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I成长是一件自然的事情?
当可以自称“我”的时候,成长,就如一个跳过时间光圈的游戏。每挤过一秒钟,“我”就成长了一点,直到某一天,我被卡在时间进程的门外,被抛出那条遵循了已久的时间线,成长就戛然而止了。
人的成长,可以换成诸多的隐喻,可以压缩为一天太阳的位置关系,可以对应一个抛物线,可以像是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不过越是在隐喻中深入,就越能发现成长的两面性。成长从来就不是一发不可收拾的一往无前,成长的伴生词就是衰败。
如果在生与死之间的时间段中加入一个指针,人们喜欢用年龄称呼它。指针伴随着地球的节律,不可逆转的从生到死的过程,就被称作成长,当然这是站在生的一端向死望去时的感受。如果站在终点,那个指针就意味着朝向衰败越走越近。
所以当选择用成长来描述一个人的生命进程的时候,成长就不再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人往往有种错觉,就是思想和语言,很多时候是对自然世界的一种描述、一个反映。但如果要精确描述或反应生命进程的话,就必须要通过对“成长-衰败”这一体系进行详细展开,但大多数文化都选择了成长,也就是当我们选择了一个词,也就确定了一个视角,创造了一个世界,一个结合了人与自然的互动的世界。
如果不去定义,就无法言说,不能言说的东西也就无法思考,无法思考的东西甚至都不能算一种东西,因为都说不上存在。即便是上帝,也只有在被定义和描述之后,才能被众人所膜拜。
但定义都是在确定一部分的时候,抛弃了一部分,否则那种全然存在的事情,人是无法详尽所有可能的。定义就意味着偏差,意味着从一个视角看进去,放弃其他的视角的同时,也将视野中的一些东西进行重塑。
用成长定义生命,选择了生存下去的视角,将一段有限的生命历程进行了重新裁剪。从出生望过去,生命犹如一条蜿蜒的河,它被假设的长度,似乎足以让人忘掉这条河是有一个终点的。成长话语体系就是选择性的忽略了死亡带来的终结性,让人可以在面向未来的时候保有一种无限的心态。
生命由此变得开放起来。成长也不再是习以为常的自然现象,而是人的一种看法,虽然一厢情愿,但却带有一种选择,对于无限可能性的期待,对生命长度期许。
Part II进步是一件人为的事情?
进步往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相对而言,成长很多时候并不带有价值判断,很多时候都可以用所谓客观的尺度来衡量,身高、年纪、皱纹、体力都在成长中有其固定的坐标。但进步,在成长的定义上,又加入了循环的比较——有没有变得“更好”。
不会有人否认,存在一个连续的“自己”,都会自然而然的认定,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都是一个我,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去比较下一刻的我是否比上一刻“更好”。但这种常识似乎并没有那么显而易见,如何界定我呢?一个被皮肤划出界限并包裹于其内的整体?还是具有持续不断自我对话的统一灵魂?
皮肤的界限看似合理,却无法明确的界定,那些穿越皮肤的各种分子成分,究竟是我还是不是?从系统的角度看,皮肤内是一个有机组织,但皮肤包裹的所谓的人也同样与外界形成了一个生态系统,这些是不是也可以称作一个更大的“我”?
更确定的想法是,一个可以被意识支配的整体。虽然我跟所在的环境也构成一个整体,但他们不能由我的意识支配。但意识可以支配我们站起坐下,可是否支配了胃的消化?通常认为的大脑控制身体,但饿了的胃却同样可以部分控制大脑,究竟意识在大脑中还是在胃里?连意识都无法确定的话,又何谈一个自我呢?
