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与普洱

闪宏恺 2024-04-14 05:52:02

清明那早,雨线如注,茅草、猪儿草、三叶草、菠菜蒜苗茶叶都为雨水湿润,这个春天有着一些朦胧,人家户在准备饭食,大锅的汤,大碗的菜,大壶的茶都已经备足。

已经是十来点的光景,远方的宗亲顶着毛雨从远方的大路走来,这一房宗亲中有个穿着黑衣的年轻人。

老三打开橱柜,像是打开了一个破旧的麻袋,一如多年前父亲打开橱柜的那一个反反复复的瞬间。

他从橱柜里取出一份茶饼,数十年的老茶,为黄皮纸包裹着,他放在手里,左手掂了一下,右手掂了一下,两只手再掂一下,来来回回掂了好几下,最后郑重的把茶端至自己的茶房。

老三家以前是茶农,父亲种了一辈子的茶,死时倒在茶园里,一命呜呼,祖父也种了一辈子的茶,最后的时光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里,喝了一壶泡散的茶水后,在睡梦中安然沉眠,溘然长逝。

至于曾祖父,以及祖父的祖父是怎么死的,死之前都在做什么,他不记得了,或者那殡埋坟墓中的老头子压根没说过。

到了老三这一代,也种茶,直到父亲去世后的十来年,他也在种。

有一天他从茶园里回来,对着正在炒制茶叶的妻子和跑前跑后的娃子说,咱家的茶园不种了,我们承包出去。

他很清楚记得儿子问老爹,为啥不种呀。他当时啥也没说,妻子也是啥也没说,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

那天过后没多久,他带着妻子离开了生存了几十年的茶园,离开了那祖祖辈辈几代人的坚守之地,像是一个叛离了军队的逃兵。

他记得那天的雨是弯弯曲曲的,天空白的像包谷草,手上的包裹和麻袋沉甸甸的,麻袋里装了茶。

就这般拖家带口,从云南到了江南江北,有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江西浙江福建等地,最后终于在杭州一地落地,他和家人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事业,那已经是2000年时候的事儿。

他不知道这一去,再也没能回到老家。他也不知道,告别父亲和祖辈坟茔的那一刻,再也回不到那块土地上。

他只是在每一次拿出茶叶慢慢咀嚼那份甘味儿,任开水冲泡那茶叶的时候,才一次次的回忆起离开的那一刻,竟然如此的留念。

他实在不是一个伤春弄月的人儿,至少在朋友和生意伙伴眼里是这样。

离开家乡的那一天,妻子在路上默默无言,儿子倒是很有兴致,他终于可以见到心心念念的火车,他在路上看到了很多花,白的紫的金黄的灰色的,看到了三轮车、四轮车,很多很多的车,那个时候的路还是土路,裤腿子上全是泥巴点子,麻袋在火车站的身影是清晰的,像是远处地头的一个个山包。

绿皮火车在铁轨哐啷哐啷走动着,最后跑起来,跑向了那一片片田野山岭,穿过了好多地方,驶向未知之地。

那个时候的中国,还不像现在那么快速发展,可以随处见到钢铁般的城市和各种摩天大厦,百废待兴的几十年里,建设的自然也是有模有样,科技的身影已经淹盖这引吭高歌的雄鸡地图上,互联网才兴起没几年。

老三不算是最早的下海人,当然也不是最晚的出行人,在儿子他爷病逝的十来年里,每当种茶采茶时候,会看一些报纸和听村口大喇叭里的一些报道,知道外面有许多人在“下海”,当时的茶叶只能卖几角一斤,他有了出门的想法,直到告诉妻儿不种茶园的那天。

他们在外面做了很多事儿,在山西时候跟着一些煤老板跑前跑后,整天黑不溜秋的,活脱脱的黑炭一个;在山东,工地上扛包挂泥,每日贪黑早起,团着砂浆和着砂砾;后面还做过私家小贩子,在大街上卖包子馄饨煮粥,在地摊上卖过衣服鞋子光盘播音机,也给木匠干活,甚至卖过膏药等等。

有时候真的好累,太阳要毒死人嘞!好多重活儿他是不让妻子一起干的,妻子是个精力旺盛的主儿,闲不住,就去大商店和其他地方上进货,然后差价卖出去,和周围一起摆摊生意人的也打成一片,本地人其实少,外来的显然多。

他们住过地下室,住过厂房工地,也睡过脏兮兮的煤孔砖洞,妻子看到他回家后,会拿出饭菜和他一块吃,孩子是早已吃过的了,有时候一个窝窝头馒头啥的,他掰开,轻轻递到妻子嘴边,儿子在一旁整理着第二天要卖的货。

