁人污言秽语坏了心情。」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冲门卫喊道。

「今日沈家家宴,无通传,外人一概不许放进来。若有吃里爬外的东西,莫怪我下手无情。」

那一句冷冰冰的外人,将要跟着我们进门的林小姐激得面色一白。

她停在原地,视线落在沈云霆牵我的手上,更是痛红了眼。

朱红的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林小姐的骄矜被夹碎了。「云霆哥哥,你当真如此折辱阿雪吗?」

2

「你还不配我沈云霆费力气去折辱。」

扑通一声,林小姐跌坐在了地上。

沈云霆眉眼染雪,始终没有回头。

他以为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可我的手被他攥得太紧,指尖嵌进了皮肉,隐隐作痛。

而向来沉稳的他,拖着我一路飞奔的时候,也忘了我受伤的腿,一瘸一拐跑得尤其狼狈不堪。

整晚家宴,炭火噼啪,油灯大亮,花团锦簇里皆是家人团聚、苦尽甘来的欢声笑语。

只沈云霆笑露七分,安抚老夫人的满腔忧心,擦拭夫人涌出的热泪。

却在眼底藏了三分的忧心,一次次将视线探向门外的滚滚大雪里。

积雪三尺,哈气成霜,今夜果真冷得可怕。

他在一寸厚过一寸的积雪里反复失神。

竟将烈酒倒进了我的茶水里,我忍不住抬眸看他。

「要去看看吗?有话说清楚,好过如此两头为难。」

「不用!」

沈云霆拒绝得彻底,将菜肴堆满了我的小碗。

「多吃点,太瘦了,将来不好生养。〕

「沈家人丁单薄,日后可要辛苦你了。」

他做足了满眼是我的模样。

让我以为,他慌张的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直到曾受过林小姐赏赐的奶嬷嬷,揉着帕子上眼药。

3

「姑娘家的身子冻不得的,林小姐已在大雪中站了三个时辰。那般瓷娃娃一般的人儿,受点风都要被爹娘心疼坏了。偏偏今日谁劝也不肯走,公子你看……」

她越说沈云霆的面色越寒,攥着筷箸的手也越发紧得厉害。

最后他怒火冲天,竟是将一双夹菜的筷箸直接摔在了嬷嬷脸上。

「宋嬷嬷也是府中的老人了,如此里外不分,莫非是要去做他林家的仆人不成。〕

「你若心疼,就滚出去陪她一块站。」

宋嬷嬷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

沈云霆却将视线落在了我脸上。

「府中下人规矩都坏了,日后还要劳烦锦书多费心。」

他收敛怒气,唇角带笑,温温柔柔地给我夹了一块最大的鱼。

「崖州清苦,匪患纵横,又多疫病,这三年,苦了你了。」

他深情款款的样子,惹得老夫人一次次红了眼眶。

「我就说,锦书是个好的。我孙儿云霆有福气。」

沈云霆握住了我的手。

「锦书陪我跋涉千里,数次不顾性命地救我,才真正劳苦功高。云霆不会负她!」

可沈云霆啊,我自为你挡刀和断腿后用了猛药,便再不能吃鱼了。

你若当真将我放在心上,怎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一次次拿过去三年的恩情提醒自己,是你也知晓,现下对我的那份心太不确定了吧。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他,再不是那个滂沱大雨里背着我走了一天一夜,发誓会与我白头的沈云霆了。

「不好了!」

筷箸刚放下,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管家急急切切喊道。

「林小姐晕倒了!」

「什么!」

4

沈云霆慌乱起身,焦急地往外奔去时,失手撞翻了满桌子的菜肴。

黏腻的汤汁沾了我一身,那块最肥美的鱼还挂在我船鞋的鞋尖上。真狼狈。

待我扫完一身的狼藉,再抬头往门外看时,狂卷的风雪里,早已没有了沈云霆的身影。

过去三年里,我们总是同进同退,饶是刀山火海,他也不会将我落下的。

可今晚,他真的把我忘却了。

老夫人早已看穿了一切,却柔声安抚我道。

「别怕,有老夫人在,不会让锦书受委屈的。〕

「跟朱嬷嬷去云锦阁换身衣服,那是我为你准备的新院子。」

云锦阁。

从名字上便晓得,是日后我与沈云霆的起居室。

老夫人在告诉所有人,我是沈家未来主母,沈家人没有轻视我的出身,还会为我撑腰。

我微微行了一礼,才转身而去。

可廊下飞雪,步步湿滑,我走得慢了些,待进了院子时,沈云霆早已抱着林小姐冲进了卧房里。

老夫人给我撑的腰,断了。

屋里灯火通明,将沈云霆焦灼的身影投在了纸糊的窗户上。

从来谨小慎微的他,顾不上其他,在入京的第一晚便派人去他后宫里的阿姐跟前求了太医。

握着林小姐的手,他痴痴地盯着她的脸,像捧着易碎的珍宝,连嗓音里都带着潮湿。

「我该拿你怎么办。

「爱不起又恨不得,你要磨死我吗?」

原来,他心里始终只有林小姐。

那给我的婚约与承诺又算什么?

5

廊下风雪倾斜,劈头盖脸而下,打得我从头凉到脚。

三年前的离京之日,我陪他在城外的十里亭等了林小姐一整日。

可那封求她一见的书信,最后带着退婚书一并塞回了沈云霆手上。

林小姐的奶娘仰着鼻孔皮笑肉不笑地说。

「小姐染了风寒,不便前来相见。崖州相隔千里,小姐不愿耽误公子前程与姻缘,唯祝公子前途坦荡,早觅良缘!」

宫里的姐姐被皇帝禁足时他没有失态,被贬谪千里去荒蛮之地剿匪时他也没有失态,可当知晓林小姐不要他了,沈云霆发了疯一般地逼问林家人。

「我不信,有本事让她自己来见我。你们这些狐假虎威的狗东西,竟敢骗我,信不信我杀了你……」

啪~

林小姐的奶娘差点被他掐死,是我拉扯不住,一耳光将他打醒。

林家人逃也般地迅速跑没了影,只有沈云霆跌落在地,失魂落魄地痛哭流涕。

风雨飘摇下,世家的脊梁都不堪一击,何况是一个单薄的人。

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如泰山压顶一般砸下来时,沈云霆撑不住了。

滂沱大雨里,他颓丧地仰面躺在地上,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算了吧,去了崖州也是一死,了结在此处也是一死。锦书,我斗不过天命,就不挣扎了。早点了断我,让我黄泉路上去陪父亲一程吧。」

我唯恐他因此意志消沉,还没到崖州便要一命呜呼。

力劝他道。

「世人轻看沈家,你更应该振作起来重振门楣,为沈家一院子的人撑起脊梁来。

「你前途可期,尚且被如此对待,沈家院子的女人们又该如何是好?

