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很久没有像现在一样,在新旧年份交替的时候,能够有着一个如此统一的愿望——期待着被治愈。
原本以为不过是像流感一般的疫情并没有那么听话的流走,反而逗留在人类社会中,还有着反客为主的趋势。最初的不在意,变成了时刻担忧,总觉得偶然的事情,也变成了生活中必须习以为常的一种状态,不得不说,疫情彻底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
曾经平平无奇的日子,变成了可以被拿来怀旧的黄金年代,持续的高速成长,只有在停下来的时候才会显得弥足可贵,只有在苦日子的时候,才会反思曾经的好,也只有在伤痛的时候,才能明白健康的重要。
疫情就像给日渐狂妄的社会敲响了一记警钟,提醒人们,超人并不存在,永恒的荣耀也只是无端的想象,人终究是人,是有限的,脆弱的,委身于自然之下的人。即便上帝死了,那至高无上的空位也只存在于彼岸,并不会给凡人加冕。
所以在新的一年中,人们期待被治愈的,首先是悬在每个人肉身之上那疾病可能性之剑,不去除它,人只能惶惶不得终日。
但需要被治愈的远不止于此,在人们已经习惯了把地球当作小小的村落随意行走的时候,突然被关进大小不一的笼子,一颗向往外界的心,和一双原地打转的脚之间就产生了巨大的落差。
原本旅行可以是一种生活方式,如今却成为一种需要精心谋划的稀缺资源,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内心也会渐渐空虚。就像是被关进笼子的小白鼠,曾经轻易就可以发泄掉的那些热情,只有在滚轮上原地奔跑来抵消,却无法等效。
健康的威胁,不仅向外反映在机体上,向内也呈现在思想里。一方面,紧迫感、焦虑感凝聚成的悲观情绪不断蔓延;另一方面,原本可以疏解日常忧虑的那些手段,也在物理空间上被隔绝。
人,好比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抓不到东西,无所附着的慌乱远远要大于对摔到地面的担忧。人的身体病了,人的心也病了。一股末世心态蔓延着,在恐惧中下坠的人,一旦略微适应这种失重感,就会越来越虚无,仿佛把一切看轻,也会让自己变轻,变轻了之后,就仿佛可以停在半空中,不再下坠。
可实际恰恰相反,虚无的内心减少了人向上的灵性,肉身反而变得愈发沉重,下坠的也就更加迅速。
就连最后的稻草,那个曾经在荣耀的上帝面前也不曾低头的科学,也失去了魔力。在上帝死后,科学曾经扮演了一种全知全能的角色,它给人们以不断向前发展的期许,带着对自然规律征服的承诺,现代人大多臣服在科学的脚下。
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危机中,科学变得无法兑现它的承诺,曾经被认为无所不能的它,在人类的呼唤中似乎迟迟给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那些对科学寄予厚望的人,从期盼到等待,从等待到怀疑。
他们不仅开始怀疑科学,而且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生活,怀疑自己即将要经历的生活能否被科学再一次拯救,怀疑曾经在心里确认过无数次的美好未来到来的可能性。这种怀疑也势必会突破某一个人的内心,开始指向社会,指向对现代性的怀疑,指向对人类生存状态和未来发展的一种普遍怀疑上。
这些怀疑,会反馈到每个人的内心,反馈到人与人的关系,反馈到整个社会。仿佛推倒的多米诺,当被寄予厚望的科学面对苦难一拖再拖时,启蒙之后被塑造出来的理性深化的光辉也注定消退,科学的神话在它无法兑现的承诺里,也注定将从那对抗不确定性的唯一王座上退位,变成一种可供人选择的工具,而且是之一。
一个可以预见的情况是,当王座开始松动,一场权力的游戏又将拉开大幕。曾经退位的上帝以及诸神蠢蠢欲动,经过现代性洗礼的社会又陷入到一个需要魔法的时代。
人总是寄希望于在坠落中抓住什么,当一个越来越不确定的生活带着人一同下落的时候,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思想,给出各种各样的许诺,它们用各种各样的形态,打着各种各样的幌子,最终实现的都是给人以安慰的目的。一旦接受的人多了,思想开始流行,就像滚雪球一般,会裹挟着更多的人,产生一股强烈的力量,并催生一些可以兑现的社会现实。
虽然我们知道,最终对抗病毒的,一定是科学。但是在最终答案到来之前,这种确信并不能延缓人们的焦虑,反而会迫使人们去寻找各种随意给出夸张承诺的思想,把它们当作心灵的慰藉,比起身体被治愈,人心更需要治愈。
或许这也是一种机遇,在诸多试图抚慰心灵的努力中,无论理论也好、宗教也好、艺术也好、文明也好,可能就会出现一些新的观念世界,就像柏拉图、康德、黑格尔、弗洛伊德曾经做过的那样,借病毒危机之名诞生,却可以解决长期盘踞在现代人心头的意义危机。
进而,向人们呈现一个全新的世界图景,不再是狭隘、单一、虚无和焦虑,而是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全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