居无定所,业无常态的日子这样在忙忙碌碌过去,他们有挣很多钱也有吃灰时候,挣钱的日子就吃油星的肉干,吃灰时候青菜叶子常伴。

幸运的是,他有一个好妻子,以后的日子里他常常会想到这些,妻子从未对他有怨言,他和她采茶结缘,因茶而居大半生。

那时候的生命如风中柳絮,雨中浮萍,飘忽不定,在一个个熄灯的节点,老三常常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出门,应该老老实实地种茶,这时候他从妻子身边起身,取出一点茶叶给自己泡一点。

可以说,在每一个烦劳的日子,他都会泡上一点茶。除了自家的茶,他也弄点各个城市的茶。

他们最后在杭州定居了,在这里他找到了自己的事业,卖茶!他感慨种茶和卖茶是不一样的,种茶和土地打交道,卖茶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在杭州,他见识了很多漂亮的风景,吃到迥异于家乡和其他地方不曾有的美味,真是个温婉的城市。

有一次他和妻儿路过一个很漂亮的风景点,拉住妻的手便让拍摄为生的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洗出了还不如今天那么明白。

照片上的她容颜已不再如曾经那么明媚,眼角有了些许皱纹,他爱怜的看着她,她注视着她。

张大手是在雨雾中看到那个黑衣男子走来的,同招待远方宗亲般招待了他。黑衣男子的口音和自己家乡这边差不多,略加一点外地口音,他认为没啥,清明这天,很多远方来的宗亲在自家这儿吃饭,有很多黑衣男子这样的人。

他们大伙吃完后,就上山扫墓,踏青祭祖去了,他留意到黑衣男子去了一块茶园,从他的视角看过去,那是几座荒凉的老坟,杂草覆盖了坟墓,如死亡覆盖了每一个葬送在冰凉黄土里的人。

黑衣男子取出了骨灰盒,把盒子放在地上,对着坟墓磕头,一下两下三下,每一座坟墓都磕了几下,张大手数了数,那男子磕了九座坟墓。

在时光稀释的角落里,这几座坟墓像是一家人一样,彼此团结在一起,一如茶园里的树干盘结。那天,坟墓迎来了少有烟火,香蜡和黄纸在黑烟里成了灰烬。

那黑衣男子是有故事的人,坟墓里的肯定是他重要的亲人,他手里的骨灰盒又装着自己的谁?他只知道那几座坟茔很久没有人祭了,他记忆中的坟是很孤独的。除了周围的茶树,常年环绕在坟墓身周,让它看着有点生动以外,多数时候的坟是孤凉的。

张大手的好奇让他和黑衣男子交谈起来,黑衣男子说:我家是杭州的,几十年前住这里,老头子把我妈的骨灰盒交给我,希望我回来看一下......

临别时,张大手送了一份茶叶给黑衣男子,在黑衣男子感谢的目光中,他觉得今年的清明有些不一样。他喝了一口茶,觉得有些苦,不同于往常的苦。他想,清明过后,又该采茶了。

黑衣男子回到了杭州,他有时候会疑问,为什么父亲不回去,几十年了,他们一家只有他一个人回去过,现在的他也有自己的妻子了。

他把张大手给的茶拿给了父亲,父亲很珍重的把茶接过,给父子俩泡了茶,茶气漂浮仿佛打碎了瓷瓶,他看到父亲的泪,在父亲湿润的目光中,他感受到了什么,问父亲怎么不回去,爹说你妈在这,我舍不得,我怕我走后她孤单。

人来到这世上,总会留下点什么,将命运与他人牵连。在妻子离逝的时候,他常常摸着照片上的她,眼里全是她。

妻子在秋暮的黄昏里离开,死前喝了一壶茶。最终在火化场烧成了灰,他花了很多钱给妻子买下一块墓地,他把妻的骨灰分成两份,一份自己留着,一份给儿子,说拿回家吧,儿子悲伤地点点头。

窗外阴雨绵绵,儿子想起了给那几座坟茔磕头一幕。看着茶气浮在父亲脸颊,他想每年的清明都应该回去一趟,或许每年都有这样一口茶给父亲。

儿子是老三的儿子,父亲是老三。老三因茶而生,在茶的种植里长大,因茶而结缘良妻,也因茶结束了奔波的日子,在家乡的那一口茶中,他流下了思乡的泪。

她另一半的骨灰已为儿子送往在了家乡,或许自己有一天也会回到家乡,那时,儿子也会带着我的骨灰回去,与妻爹娘爷奶相聚。

清明的时候,茶园里多了嘈杂,祖宗的魂灵回返在这块世守的土地上。与茶的一生,联系在了今生和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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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宏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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