「我陪你一趟,不是要白白送命的。」

他油盐不进,我干脆一把簪子扎进他的胸口里。

浅浅破了层皮肉,不致命,却在来回的转动里钻心地痛。

他痛得缩成一团,破口大骂。

我才笑道。

「不是让我了结了你吗?我就这样一簪子一簪子慢慢戳死你这不争气的。

「你死了我就一个人天南海北地闯,反正死都不怕了,这世界还有什么能令我胆寒?

「亏你还教我,『风雪压我两三年,我笑风轻雪如棉』,落到你自己身上,竟是一个字都做不到了,当真可笑。」

他沉思良久,似才从梦中惊醒。

痛定思痛后,想起宫里的姐姐、家中的祖母与娘亲,拽着我的衣袖坚决道。

「你说得对,我还有家人等着我撑起脊梁,不该耽于儿女情长。」

从此,崖州刀山火海,他不要命地闯。

能抢的功,能占的名,他皆不遗余力。

他杀人,我磨刀,一闯就是三年。

为此,他差点断了一臂,我也残了一条腿。

终是以剿匪之功,重回了京城。

我以为刀枪剑雨里九死一生走到如今,我们心照不宣地互相托付性命,也在同生共死里定下婚事,他早该把曾经放下了。

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是罢了。

夜风很凉,吹走我的大梦一场。

我才发现,满脸都是冰凉的泪。

太医没来,林小姐便醒了。

她扑进了沈云霆的怀里,哭得惊天动地。

「云霆哥哥,你好狠的心,便是听阿雪解释一句都不肯吗?

「既是如此,你何不让我冻死站死,何苦要我活活痛心痛死。」

「要死死远点,别脏了我沈家的门楣!」

沈云霆厌弃地将人推开。

林小姐疯了一般吼道。

「崖州而已,算得了什么,便是刀山火海,阿雪也愿陪云庭哥哥一起。你以为阿雪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你说什么?」

沈云霆推门的手僵住。

6

林小姐抽抽噎噎解释道。

「你出城那日,我已收拾好了包裹,欲从后门逃出府去,跟着你刀山火海永不分离。可……

「我被关死在了院子里,整整三月,门都出不去。

「云霆哥哥,我已十八了,却还未婚嫁,你为何不想想,究竟为什么?难道是我林昭雪嫁不出去吗?」

纸窗户上的沈云霆身子被放大了许多,连他微微的颤抖,都在油灯下显得一清二楚。

「你……」

林小姐含泪点头。

「若不能嫁你,阿雪宁愿当一辈子的老姑子。

「父亲若逼我出嫁,我便死给他看。」

她掀开了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伤痕来,让沈云霆呆愣在了当场。

好半天,他才将人按进了怀里。

「阿雪,你怎么不早说!」

他拼命捶打床,难掩满心钝痛。

那是崖州三年,始终隐忍与克制的他不曾有过的外露情绪。

哪怕我断了腿,他也不过红着眼眶,低沉着嗓音说了一句。

「我会给你报仇的,也会成为你的腿,与你携手到白头,别哭了。」

真正的爱护做不到隐忍不发。

对我,他是感激,不是热爱,如今我懂了。

府医来了,太医也来了。

连沈母与老夫人都跟来了。

一院子的人顶着风雪,看这对深情佳偶紧紧相拥,互诉衷肠。

亦是感叹他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也眼含热泪,却是为了被落在崖州的自己。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锦书!」

7

四目相对里,漫天雪幕将我们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廊下油灯在冷风里摇晃,将沈云霆眉眼里的犹豫与艰难照得艰涩无比。

我不由得想起崖州断腿那日。

漫天雨幕里,穷途末路的悍匪将我置于城墙之上,拿我性命逼沈云霆放他们出城。

沈家的前程,与我的性命,只在沈云霆的一念之间。

那日,他眉眼坚定,半分犹豫都没有,扔掉了手上的箭矢,也弃了沈家的前程与他的登云梯。

大雨倾盆,雷声震耳,我只听到他认命般的洒脱,和满眼的坚定。

「锦书,我们一起来的,若不能一起回,我便也不回去了。

「私放悍匪,罪责难逃,你还愿意陪我苦熬数年吗?又或者,我也难逃一死,黄泉路上你还愿意与我并肩同行吗?」

他弃了前程选我时义无反顾,我挣脱束缚决然跳下城楼摔断腿骨时也毫不犹豫。

那一刻,我爱他是真的,在他的坚定的爱里赴汤蹈火也是真的。

可这一刻,他坚定地选择了别人是真的。

任由风雪砸我满头满脸也是真的。

「阿雪等了我三年,我因误会恨了她三年,决不能再负她。锦书,你最懂事,能理解我的对吗?」

我们相对而立,只隔着漫天雪幕与头顶的孤灯一盏。

可铺天盖地的大雪,竟像将从前压碎了一般,只剩灯火下的他雪亮的眸中清冷的疏离。

「我不负你,待阿雪入府后有了嫡子,我定给你贵妾的身份。」

怕我拒绝,他忙解释道。

「你像从前一般,帮母亲管着家便好了。日后有了孩子,也可养在阿雪跟前,享受着嫡子的待遇。有祖母护着,我亦不会偏袒,阿雪又与你感情深厚,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话音落下,我蓦地看向他。

抬起左手露出年少的林昭雪刻意落下的狰狞可怖的疤,直视他的双眸回道。

「少爷是说这样的情谊吗?锦书只怕承受不起。」

他眉头一皱,满是不悦。

「少不更事的过去,你何必死揪着不放。大不了,我将你的孩子……」

扑通~

沈云霆朝我走来的那一步,被林昭雪的突然落地声砸在了原地。

「云霆哥哥,锦书姐姐若是不愿,阿雪跪下求她!

