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这车真是给咱俩的?”我站在车旁,愣愣地看着那辆锃亮的黑轿车,忍不住问了一句。
“当然是给咱俩的,快上车吧。”老潘背着手站在那里,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可我瞧他嘴角那点藏不住的笑,就知道他心里也没底。
1974年,我21岁,入伍第二年,被借调到团政治处报道组。要说这差事,那真是赶上了好时候,毕竟部队里能写会画的兵不算多,像我这种高中毕业的,写点文章就能用上。
借调到报道组后,工作比我想象的要忙。白天跑基层采访,晚上熬夜赶稿,日子过得不轻松,但内心却觉得充实。尤其是每次稿子被报社登出来,那种小自豪别提有多高兴了。
那天一大早,组长交给我们一个任务,让我和老潘把一份重要稿件送到军区《晨报社》。组长还特意嘱咐:“这稿子很重要,编辑看了有意见,你们得现场改,千万别出差错。”
老潘是个老兵,70年就入伍的,平时话不多,但做事稳当。我心里想着,有他带着,准没问题。
我们俩打点好行装,骑着两辆老旧的自行车就上路了。
那时候,沈阳的街道并不宽,两边是低矮的砖瓦房,路上行人不多,偶尔能看到几辆自行车和解放牌卡车。一路骑过去,风吹得脑袋凉飕飕的,倒也清爽。
到了军区招待所,听说当天有个团里的领导要去《晨报社》开会,顺路可以捎上我们。我们乐得省力,就在招待所等着。
等车一到,我差点没认出来。
那是一辆黑色的轿车,车身锃亮,轮胎干干净净,车窗上还挂着白布帘子。那年代,这种轿车可是稀罕物,别说坐,就连见都少见。
上车的时候,我心里直打鼓,心想咱俩这身份,能坐这种车吗?
一路上,车开得飞快,我看着窗外的街景,一晃一晃地从眼前划过,心里又激动又忐忑。
老潘倒是稳得很,坐在副驾驶,跟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也没见他多稀罕。
可我看得出来,他手一直扶着门上的拉手,跟我一样紧张。
到了《晨报社》门口,我们把稿件送进去,编辑看了半天,夸了两句,又挑了几处细节要改。
改稿子这事儿最费时间,等我们忙完,天已经擦黑了。
我本想着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去,谁知道编辑突然说:“你们别急着走,一会儿有个人要见见你们。”
我心里顿时犯嘀咕,这稿子是不是还有大问题?
过了半个小时,一个穿军装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了。
他身材不高,脸色黝黑,走路带风,一看就是个当官的。
他一开口就让我紧张起来:“稿子我看了,很不错,就是……有点遗憾。”
我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生怕哪儿写砸了。
老潘倒是沉住气,问:“首长,哪里遗憾?”
那人摆摆手,笑着说:“稿子没问题,就是这事儿啊,咱们团前几天已经报过类似的内容了,重复了。”
我一听,心里更不好受了。
这么重要的稿子,居然撞题了,这让我们怎么回去交代?
正急得不知道怎么办,那人却又说:“不过,我有个建议,你们既然来了,干脆写写这次送稿的经历,也许更有意思。”
我听得一头雾水,送稿还能写?
可老潘却点了点头,说:“首长,这主意倒是新鲜。”
于是,我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接下了这个新任务。
回到招待所,我琢磨了半天,怎么写都觉得别扭。
老潘突然提议:“小励,要不咱写写今天坐轿车的事儿,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这主意倒是有点意思。
可转念一想,咱们这身份,写这个能行吗?
老潘拍拍我肩膀,笑着说:“怕啥,写吧,出了事我担着。”
于是,我硬着头皮写了一篇《兵的第一次》。
稿子写得不长,两千多字,讲我们一路送稿的见闻,包括第一次坐轿车的激动,也写了我们在《晨报社》遇到的尴尬,还有后来怎么想办法弥补的过程。
写完后,我自己看了一遍,觉得还行,但心里还是没底。
第二天一早,我们把稿子送到编辑那里。
那编辑看了之后,竟然笑了:“这稿子可以,真实、有趣,还有点意思。”
可就在我松口气的时候,他又说了一句:“不过,结尾得改改,太平了。”
正发愁呢,老潘突然开口了:“首长,不如加个意外,就写咱们今天坐错了车,怎么样?”
他这话一出口,我差点没跳起来。
这不是往自己脸上抹黑吗?
可编辑却笑了:“有意思,就按他说的改!”
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改了。
改完后,稿子很快就发表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篇文章竟然引起了不少关注。
很多人看了后都夸咱们部队的兵真实、接地气,甚至还有人专门给《晨报社》写信,提到那句“坐错车”的桥段,觉得特别生动。
可谁能想到,那天我们根本没坐错车。
那辆轿车就是给我们安排的,只不过老潘为了让文章更有趣,硬生生编了个“坐错车”的情节。
我当时还跟他急了,觉得这不算实事求是。
结果他拍拍我肩膀,笑着说:“小励,咱们写的又不是报告,真实不假,但也得有点意思。”
后来,这件事成了我俩的秘密。
每次提起来,都忍不住笑。
到现在,我都觉得,那次借调报道组,最大的收获不是第一次坐轿车,而是明白了一个道理:真实的东西,总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但适当的润色,也能让它更加有趣。
傍晚的院子,夕阳斜斜地洒在老树枝上,我站在那里,忽然想起老潘那句玩笑话:“咱们这些臭当兵的,哪配得上坐轿车?”
谁知道,那天坐的,偏偏就是最好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