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勇敢的,但作者往往是软弱的。
陆陆续续也写过很多的文字,但自己始终不太满意,问题大多出在仅仅使用了文字的基本功能,即信息的载体,想了什么就写了什么,他人也能读出什么,但文字一直都不够诱人,缺少一种鲜活的力量。
曾经一直以为,文字可以客观、独立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当把它们写出来,就从作者的某一个被现实扰动的想法,固定成为一段看似凝练的历史,神圣而不可改变。
所以在大多数时候,都追求一种文字的独立性,即将自己彻底隐身在文字背后,甚至努力消灭文字当中的一切个人化的线索、消灭文字背后的那个自己,让它们看起来是足够客观的。
但这样一来,文字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雨水,循着来处只是一片空,完全找不到更远,分散而无力。不像那种奔流的江河,顺着河道而上,能够见证水与岸不断斗争的过程,能够发现巨大力量背后的微弱发源。
还记得小的时候,时常一个人被关在家里,为了打发无聊,就拿出各种玩具,来一场究极大乱斗,有飞天的机器人,有遁地的妖怪,还有一些伪装成家庭常见器物的各路神仙。它们不仅像个玩具一样存在着,而且也代表着某一种势力、某一个个体,我为它们编造了剧情,并通过我的嘴,说出了它们的台词。如果这一切能从童年对应到成人的话,那么玩具实体就不再是必要的,一切的剧情只需要文字就可以呈现,那些故事是鲜活的,鲜活的原因并不是它们深刻亦或是高明,而仅仅是它们体现了幼时的我用自制的热闹来对抗寂寞时的那些想象。
反观如今的文字,里面有足够的素材,足够的理智,足够的思索,但就是缺少了些什么。文字背后的我,仿佛一个冷冷的旁观者,睥睨众生。张口代表人类,动辄点评时代,仿佛用文字构建起一个承接文明历史的硕大巨人,但只有骨架,没有血肉。
这些文字,只能等待,等待着读者当中,尚有一些曾经思索过同样问题的人,借由这些文字,让不同时空的作者与读者的思想发生短暂的错位碰撞,不过也仅仅是碰撞,甚至连火花都没产生,仅此而已。
就像是一些被打包的工具,或一段尘封的逻辑,或一个生锈了的管道,文字自身毫无活力,只能等待着被读者打开,被读者激活。可是当一个生活的参与者,遇到了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又能产生什么样的共鸣呢?作者以旁观者口吻说出的那些道理,那些苍白的应然与不然、偶然与注定,又怎么能打动一个在生活中炙热投入的读者呢?
文字如果被称为鲜活,就一定会像这个形容词表面意思那样,是鲜活的。不能是一段等待着读者发掘的信息,而是当被写出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某种活的东西,组成这段文字的词句,或呐喊着,或颤抖着,或奔跑着,或蜷缩着,但不论怎么样,它们不是挤在某一个介质之上,晒太阳或闻霉味。
要是不考虑读者的那种共鸣,文字又该如何鲜活起来?
一定是文字的内部在斗争,一些词在揭露另一些词,一些句子在反抗另一些句子,一些观点在抗衡另一些观点,更重要的是,一种情绪在吞噬另一种情绪,一个作者分裂为另一个作者。
如果这样,作者就不可能是一个观察者,为了鲜活的文字,哪怕最小化的,他也需要至少参与到文字当中。就好似回到儿时,把文字当做玩具,编排它们的角色,让它们顺理成章的说出台词,一切在无需读者参与的前提下,活了起来,哪怕是从来没有人看过这段文字,它们依然生机勃勃。
更为关键的是,就像儿时的故事,不过是为了排遣孤身一人的寂寞一样,当作者真正的进入了文字,同样需要一个敌人,即便是无法征服那个敌人,但在斗争的过程中,文字自然的就出现了,那些生动的段落,一定不是平淡无奇的观察,而是火热斗争之后的残骸。
作者能与什么斗争呢,如果他置身事外,一切就仿佛掠过身边的清风,不留痕迹。作者想要参与到文字中,最终要回到他自己的生活里,回到他的内心,回到写作那一刻的动因。
写作的人,往往是懦弱的,他们为了躲开生活的战火,为了避免现实的种种灼烧,才开始回到自己的世界中,用文字派遣想象力的溢出。
写作的人,需要抗争的也恰好是自己的软弱。如果文字不是真诚的表达着作者的软弱以及对这些软弱的反思和反抗的话,那作者必然又成为了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刚刚点燃的那盏灯,也就瞬间熄灭。文字只能等待着被读者点亮,而不会自身燃烧,照亮所有路过它的人。
悲天悯人,过是无病呻吟,道理再深刻,在火热的生活中,也不过是苍白的口舌之快。作者的宿命,是因为对文字的某种更高的追求,渐渐的从思考、表达回到了自身,回到了诚实,甚至是残酷的自我剖析中。
一旦作者因为追求不可救药的开启了剖析,就必然会走到第一个深渊的面前,那个他开始鼓起勇气写点什么的动因,那种试图逃避生活、或以观察者的身份隔岸观火的小心思,在文字的世界中,变成了作者需要面对的无底深渊。
深渊底部的嚎叫,就是作者开启写作时的那一点点,或者非常庞大的软弱。
如今,愿意写作的人,是需要勇气的,写作本身,在一个大多数人都只愿沉默的接受的状况下,是一种勇敢的行为,也是作者即将陷入的一个悖论漩涡,因为这种勇敢,就是直面作者内心懦弱的勇敢,越是勇敢,软弱也就越多。
写作,最终与他人无关,与读者无关,只关乎写作开始的那个动因,以及在这之下文字所能获得的活力。写一段文字,直面自己的软弱,是写作中看似最直接的模式,可能也是需要走很长的路才发现的,最难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