「我不要入宫,更不要嫁别人,只要锦书姐姐让我入门,我给她磕头都可以。」沈云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去,冰冷低沉的嗓音比风雪还压人三分。

「我言尽于此,锦书,你当知晓自己的身份,做我的贵妾也不委屈你。」

手背上的伤疤似乎被撕裂了一般,开始隐隐作痛。

风雪更盛,我湿了过往,步步艰难。

却还是次日一早便颠簸进了老夫人的院子里。

求她,看在过去三年的份上放我离开。

8

「他只是被执念冲昏了头,待我明日好好说教他一番,再行定夺可好?」

三年风雨,淋白了老夫人满头的乌发。

她揽着我,像那年从难民营里捡我回府时一样。

「我知你最是主意大,要去崖州没人拦得住,要走也没人留得住。

「可沈家若交到了林家女手上,只有覆灭一条路罢了。我老了,力所不及之时只能靠你了。

「锦书啊,能不能看在我养你一场的份上,再给他一次机会?」

话及过往恩情,便由不得我拒绝。

可我还是挣脱老夫人的怀抱,深深磕了一头。

「沈家的恩情,我拿三年的刀山火海和一条腿还了。今日答应老夫人再让一步,只因锦书放不下与老夫人的情分。」

救命之恩裹挟不了我,养育之恩也困不住我。

老夫人搀我的手僵住,渐渐蜷缩回去,只剩一声悠长的叹息。

出她院子时,我与沈云霆迎面撞上了。

他似在今日才想起了我坏了的腿脚,在我下阶梯步步艰难时,顿住脚步,伸出骨节分明的手。

「待阿雪回去了,我便接你回院子。祖母为你行动方便,那院子里的台阶都修得尤其低矮。

「是你的,谁也夺不去。」

这便是他低下了一头。

瞧见门外火红的裙角,我唇角微勾,抬眸问道。

「可少爷想过没有,我若住了主院,林小姐怎么办?莫不是让她住妾室的院子让人笑话。」

沈云霆松了口气。

「阿雪在意的不是那些,她有我就够了。」

我暗藏冷笑,又问。

「日后我管着府中人事,若是林小姐的人犯了错又当如何?」

沈云霆勾起了笑意。

「既让你管事,便是沈家也好,林家也罢,犯了错都一视同仁。」我满意了。

「如此,这管家的贵妾倒也好做。」

避开了他牵我的手,我提着裙角自顾自往台阶下走。

「老夫人在等公子,公子快去吧。」

他满意于我的退让,却又不满于我的疏离。

「锦书,你当与从前一样,唤我为云霆便好。我还是我,始终心里有你的我。」可心中那不值一提的一隅,我并不稀罕啊。

「锦书知道了。云霆心里,有锦书的。」

我得意的笑意刺痛了林小姐的眼。

她将我拦在了院外,抬手便是耳光。

「看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

9

她撕掉了那层在沈云霆面前装柔弱与天真的皮,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贱人,你干巴巴赶到千里之外,拿一条腿赢得他的心,不就是要做当家主母。可又如何,还不是比不上我在雪地里站那么一场。

「一个死瘸子,你拿什么和我比?」

拽出我衣袖里的手,她望着手背上难看的疤,得意至极。

「从前,他说你手好看,我便毁了你好看的手,断了你伺候笔墨的机会。如今他说你懂事识大体,你说我该做点什么才能让他对你失望呢?」

我挣脱了被她禁锢的手,抬眸回道。

「我倒是想问问林小姐,崖州虽远,却也并非无门无路。你既等了他三年,何故一封书信都没有?」

她面色一白,我轻嗤一声。

「少爷一时糊涂,但不会永远糊涂。虚情假意,总比不过真情实意的。我等着你受冷落时,栽在我手上。」

她气怒不已,又一耳光要落下,却被我攥住了手腕。

「一个巴掌印就够用了,再多,我可就要还手了。」

被我推得一个趔趄,她满眼错愕。

「你敢还手?」

我拔下簪子,露出了锋利的刃。

「这支簪子上挂了五条人命,你猜你或你身后的人,会不会是下一个?」

她被吓得面色惨白,连嚣张的气焰都弱了下去。

我摇摇头,嗤笑了她一声,才侧身而去。

回过神来的她,顿觉失了面子,歇斯底里冲我吼叫道。

「那道疤若是没教会你进退有度。便让这样的疤痕一次次落在你子女身上,千百次来凌迟你的心。

「做我手底下的妾,你等着你的好下场。」

可她,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崖州厮杀三年,我早不是那个她踩着肩膀采梅上雪,吃醋后将我按在地上划烂手背的婢女锦书了。

10

回院子后,我褪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子,塞到了白鹭手上。

「我腿脚不便,不好出去,你帮我把它当了,换了银钱,也好上下打点,带你们过好日子。」

白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露出了那张明艳的脸。

却在我探究的视线落下时,忙低下了头捧着翠绿的镯子出了门。

直到她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小院子外面,我才掏出了一包体己,递给了珍珠。

既有从小到大得到的老夫人赏赐,也有崖州三年沈云霆送的礼物。

离开京城,少不了银钱。

人都不要了,这些东西就不留了。

珍珠满脸不解。

「何不让白鹭姐姐一道都拿了去,为何还要分两次?」

我摸了摸红肿的面颊,轻笑道。

「你脚程快些,就能赶回来看好戏了。」

我没骗她。

当她前脚捧着二百两银票回来了。

沈云霆后脚便带着哭哭啼啼的白鹭追了进来。

我尚且还未开口,便被沈云霆一耳光打散了满头乌发。

他居高临下,双目通红地质问我。

「既有不满,何不直接开口对我说。一面假意答应,一面又暗戳戳使用这些肮脏的手段,下作至极!」

珍珠一边扶我起身,一边急得大把大把掉眼泪。

「少爷,你为何这般呀?锦书姐姐做了什么让你发这么大的火气?」

沈云霆鼻孔里轻嗤一声,狠狠一脚踹在白鹭腿上。

白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冤。

「少爷饶命,少爷饶命,都是锦书姐姐命我这般做的,白鹭别无选择啊,求少爷饶命。」

我攥着被磨破的掌心,一字一句,问得彻底。

「还请白鹭把话说得明白一些,我让你做了什么?」

白鹭掀开眼皮看了我一眼,却在与我视线相对时,像被烫了一般,骤然缩了回去,唯唯诺诺道。

「锦书姐姐……命我当了少爷送的镯子,拿着那些银钱找说书先生,大肆宣扬了林小姐在少爷院里与少爷不明不白地过了一夜的事。」

说完,她跪行至沈云霆身前,一个接一个地拼命磕头。

「我不知道会闯这么大的祸,也不知道会让少爷被人弹劾,更不知道林小姐因此被逼着轻了生。求少爷饶命。

「我只以为……」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只以为是锦书姐姐为自己出那一耳光的恶气罢了。」

沈云霆眼底滚着讽刺,带着威压看向我。

「我已答应祖母待你生下孩子便顶着世俗压力许你平妻之位,你为何还要如此作为?

