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闵守华
“衣、食、住、行”,是人们生活中最基本的几样需求,早已深入人心,家喻户晓。人们把“行”排在最后,从维持生命的角度来讲当然好理解,但从另一个角度、即反过来看,“行”却往往是前面这几项的先决条件和必备基础。因要有“衣蔽体,食果腹,住有屋”,维持生存,就要“出门谋生”;而“行”是出门马上就要实施兑现的第一个步骤;尤其是在交通道路条件落后的年头,这更是一个“头等大事”,必须要首先面对。前两年不是常提一个口号,“要致富,先修路”、“交通先行”么。

文革前公用汽车月票。网络照片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乃至九十年代之前,那个时候武汉的上班族,每天清早天还冇亮,闹钟一响便赶紧起床,边打哈欠边洗漱,外头衣服都还没穿好,匆匆忙忙边套衣服边抓过工具或包包慌慌张张地出门,然后如同枪火般大步流星往公交车站赶,生怕误了一趟等下一趟不知又是什么时候。
尤其是武汉三镇跨江过河,面积超大,上个班少有一趟车可直达,往往要中途转车转船,水陆兼程,所以更是要精确算计,还要掐时掐点争分夺秒。池莉的小说《烦恼人生》,对当年武汉的上班族那种绕着三镇跑月票,东奔西颠,马不停蹄的窘况多有生动的描述。
那时武汉的公共交通及市政建设非常落后,全市大约只有二、三十条汽车公交线路,加上几条电车线路和过江轮渡航线,总共不到四十条。城市面积大,交通道路少,公交线路稀,搭乘人数多,自然是“杯水车薪”,难以救急,只能靠一个“抢”、一个“挤”字。“人往一车抢,路往一条挤,车里塞罐头,车外压摞摞(车门外往往还吊着数位乘客车子还在跑)”,是当年乘坐公汽的一个写照,虽有些夸张,倒也不无形象。住我隔壁的大何师傅可说是这支“月票大军”中的一个代表,“跑月票”的个中苦涩艰辛,他深有体会。
大何住汉口友谊路(幸好还是市中心),在武钢XX厂上班,每天早晨4点半钟起床,5点钟出门,走到六渡桥坐1路到江汉路,然后走到江边在王家巷或武汉关坐轮渡过江。
到岸后脚不点地地匆忙爬上江边堤坡,出码头后一路小跑跑到中华门16路公汽起点,那里早黑压压人山人海站满候满了等车“抢车”的人。抢上去后起码要颠1个多小时才能到达青山厂前站,再然后赶乘武钢内部开往各分厂厂区的通勤车到分厂。从出门到车间,一路差不多折腾了近3小时,还冇正式开始做事,浑身早大汗淋漓四肢发软如脱了水瘫了条样……

文革后的通用月票。网络照片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无论早晚冷热严寒都这样跑,这一跑——武汉人这个“跑”字用得特别好,准确、生动,那可不是逛公园轧马路,让你从容不迫,闲庭信步的,是如跑马拉松跑百米大赛最后冲刺那样!这一跑就跑了二三十年(九十年代后才稍强些了),真是多亏了他啊——所有跑月票的兄弟姐妹几乎都一样!若要把大何跑月票的里程和时间加起来,恐怕至少可绕武汉三镇大几千圈和几万个小时,绝对的“汉马”最高纪录!
长年跑月票,遭遇各种人,便常有稀奇古怪、扯皮拉筋的事情发生。我八五年调局技校,学校在鲁巷,家住解放公园路,每天像大何那样跑马拉松。过江后同样是在中华门抢15路,个中的争抢拼搏麻辣酸涩就不说了。
有天不晓得中了么邪,15路半天不发车,老远都望得到有车在大桥下面停着在,惹得众人不停引颈翘足地张望祈盼,真是望眼欲穿!终于有辆车崴过来了,人群顿时疯了样,一阵骚动后一拥而上,奋不顾身地直往上贴往上“扑”,完全像是这种行动“丝毫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样!这场景这镜头也不说了,关键是上了一拨人(车门外还吊着几个在)车开动以后,出现了紧急状况,有人大声惊呼:“停车停车,快停车,把人夹到了!”
果然有个中年男人的头、手、脚被夹得鲜血直流,其状惨不忍睹。司机极不情愿把车停下,众人纷纷指责司机不负责任,心狠缺德。受伤乘客蒙着头捂着手一瘸一瘸地跑到车前找司机评理,绝大多数乘客当然同情他,七嘴八舌地予以声援,司机却似并不很在乎;尽管那态度也有问题,他也确实无能为力。
问题是这场面僵持了有一阵,司机没解决,受伤乘客又不依不饶不让车走,这一下不好办了,有乘客焦急地说上班要迟到了要扣奖金还有工资,有人催促受伤乘客算了,有人……突然众乘客态度一边倒,众口一词,众相一致地对着他。开始是小声嘀咕,继而大声叫喊,叫他快让道;有人更是大声呵斥大声漫骂,最后甚至朝其身上扔东西。骂得十分恶毒,也十分难听。
无人去组织,无须要谁导演,人人都可参与,现编现演,现场直播,顿时就上演了一场活生生的马路话报剧,让人看着愕然听着扎心!公交设施落后,本来就是一痛疾,人的自私小我,人性的复杂幽微等,也在此展露无疑。
“月票”是“参跑者”的资格标志,分为几种(如职工票、学生票等),乘用者对号购买。职工月票价格是4块,单位虽有2块补助,但对于当时每个月仅三十块多一点的低工资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冇得法,本来没几个,还要往外拿”,每回交月票钱时(我们是单位派人去集体购买),一些人不晓得几心疼!