有趣的是,进步就是要在这种无法确定的连续的自我基础上,进行判断。
与“成长-衰败”体系一样,进步同样也是有着截然相反的两种视角可供参考。一种是站在未来向以前看,下一刻的我,比前一刻更好,这就是进步。这里面默认了我的稳定性,从而只需要确定一个更好的标准即可。
更好可以是身体层面的,长高了,变瘦了,健康了等等。也同样可以是任何其他人为定义的东西,知道的更多了,想法更丰富了,观点更多元了,解决问题能力更强了,赚钱更多了……
如果仔细观察“进步”这个词,不用太费劲就可以解读出“更进一步”的意思,也就是朝向某个目标,迈出了确定的脚步。这就是一种站在当下,去看未来的视角,朝向远方的一个目标,不断前进的描述。
这样一来,进步就有了两种界定,一种是在某个“标尺”的衡量下,变得更好;一种是在某个“目标”的牵引下,走的更近。
标尺也好,目标也罢,都不是自然存在的,无非是一种人为的设定,是伴随着成长的一种判断,也是人站在统一的自我的角度进行反思与比较的自我肯定。
Part III终结之后
成长与进步,如果是一种话语策略的话,那么一个明确的目标就是回避了死亡带来的终结性。
当造物的力量凋零,皮肤之下涌动的血脉不再奔涌,那个有节律创造热的发动机不再工作,一切被赋予的,习得的,争取的,设定的东西,都被收回。成长和进步遇到了最大的敌人,价值的判断,在判断者消失的那一刻不再有意义。
无论是天赋异禀的艺术家,还是刻苦训练的运动员,在终极时刻到来时,他们所毕生追求的,长久积累的,自然的、自我的全部都要归还回去,那么这一生的心血,又该如何去看待?
这一切又与进步的看法有着深刻的关联。无论是哪一种视角,在刻度的角度来说,即便是有无数种判断好的刻度,它们也要在人生的长河中达成某种协调一致,仿佛金字塔一般形成一组判断规则并最终统合为一个方向性的标尺;在目标的角度更容易想象,在诸多目标中,终归会有一个能够指向终极的目标。
而在终极死亡的面前,唯一的问题就是,是否人可以设定出一个超越死亡自身的标尺或目标,当生命个体无可救药的逝去时,这个价值的体系不会随身体化成灰烬,而具有一种超越的力量,不仅仅超越了时空、生命,而且超越了一般的存在。
以往人们会将这种超越寄托在“灵魂不灭”之上,有一种能够凌驾于肉体的精神性的存有,可以跨越此岸和彼岸,让人所做的一切不再无谓,所有的心血没有白付。
Part IV灵魂的破碎
尼采宣告了上帝的死亡,也同样击碎了不灭灵魂的寄望。彼岸的希望彻底的破灭了,在科学的袪魅之下,没有一种可以供想象的来世生活,也不会留下一种恒久不变的精神寄托。
现代世界的人,真的生活在现在,而且只有现在。
成长首先模糊了,不再是一种朝向无限的言说。人一出生,便已成年。成长无外乎就是一种拥有,对身体的拥有,以及对外界一切的拥有。或者说,成长就是占有,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精神性的成长成为了辅助的工具,在现代世界的此岸,人们不需要造一座通向彼岸的桥,而只需要一座抗击风雨的城堡。
进步变的实在了,无非就是把城堡圈的地方更大、建的更牢固、里面装更多东西。标尺和目标的界限模糊了,最终导向了现实的某一些奖励,进步就是要去获取那些可见的奖励。
那个被寄予厚望能够超越存在的灵魂个体破灭了,而那个承载了人类所有灵魂的天堂也不复存在了,从历史的角度来说,灵魂的全体被割裂了,无数灵魂的碎片被封印在一个又一个皮囊之中,在无法被光辉触碰的角落里,追寻着现世的回报。
Part V一种希望
过于透彻的看法,终将导致虚无。在不可避免的死亡面前,人能否重拾生活的尊严?