「阿雪的去信都是你拦下的吧?我可以不计较,可你为何得寸进尺?

「阿雪毁了名声,我的任命书也被陛下压下了。因为你的嫉妒与不满,沈林两家都被架在了火上烤。

「我步步走到如今,有多艰难你不是不知道,为何还要毁了我。

「贵妾平妻还辱没了你不成?你拿什么与阿雪比。一个瘸腿的婢女,又有什么资格占着高门的主母之位?我抬举你,你便也忘了自己的来路吗?」

这才是他的心里话啊。

字字珠玑,如刀似剑。

珍珠刚要开口为我辩解,便被沈云霆的奶娘迎面一耳光打歪了头。

「少爷问话,岂有你个贱婢开口的份。」

珍珠不服,又要开口。

啪!

这次,是沈云霆下的手。

「贱婢,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便打断腿后撵出沈家去。」

珍珠嘴角溢血,还是倔强地仰起了头。

「不是锦书姐姐做的,便是屈打死珍珠,珍珠也要为她作证。」

「好啊,当了她一日的丫鬟就学会了护主卖命那一套。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来人,给我打死!」

不等嬷嬷动手,我已拔下簪子挡在了珍珠身前。

「谁敢!」

直视着沈云霆半分温度都没有的双眸,我缓缓开口。

「珍珠的话少爷不信,那其他的证据呢?锦书都有!」

「锦书姑娘!」

11

老夫人院里的王嬷嬷忙从垂门外跑了进来。

她以老夫人传唤为由,硬叫去了沈云霆。

转头塞给了我的身契。

「好姑娘,看嬷嬷这般大的年纪了,只有白鹭这一个亲眷能养老送终的份上,放她一回,好吗?

「这身契,老夫人让你自己保管。」

王嬷嬷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白鹭又是王嬷嬷的亲侄女,老夫人护她是应该。

可林昭雪堂而皇之的耳光与狠话,一墙之隔的老夫人耳目们又怎会不知。

但她选择了,装聋作哑。

说好的会护我。

可事到临头,人人都站在了我的对立面。

早知如此结果,我也没有许多失望。

只望着院子里落地的梅花,被匆匆的脚步碾进雪里,恰似故人鲜红的心头血。

「让我当冤死鬼可以,把珍珠的身契也给我。毕竟,捏着她的身契我才用得安心,也可避免今日之事再次重演。」

一炷香的时间,嬷嬷回来了。

带来了珍珠的卖身契。

她感恩戴德地握住了我的手。

「老夫人压下了少爷的怒火,也请姑娘放心,这沈家后院里,老夫人始终是向着你的。」

我笑而不语,待嬷嬷走后,才对珍珠道。

「银钱藏好,这府里的烂东西,都不要了。我带你走。」

珍珠这时候才明白过来。

「锦书姐姐,从去老夫人的院子开始,便是你的故意而为吧?」

我没有否认。

白鹭自恃貌美,总想爬沈云霆的床,却被我的三年陪伴压了一头,如何愿意善罢甘休。

林昭雪还与三年前一样,总是拿自损八百的法子杀我三千。

而老夫人,自然会给我一颗糖大事化小。

所以,我愿意卖给她们一个机会。

不过两耳光,既能顺利拿到我与珍珠的身契远走高飞。

也能给林昭雪留下后患无穷的白鹭,让他们狗咬狗不得安息,我何乐而不为。

我曾真心想要沈家前程似锦,可当被所有人背离时,我便不想了。

人心经不起赌,我不赌人心,只赌我这条瘸腿能不能翻山越岭走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12

为保住两家名声。

原本属于我与沈云霆的婚期,变成了他与林昭雪的。

婚期将近,一切流程都赶着往前走。

不过三日,沈家便清点好了聘礼,浩浩荡荡地去向林家提了亲。

而我与珍珠跟在迎亲队伍后面出了门。

管家拦我。

「少爷说了,锦书姑娘该禁足在院里静思己过的。」

珍珠揉红了眼圈吼道。

「这一切本该都是锦书姐姐的,她得不到了,连看一眼都不行吗?」

管家垂下了头。

珍珠不依不饶。

「你忘了少爷要打死你的时候,是谁为你求的情?你忘了自己拿不定主意时,又是谁帮你解得围?便是你儿子的差事,女儿的婚事……」

「好了好了。」

管家歉疚地看了看我。

「勿要太过伤怀,日子还长,看完了早些回来才是。」

我与珍珠两手空空,像出门溜达一圈一般走出了沈府。

可这一走,便是一生一世了。

迎亲队伍往城西的尚书府走,我与珍珠却马不停蹄往东郊码头而去。

船只动身直往南下那刻,身后响起了巨大的鞭炮声与漫天的烟火。

华美背景下,他喜结良人,我另赴前程。

真正的离别没有古道凉亭,没有把酒相送,只一个转身,便两两淹没于人海。

沈云霆,我再不欠你了,也不再护你了。

珍珠望着从我伤口里升起的璀璨,苦笑着哄我。

「为祝锦书姐姐前程似锦,白日焰火全城相送,我们值得的。可姐姐,我们去哪里啊?」

我自人间浪漫,平生事,南北西东。

走到哪里是哪里!