为缓解公交压力,也鼓励职工骑自行车上下班,一般单位对超过三站路的骑车者也实行2块钱交通补贴,和月票支出相比,这同样也是一笔不大也不小的钱,但这是“往里拿”。有人调侃:“就是不骑推着走,作那2块钱看,也是值得的”。
天啦,就这点“出息”?“么办呢,要上班,要养伢,钱也不生伢,只好到处挖(wa读2声)。老百姓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啊”!的确是这样,存在决定意识,普通人过日子,衣食住行,每样都得精打细算。
但是当心点,骑车发钱也不是那容易的事,自行车一搞不翼而飞了,让你防不胜防,招架不赢,锁十把锁都不行!有那几年,就跟意大利的那部电影名《偷自行车的人》点明的,搞这个业务的伙计不晓得有几多,像苍蝇似的,你锁好车前脚刚一离开,后脚他你家就绷上来了。等你出来一看,乖乖,顿时就傻眼了——让你连连跌足,欲哭无泪!差不多要跟那喜儿一样“唱”起来:“霎时间,天昏地又暗,蟊贼心狠,偷走我的车。乡亲们哪,乡……”
上了车——上了公交,车上当时有售票员,无月票者就要现买票了,按远近距离(九十年代中期才实行“一票制”)买票。售票员游走在车厢里售票查票,有时也嫌麻烦嫌挤就坐在那里(下车门一侧)叫买票者挤到她面前买。对下车的乘客喊道:“把票拿出来”。有的乘客也懒,并不掏票,只嘴里应一声“月票”;见售票员还作他瞄着,便拍拍胸前衣兜,加一句:“月票”,售票员便不做声了。慢慢有很多人照着仿效,一时成风。
有个外地来的乡里人见这是个好办法,不用花钱买票了,只须一拍一答就能过关。下车时,售票员盯着他问道:“哎,你票呢?”他拍拍胸前口袋,答一声:“月票”。
售票员仍不放过他:“我问你票呢?”此人把胸口连拍直拍,口中“月票月票”连喊几声。
售票员不耐烦了:“哎,你搞那些台子做么事啊,练气功?我要你把票拿出来看一哈”!此人也愤怒了:“你欺负人有多的吧?他们拍一下你就放过了,我怕了这多哈你还不松着眼还要——”
“轰”——一车的人蒙着肚子笑得直筛(sai读2声)。当然,这很可能是有人编的个故事。
有两个广告达人却是实有其人,且江上闻名,三镇知晓。开放了搞活了,市场意识越来越强了,连痔疮都上墙了,广告做得满天飞,公交上轮渡上也成了广告的好载体好战场。江汉关和王家巷开往曾家巷和中华门的轮渡上,有一个卖针的婆婆和一个卖洗洁精的中年男将,简直把这两条轮渡线的广告业务给承包了。
轮船一启动,卖洗洁精的男将就开播了:“乘客朋友们你们好,轮船马上就要离开码头了,请大家找个位置站稳坐好,轮船有点晃动,莫把衣服裤子弄脏了。万一你家的衣服弄脏了,不要紧,请看我手里的万能洗洁精,不管它是机油柴油马达油,还是鸡汤鸭汤排骨汤,糊上去了,万能洗洁精轻轻一喷,手到污除……”
卖针婆婆的广告做得还要艺术些,小小一根针,她能扯出一船舱过日子打算盘捡便宜的家家话:“你家们看那,3叉牌老牌子钢针,百年名品,质量过硬,又能缝衣服又能上被窝还能打补丁,大大小小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整整一套15根加起来只要1块2角钱,好划来呀!——莫慌,今天是在轮渡高头,我们做活动跟你家们大让利,那2角钱免了,优惠价只要1块钱。真的是划得来呀,1块钱——莫慌,我们还送你家一个小礼物,跟它是配套的,一个漂漂亮亮的铜顶针箍,又好看又顶用,的确是划得来——莫慌,还有,还有一个礼物……”
从开船到江当心,她你家的这个“划得来呀”还冇划完。等航程过半还有三分之一时间时,广告戛然而止,然后开始办正事——卖针。这时就真的是时不我待,错过再难了,必须抓紧。一时间简直就是“放抢”,人人迫不及待,个个争先恐后,生怕冇抢到,大鱼放跑了。果不其然,只一哈哈,好多人手上都出现了“老牌子名品钢针”,一个个脸上都笑咪了,嘴里都连声啧啧:“划得来啊”!
“划得来……”
进入八十年代中后期,武汉的公共交通和市政建设开始发生了巨大的改革和深刻变化:十几座大桥小桥陆续陆续建成,一条条主干道还有过江隧道过湖隧道脱颖而出,穿城而过穿江而过,串连起大大小小的道路四通八达。
增开无数条公交线路,车辆增加了上十倍——恐怕有几十倍;月票车和专线车“双轨”并行,空调车与豪华车并驾齐驱;实现无人售票,做到刷卡投币灵活自如;加强管理,改善服务;推出出租车、鼓励通勤车,近年又开通轻轨、地铁、快速公交(BRT)、有轨电车、还有无数的网约车、私家车、无人驾驶智能车……等,更是飞升跳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打捞江城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