也许重新回到成长与进步,可以找到一种希望。也就是在身体和欲望成长的过程中,看到一种确定性的进步的可能。这种进步不是功利的,不是为了实现某一种世俗目标的进步,而是在一种可以同所有人类达成共识的前提之下的发展。
就如当今世界,即便是观念纷争不断,但依旧能够循着一条脉络,在诸多问题上呈现出共识的可能:对战争的摒弃,对和平的期待;在人类个性的基础上谋求发展等等。即便是定义不同的自由、平等也都在一个大的语境之下被广泛的讨论。
在个人的范畴之内,跳脱出物质层面的获取,人们也在向着某一些精神发展进步,即便仅仅是在很浅层面的提及,比如个性、多元、认同、创造等,也替代了以往狭隘的个人化的语言。而且这些趋势一旦发生,就很难再倒退回去。
那么,是否可以大胆的设想,或者天真的希望,在并行与自然世界的成长中,可以找到一种精神绝对的、永恒的进步趋势。从人类历史的宏大维度来看,这种进步是代代相传的;从个人的发展维度来看,这种进步是个人意义的终极呈现。
更简单的来说,用更科学的眼光重构灵魂的意向,即一种涌动的、进步的精神冲动,是个人以及人类全体能够寄予厚望的价值所在。
Part VI开启对话
海德格尔说,人类是一场交谈。而罗蒂认为,哲学的功能就是“是沟通成为可能”。如果真的存在着某种永恒的意义、人类共同的存在价值的话,就一定是蕴藏在沟通中,诞生于交谈里。
人的成长与进步的手段以及体现,就可以浓缩在一个动作当中——开启对话。
如果人只身困在思想和行为的循环当中,就永远无法超越个体存在的有限性,就如花开花谢,终究不过是自然的一名过客。只有当人开口,当两个人或多个人开启了一段对话,精神产生了连接,观点发生了碰撞,思想也在打磨中鲜亮了起来。
对话,也不仅仅是语言的交流。很多时候,人用行动交谈。对话就是一种关系的象征,开启对话意味着孤独存在的个体,开始在世界上创立某一种关系,无论是人与人还是人与物,关系的存在,体现了人的存在,也塑造了人的存在。对话的意义成为了人存在的意义,而这种意义又可以超越对话和人存在本身,成为人类共同的关切,甚至成为一种进步的力量。
其实,追究人生意义这个问题,本身可能就不应该被提出,并不是所有能言说的东西都能够被合理的言说。但循着人类最质谱、最习以为常的提问方式来看,人生的意义假如用成长与进步这两个尺度来定位的话,更加现实和有实践可能的解读也就是去发现对话、加入对话乃至创造对话,在对话中,在关系里,寻求自身和群体进步的可能。
附:“我”的成长与进步
用年龄来划分人生历程是可靠的,也是可笑的。在身体的成长方面,年龄不会说谎。但在精神进步层面,年龄却只能作为某种可能性的注脚。
但也不能否认,在很大程度上,年龄的积累背后意味着见识的增长和思考的加深。特别是所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之类的描述,虽然不能用特别精确的限定来去观察,但也能体现出某种阶段性的特点。
在三十之前,我很少关注我的物质存在,身体似乎是一台机器,能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唯一的限制就是兴趣,对什么感兴趣,对什么不感兴趣,决定了我的方向。虽然心中有很多叛逆的想法,但依然是在嚼着他人的口香糖,脑海里充斥着社会中的陈词滥调,幼稚的观点和社会流行的判断标准在尚未具备深刻判断能力的心中不断冲撞。
二十多岁,与其说是个性的活着,倒不如说是期待一种个性的生活,但却活在一种社会文化的决定氛围中。操持着自己的语言,却说着社会中固定的套路。对爱、事业、生活,持有一种天然且趋同的追求。
三十而立,就显得有些价值了。三十岁之上,不会妄谈个性,却在探寻着个性。这种个性并不是无所畏惧的盲目,而是转向他人,从某些活出个性的人,无论是现在的还是历史的人的故事、话语里,探索异于他人的真谛。
没有人能够独立思考,人们只不过在他人的言论中,探索着自我的言说方式。三十岁的阶段,就是探究、追寻、复制和反思的过程。
四十不惑,迎来的并不是真正的不惑,只不过是对他人的探索逐渐积累成了一个自我,一个能够自洽的前进的自我。这种不惑并不是看透世间一切的真理,仅仅在于对自己的生存、言行、追求不纠结、不反复,在成为自我的路上,走的更畅快而已。
二十岁的我,说着独立的豪言壮语,却依旧想成为除了我之外的某个人。
三十岁的我,知道的越多,说话就越少,倒不是谨言慎行,而是带有一种骄傲的不屑,这世界不值得我开口,他人也无法理解我。
四十岁的我,懂得了很多道理,却也发现人生并不在于对道理的发现上,生活怎么样都要继续,想法再透彻也要投身于其中。如果不能开启或创造对话,就会被困在一个失去目标的自我空间。
如果到了五十岁,知天命的年纪,用现在的视角来看,所谓天命,就是让我说话,让我思考,让我能够在嘈杂的人世间,发出一些作为我的声音,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