顺流而下的船只,比我跛脚跑得迅速。

只一天一夜,就停在了临安。

我便也停在烟雨江南。

13

那日深夜,喝多了的沈云霆头疼得厉害,一碗醒酒汤灌下去,他半点好转都没有。

他揉着像被雷打过的太阳穴,伸手去接水,却只对上白鹭那张含春的脸。

他眉头一凛,厉声道。

「叫锦书过来。」

毕竟崖州三年,他那副身子有半点不痛快,都有锦书悉心地照料。

若说对这副身子,锦书只怕比他自己了解得都多。

对锦书,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习惯。

懂事乖巧,尽心尽力,他用得舒心。

他也真心想过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可那是在崖州。

京城与崖州不同,是注重身份与体面的地方。

锦书什么都好,可惜坏了一条腿。

做主母,实在拿不出手。

林昭雪的虚情假意他不是不懂,只是……

有林家扶持,沈家扶摇直上也轻松许多。

锦书的委屈他知道,可她那么聪明,怎会不清楚自己的打算。

她向来懂事,总是为自己的前程牺牲一次又一次。

他想,这次不过也是一个牺牲罢了。

他像崖州时那般,借着酒意半真半假地用真心话哄哄她,那些委屈便都吞下了。

再不济,他还有救命之恩,还有沈家的养育之恩,随便拉出一个,都让锦书动弹不得。

可下人去了一拨又一拨,不仅没唤来锦书,连出去的人也回不来了。

沈云霆怒不可遏,砸了一套上好的茶具。

「锦书姑娘,带着珍珠走了。」

「什么!」

沈云霆顾不得钻心般的头痛,直往锦书的院里奔去。

可那空落落的院子,锦书本就没住几天,竟除了崖州带回来的衣物,什么也没留下。

沈云霆刚要出府去追,却被白鹭拦下了。

「锦书姐姐大抵是气不过少爷打了她,故意在与林家下聘这日使着性子跑了出去。

「若少爷就这么追了出去,沈林两家的脸面,和好容易堵住的悠悠众口,又当何如?」

见沈云霆顿住了脚步,白鹭压下唇角的冷笑,继续道。

「总归是要主母有了身子才能抬平妻与贵妾的,倒不如让锦书姐姐冷静些时日再接她回来。既不伤主母体面,也让锦书姐姐在外吃点苦头,知晓少爷对她的千般好。」

沈云霆深深看了白鹭一眼。

「我倒是不知,你还有这种心思。

「只锦书去处不明,我又如何能安心。」

白鹭顿时弯了嘴角,邀功般凑了上去。

「我已差人打问过,今日只有南下金陵的一艘船。锦书姐姐出自金陵,大抵是回故居了。」

沈云霆悬着的心落了地。

他看见院中傲立的蜡梅,不知何时被人砍了去。

顿时气上心头。

「竟连蜡梅树也砍了?」

白鹭心下一颤,刚要辩解。

沈云霆又道。

「是该给她涨涨教训了,为了使性子,连我亲手种下给阿雪的蜡梅树也砍了去。

「简直不知所谓。」

他拂袖而去,空荡荡的院落里,只剩孤灯一盏。

14

我虽坏了腿脚,却还有一双好手。

捏出的点心,栩栩如生,个个精致。

临水的青砖瓦舍里,我们开了个糕点铺子。

门前的乌篷船悠悠来又悠悠去,日子在撑竿的来回周转里,慢悠悠地过。

那些前尘往事,像台阶下的碧水,岁月的杆子落下,就打得稀碎。

小小的糕点铺子,生意很好,味道很好,位置也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隔壁小医馆的赤脚大夫,那双贼溜溜的眼睛总盯着我的瘸腿转。

崖州雁荡山的悍匪二当家便是有些怪癖在身上的。

他次次下山打劫,专挑眼瞎的妇人下手。

还自导自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来收买盲妇的心。

成了旁人唯一的倚靠时,便将人安置在四面临崖的院子里,日日将烟火人间与郎情妾意的日子演给满山寨的弟兄们看。

玩腻了,便杀了再去劫一个。

后来,我假装眼盲耳聋被他带上了山。

只看那满院子咚咚作响的风铃都是骇人的头骨。

那二当家更是长相可怖,半张脸都被大刀削没了去,难怪只肯找盲女。

他始终收买不了我的心,在兄弟面前演不出那副心甘情愿献身的戏码,就急了,便要霸王硬上弓。

终是被我一簪子锁喉后,踢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望着齐寒君那单薄的身板,我摇了摇头。

「宵小之辈,用不着出簪子,单凭双手都能掐死他。」

珍珠骇然。

「为什么要掐死他啊?是不是我经常送他糕点你不高兴了?

「你先别急,那些糕点不是掉地上沾了灰,便是坏了皮相不好卖的。

「他太老实了,不是义诊,就是自掏腰包为穷人看病,以至于揭不开锅时明知道糕点不好,还作揖着『谢谢珍珠姑娘』。

「我可怜他,才主动给的他。姐姐要怪就怪珍珠吃里爬外,珍珠再也不会了。」

撑杆一打,悠悠水面起了波澜,我倒吸凉气。

「你怎会知晓这些?」

珍珠一顿,抬眸回我。

「这条街上谁人不知道。便是对街的泼皮不愿给他娘出银子治病,也连夜将人扔去齐寒君门口,躲得没了人影。

「呆头呆脑的蠢货,人人劝他别多管闲事,治好了没人付药费,治死了泼皮还要狠敲他一笔。

「这人就是不听,说救死扶伤是他师父的祖训,偏将人抱进了屋子里,药罐子一熬便是两个月。这不,饭都吃不上了。」

「珍珠姑娘说错了。」

隔壁伸出了一颗不太灵光的脑袋。

「齐某只是还未收到师父的接济银,暂时困顿了些罢了。但也还没到没饭可吃的地步,你看,我今日还煮了粥。」

珍珠歪着脑袋瞥了一眼,连连摇头。

「脱了鞋袜跳进去打捞,只怕天黑之前也打捞不上三粒米。」

看我炉子上煨着的三菜一汤,嘴硬的珍珠弱弱问我。

「吃不完的剩饭剩菜倒了也可惜,能不能扔给那个榆木疙瘩?」

平白无故的,珍珠面颊泛起了红光。

我如何还能不懂。

「给就给吧,但……」

后面的话我咽下了。

直到齐寒君从苦哈哈地吃剩饭,到笑嘻嘻地吃我们的白米饭,最后龇着牙捧着一根大骨头,半推半就坐在了珍珠对面。

一碗饭下肚子,珍珠忙着去城南送糕点。

他却磨磨蹭蹭不肯走,视线始终在我裙下的跛脚上窥探。

我忍无可忍,一盏茶摔得通通作响。

「我的瘸腿是踩在了你的爽点上了,还是长在了你的审美上了?隔着门窗偷窥不够,竟厚颜无耻到借着珍珠的面子,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窥视。不然我也打断你一条腿,让你爽个够?

「世人知你救死扶伤的一面,知你猥琐下贱的另一面吗?」

齐寒君一张俊脸被骂得惨白,呆若木鸡半晌,才在我用力推开的逐客门里回过神来。

「我……我只是在想,吃你那么多点心,师父定要训我不要脸。若是锦书姑娘能忍住疼痛,说不得,我能断骨接骨,治好你的腿。也好,还了你的恩情。

「只男女大防,姑娘的腿又伤在腿上,我不好下手,毕竟珍珠姑娘……」

「什么?你是说锦书姐姐的腿还有救?」

珍珠的点心筐子掉在了地上。

15

她喜不自胜,泪盈于睫。

「榆木脑袋,你要敢骗我,我一拳头把你打个对穿。说,我姐姐的腿当真有救吗?」

我衣袖下的手也在发抖。

「你说的是真的?有几分把握,又能恢复几成?」

说到看病治病,齐寒君的双眸顿时亮了起来。

「我师门最擅长的便是治骨,师父更是御前的治骨太医,我虽不及师父万一,但若是断骨,也有几成把握能让锦书姑娘恢复如初。」

珍珠欣喜万分,比我还激动,抱着我的手攥得我都痛。

「等姐姐好了腿脚,不靠着船也能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了。你不是要去骑马,爬山和踏青?都好都好,珍珠本想背你去的,以后你能自己去了。

「珍珠可太高兴了,榆木脑袋,我高兴得恨不能嫁给你!」

一瞬间,万籁俱寂,针落可闻。

珍珠头一歪,摊了摊手。

「这是什么表情,嫁给他还委屈了他不成?何况我只是随口说说,谁愿意嫁个榆木脑袋。」

齐寒君的眸子顿时暗了下去,珍珠没有察觉,滔滔不绝打问治腿的事宜。

好半晌,齐寒君才弱弱地回道。

「我给师父去封信,借一把他的开骨刀就够了。

「但他那个人小气,不把事情说清楚,他断不可能答应的。」

十日之后,来的不是开骨刀,而是最年轻的太医院院判裴玄。

他身若修竹,面如苍雪,清冷高傲得厉害。

站在廊下撑着一把玉骨伞,似是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湮灭了一般。

只听得雨点在他伞上噼啪作响。

伞面微斜,露出了那双狭长的凤眼。

四目相对里,寒冰崩裂,他挑出了三分笑意。

「看来,你又要欠我一回了。」

我哑然,竟是故人来。

16

当年十里亭下,我一簪子掏了沈云霆的心窝子,他血流不止,疼得满面苍白。

是坐在半山上赏雪的裴玄看尽好戏后,带着三分戏谑,扔了我一颗止血药。

「你欠我一个天大的恩情,以后我自会向你讨要。」

他唇边带着冷笑,颀长的身子压下来。

「你欠了我的,记得吗?」

我紧了紧锋利的簪子。

「你要如何还?」

他眸中失望一闪而过,只指尖一挑,掏走了我腰间的香囊。

「它,我拿走了,留着这条命回京来还我的恩情。」

后来,我崖州断腿之时,沈老夫人曾求他一救。

可我等到无可再等时,也没见到他的人。

堂堂太医院院判,求到他门前的勋贵多如牛毛,我区区丫鬟命而已,不跑那一趟也属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他为何又要跑这一趟。

莫不是怕他徒弟治坏了我的腿,丢了他的脸?

他似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自顾自地回答。

「我受奸人所害下了狱,才耽误了你的腿,今日是来将功赎罪的。」

齐寒君忙附和。

「若非如此,我怎会揭不开锅。师父怕连累我,撵我撵得匆忙,忘了给我银子了。」

珍珠啧啧摇头。

「那属实太匆忙了些,这都能忘。要是我,就会认为是某些人小气不愿意给银子。」

齐寒君连连摇头。

「不不不,我师父不是那样的人。你还信不过我的眼光嘛,师父人品,世间绝无仅有!

珍珠撇了撇嘴。

「你对,你都对。」

裴玄望着二人轻笑一声。

「连师父都卖了只为吃口软饭,自然说什么都对!」

齐寒君偷偷瞄了珍珠一眼,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挤眉弄眼道。

「师父,别乱说!」

珍珠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伸手便去摸他的额头。

「你发烧了吗?脸怎么又红又烫的。」

齐寒君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羞羞怯怯,吃了糖一般,甜进了心窝子。

「我……我这就给大家煎药。」

珍珠问裴玄。

「你怎么会收这么笨的徒弟?」

裴玄笑了。

「路上捡的,捡到什么样的就收什么样的。

「比他更愚钝的也不是没有,连救命之恩都能张冠李戴。」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说这话时似乎视线在我身上停了一瞬。

十日后,万事俱备时,裴玄将苦涩药往我跟前推了推。

「你怕吗?」

17

我捧着药碗顿了一瞬。

「为何选在今日?」

他神色一滞,狭长的眸子锁在我身上。

「身上痛了,心就不痛了。」

我被重新剥皮断骨,躺在竹节床上,痛得咬破了唇瓣。

那日沈云霆十里红妆娶了青梅为妻。

我该心痛的,可我的腿更痛。

痛到我在大汗淋漓里几次晕厥。

我再想不起那张脸,满脑子都只有痛了。

后来裴玄拿着那个香囊赖在了我的铺子里。

他懒懒躺在我的竹椅上,伸手要吃要喝的。

我慢了一步,他便不满了。

「我的老实徒弟被你妹妹拐走了,你对我就没有交待?

「我救了你一条腿,你连几顿饭也跟我斤斤计较,这就是你的知恩图报?」天地良心。

我的珍珠在我腿好后已经不替我送饼了,日日钻进隔壁院子里,不是帮着晒草

药,就是蹲在药罐子底下拼命摇扇子。

顶着一脸的煤灰回来就喊饿。

谁被谁拐走了,还不晓得呢。

「我拼命做点心,一个人养四张嘴,你不觉得我命比中药苦吗?」

裴玄皮笑肉不笑地看我一眼。

才叹着气从胸口掏出一沓房契。

「刚置办的新产业,正好没人打理,就由你去收租吧。」

他直起身子,骤然压了过来。

「别太计较,你养我,或者我养你,都行!」

18

半年后的某日,我坐在糕点铺子里和面,对上了一道冰冷的视线。

一抬眸,与风尘仆仆的沈云霆四目相对。

他娶了娇妻又抬了美妾,还留在京城里做了京官。

该是人生得意才是。

却消瘦许多,憔悴又单薄。

珍珠命回京一趟的齐寒君打问过。

她总以为,毕竟是大恩人没了,沈云霆总该急得团团转,甚至掀翻天将人捉回去的。

可没有!

他十里红妆娶娇妻,次月便抬了白鹭为妾室。

可惜,左拥右抱的日子没过多久。

娇妻跋扈,美妾嚣张,斗得不可开交。

短短半年,林昭雪落胎伤身,白鹭被打断了双腿。

连老夫人都在王嬷嬷为求公道触柱而死后,吐血昏厥,一日差过一日。

后院的火烧到前院,沈云霆被烧得焦头烂额,公务上也力所不及,频频出错,被迫在家养起了病。

他坐不住想起了我。

不是他爱我、割舍不掉我,而是沈家的烂摊子,由我来背更合适!

19

沈云霆强压怒意,步步朝我走来。

「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多苦,金陵城都快翻遍了,才知你根本没回去。

「不过一点委屈罢了,便耍性子到了这种地步,真有你的。

「跟我回去,我可念在……」

他话说一半,哑了。

因为一袭青衣的裴玄骤然站起身来,手中的蒲扇轻轻在我身侧摇起。

「若是累了,今日就不做了。我想你的肉,想得紧。」

我新学的东坡肉,色香味俱全,他们三个都吃得停不下嘴。

珍珠刚割了一块上好的五花,求着我晚上加餐一道。

我望着一大盆没捏出来的糕点无奈道。

「你啊,是如何也喂不饱的。吃了还要,吃了还要。

「光顾着吃,生意不要了。」

裴玄不恼,状似无意般瞥了沈云霆一眼。

「血气方刚的男人胃口大吃不饱不是很正常,你说是不是沈大人?」

沈云霆如遭雷击,瞬间面色煞白。

「我知你走得突然什么都没有带,一个瘸子要想在世间立足属实不易,可你……也不该烂成了这般。」

在他眼里,锦书原是如此不堪的。

裴玄面色一寒,他却抢先叫道。

「裴大人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躲到这饼铺子里守着旁人的妻,未免太过无耻了些。

「若不想被弹劾,我劝你尽早收手。」

裴玄低头凑近我耳边,攥着我的手腕吐着热气问我。

「你是他的妻啊?」

我眉头紧蹙,摇摇头。

「他有妻,是尚书府的嫡小姐。

「我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沈云霆被我呛得手一颤。

「锦书,你还在与我怄气?我已低三下四来接你,你还要如何?

「我与你形同陌路,还能如何?」

沈云霆神情一僵,舒了口气又开始温言软语哄我。

「祖母病了,她很想你,院子里的人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锦书,别闹了,跟我回去。临安之事我会替你瞒下,管家之权也给你。

「知你受了委屈,我已替你训斥过她们了。以后……」

「没有以后!」

珍珠本在陪齐寒君采药,听闻沈云霆来了临安,她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挡在我身前,对沈云霆破口大骂。

「你来做什么?」

「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与爬床得逞的小妾,斗得你死我活扰得你烦不胜烦时,就又想起了我锦书姐姐的千般好了?

「可你忘了,锦书姐姐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物件,能随你心意任意搬放。她不要你,早就不要你了。

「不打扰,才是你给的最后的成全。」

齐寒君拎着草鞋,带着滚了一身的泥巴,气喘吁吁地护在珍珠身前。

「没错没错,珍珠说得没错。」

珍珠问他。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但你说得都没错。」

继而眸光一狠,死死地瞪着沈云霆。

20

「锦书姑娘不能走,珍珠姑娘也不能走。要抢人,从我身上踏过去。

「我身上抹了毒,踏过去死了臭了烂了,也别想带走她们。」

沈云霆不可置信般越过他们看向了我。

「锦书,你怎会和这样的人搅在一处。你坏了腿脚,我若不要你,你还有什么前程。

「裴大人不也是把你当玩物,做人外室又能有几日光辉。他裴家比沈家更重脸面,只怕裴家众人知晓你存在的第一时间,便会要了你的命。」

他强忍怒火,低声压迫道。

「跟我回去,日后不与我闹脾气,我便当没有今日之事。」

「沈大人错了!」

裴玄漫不经心地为我摇着羽扇。

「裴某千里迢迢追过来,是要真心求娶的。此事双亲知晓,帝后也知晓。况且我已将产业尽数给到了锦书姑娘手上,她不要我,也不行了。」

我大为吃惊。

「你专为我而来?」

齐寒君大声喊道。

「是啊是啊,师父听说治腿的是锦书姑娘,连夜千里传书,只一句话『敢碰锦书一根指头,跪烂你的膝盖』。

「那年金陵水患是师父背你二十里路,送去的难民营。你说会报他恩情的,却连他都忘了。被别人抢了救命之恩,白得了一把杀人的刀、救命的药。」

脑袋轰的一声炸开。

我不可置信看向沈云霆。

「那年不是你救的我?」

他眉眼间闪烁的迟疑便是最好的回答。

「可捡你回沈家的是我,求着祖母将你养在跟前的也是我。

「他救你是真,我救你也不是假的。」

裴玄却笑了。

「挟恩图报,你沈家最会。知晓我救过锦书,你祖母书信一封却是求我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早日让你回京。更是看到我腰上的香囊后,拿锦书的名声与性命要挟我。

「你以为你能那么快回京城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师父为你求情被陛下下了狱,连累整个裴家为你一求到底。」

齐寒君委屈极了。

「知晓锦书断腿时,师父已被关多日。是你们沈家的自私害了锦书的腿!

「捏着锦书就好利用我师父,却连身份都不愿意给一个,你这算盘珠子差点打瞎了我的眼。」

沈云霆恼羞成怒!

「闭嘴!

「都是挟恩图报,你师父又与我有何区别!」

裴玄却笑了。

「我裴家不拿恩情压她,选择我,只会是因她愿意做我的妻。」

沈云霆大吃一惊。

「你要娶一个跛脚做正妻?你不怕家族蒙羞,成为世人嘴里的笑话吗?」

他一句话落下,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原来,跛脚的妻会成为笑话,他沈家从来都是不愿意的。

众人脸上的讽刺将沈云霆激得面色惨白。

「你看看你,满心算计,小人行径,哪点配得上重情重义的锦书姐姐?

「既要林家的体面,又要锦书姐姐的周全,沈大人你既要又要,才当真好不要脸。」

沈云霆辩驳不得,可他仍不肯善罢甘休。

「锦书莫听他们一派胡言,你好好想想我们的三年,我明日再来问你。」

21

他没等到明日。

当夜便带着人围了我的院子打算强抢。

可他们刚跳进了院中,便被突然亮起的火把团团围住。

「崖州的招数,临安不中用的。」

知府一声令下,来人便被齐齐拿下。

沈云霆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你拿这样的招数对付我?锦书,你怎么敢!」

我直视他的恨意与愤怒,笑道。

「崖州三年,你杀人时我递的刀,你的不择手段与不肯罢休,又有哪个瞒得过我?

「沈云霆,我早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你对我出手时,就该知晓我不会留情的。」

我步步朝他走近。

一双腿脚与常人无异了。

他大惊失色。

「你……你腿好了?」

继而又狂喜。

「锦书,你腿好了,如此,你做主母又有何不可。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那个跛脚的锦书在意过你,可那不是现在的我。」

沈云霆神情破碎,似在这一刻才确定我当真不要他了。

他被知府带走时,满嘴的不甘心。

扬言定会将我带走的。

可当夜,沈云霆便被三封火急火燎的家书连夜叫回了京城,只为——奔丧!

沈老夫人病故了!

坐在清冷的月下,我冲躺在竹椅上假寐的裴玄轻声问道。

「你可知,我是何种手段?」

咔嚓。

摇晃的竹椅顿住。

22

他蓦地睁开狭长的眸子,静静地看向我。

我轻笑一声,缓缓道。

「在崖州三年,为抢功名利禄,我扮无辜装可怜甚至当盲女演孤女,一簪子一簪子杀了许多人。

「那鲜红的血,溅在脸上也是温热的。他们睁着不甘心的猩红眼,就那么死死地瞪着我。可你死我活的时候,我半分退路都没有。

「我的心,就在那一簪子一簪子里被扎得坚硬无比的。

「便是沈家,我在临走之时还收买了两个老嬷嬷,拱着火,让林昭雪与白鹭斗得你死我活。

「我不要沈云霆了,永远都不会要了。可我也不会放过要逼死我的她们。

「林昭雪的床柱里被我塞了药,她注定生不下孩子的。可她恨的,只会是精于算计的白鹭。」

我笑了,越笑越大声。

「年少时,她每次进沈家都会故意唤我伺候,却找着理由折磨我。不是捧着滚烫的茶,便是踩着我的肩膀去采梅上雪,还故意将帕子丢进水池里,让我在寒冬腊月里下水去捞。

「白鹭从前就是她的走狗爪牙,帮着她训斥我找我麻烦。我这只手,便是在她们的合力里被生生划烂的。

「狗咬狗的戏码,只要一根争宠的导火索就够了。你看,一残一伤,我不就得逞了。

「可还不够。沈云霆既没救过我,就配不上我三年的拿命相护。所以,我明知他会强抢,还玩了一出请君入瓮。

「强抢民女,他会被弹劾吧。我要让他再被贬一次,这一次没有锦书相护,我看他又该如何!」

冷月如钩,将我的脸照得惨白。

「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我。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我,这样的我,你又何必招惹!」

可突然伸来的一双手却抱住了我的颤抖。

「你以为,我会在意那些?」

「我杀过人。」

「那是该死之人!」

「我眼里揉不得沙子。」

「那便清理掉所有的沙子!」

「你不怕我杀进你的后院?」

「可我后院只容得下你一人,你要杀谁,又能杀谁?」

躲在门后的珍珠泪流满面。

「锦书姐姐,你太苦了。以后你去哪里珍珠就去哪里。杀人也好,乞讨也罢,再苦都有珍珠陪你。」

齐寒君急得跳脚。

「珍珠去,我也去。珍珠胆小,杀人我来,我会用毒。」

裴玄笑了。

「也不差我一个了,他们去,我也去!」

后来,我嫁给了裴玄。

跛脚尚且能行千里万里,我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过错付了一段感情,就要封心锁爱孤独终老吗?

我依然爱人与被爱,只发间的簪子磨得锃亮。

不缺去爱的勇气,也不失护自己的魄力。

我爱得起,也杀得起。

23

随着裴玄入京那日,我与再次被贬的沈云霆狭路相逢。

老夫人病逝,他把怒火发泄在了林昭雪身上,与林家结怨,被狠踩一脚,终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曾言之凿凿会陪他一生一世的林小姐,选择了和离,并未陪他。

可一转身,她却谋划着郡王后院里的贵妾位置。

连断腿的白鹭都求他看在昔日情分上给她自由。

他以为曾经的锦书是为了前程才为他赴汤蹈火,杀人的刀护身的甲胄,他把我用得尤其顺手。

可再一次选择落在面前时,大好前程却无一人愿意伸手要。

这一次,没有锦书为他挡刀挡剑,也没有祖母在京中为他谋划前程。

等待他的只有千难万险中的绝路一条。

他拦下我的马车,裹着沙哑的哭腔说他知错了。

只求我,能与他再见一面。

可挑开车帘的,是裴玄。

他俯视着沈云霆的狼狈,淡淡道。

「大喜将至,夫人不便见落拓鬼,沾染了晦气就悔不当初了。

「还请沈大人有点自知之明,收起你的惨相滚远点。靠卖惨博同情那套,现在行不通啦。」

车帘放下,马车咕噜噜一滚,压碎了沈云霆最后的期望。

望着裴玄那张得意的脸,我问。

「你舔嘴皮吗?」

他摇摇头。

我了然。

「难怪,嘴巴那么毒,舔一下只怕都口吐白沫了。」

他长臂一揽,将我裹进怀里。

「你现在就舔舔,毒不死你,我今晚就累死你。」

24

与裴玄成婚后,他记下了珍珠的话,天南海北地陪我游玩。

将宫中的差事都一股脑扔给了齐寒君。

珍珠每每给我来信都是抱怨。

【师父太没道德了吧,宫里活儿这么多,是要累死个谁!】

【他也没说怎么经营人情关系啊,可把榆木疙瘩为难坏了。】

【哎呀姐姐,我受不了,带我走吧。榆木疙瘩太笨了。】

最后一封,让我停了脚步。

【姐姐,我有了身子,要做娘了。害喜得厉害,你快回来!】

我连夜收起行李,不要命地往京城赶。

路过兖州时,听说沈大人中了叛贼暗算,被斩断一臂,身中毒箭,奄奄一息。

嘴里口口声声叫着的是他的爱人。

果然,那些刀枪剑戟到底还是像从前一般,如雨点一般落下。

只这一次,没有锦书这个人肉盾刀山火海里为他拼命了。

我突然想起了林昭雪。

她终究嫁给了郡王为妾室,却在与主母争宠时,被毁了容貌灌了哑药,关死在了后院里。

只怕沈云霆到死,都见不到自己的爱人了。

可那又与我何干?

看我发呆,裴玄无皮无脸地将我往怀里拉。

「珍珠都有了孩儿,夫人打算何时要孩儿?

「不若,就趁现在?」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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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杰谈情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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