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父亲举起了酒杯,三个人碰了下,他咽下去一大口。略带伤感的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六十多岁,有时候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是这个年纪的人,别人问起来,还要再想想,好像五十岁过后一下子就到这个岁数了。
我接过话,年纪也就是个记号,也不代表什么,自己想过什么岁数,就能过什么岁数。不过,只此一生,舒心就好了。谁知道下辈子又是什么呢?母亲补充了一句,就算是什么,也没法知道了。
随后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十年二十年前,说起故去的亲人,畅想未来的生活,阳光很好,酒意也好,仿佛进入了慢镜头,时间膨胀而后静止,生活在饭桌上喷薄而出,些许言语,就呈现出过去、现在、未来,乃至几乎完整的一生。
宇宙的尽头是不是铁岭我不知道,但世界的尽头应该就是在这些话停止的那一刻。世界随着对话产生,就像维特根斯坦所说,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
你几岁?
面对这个问题,如果不用语言来回答,我们便无法知道自己究竟走过了多少个春秋。人有时候有种天然的认识,就是很多东西都是客观的实在,它就在那里,一个桌子、一把椅子,甚至是我们的年纪,都是实打实的不容置疑,即便我们不去思考它,不去说出它,它们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在哥白尼之前,几乎不会有人去谈论地球在围绕着什么旋转。在爱因斯坦之前,也很少有人质疑牛顿那种绝对的时空物质观念。但随着一些新的理论的提出,人们有了一个新的语言的抓手,可以用新的方式来描绘原本一直存在的世界。
其实从这个角度来说,科学理论,也无非就是一个又一个叙事,新的叙事替代了旧的叙事,被人们广泛接受,用以作为生活中对话的基本素材,就像如今在对话中充斥的进化思想,就是达尔文故事的再版。
关于年龄,最通行的叙事就是用自然的变更来计数。如果春夏秋冬四个单位组成一个单元可以叫做年的话,这种年的累计就是一个人的年龄了。就像标准化的时间,也不过是近代工业世界的产物一样,年也不过是人类历史中的一种看法。如果模糊掉这样的看法,完全可以换做一些全新的叙事。
可以将生育为中心来描述一个人,幼年、生育年龄、生育后等。也可以用心境来描述,正如古语讲而立、不惑、知天命。这些都是诸多的叙事中的一个版本,我们可以选择接受一个,或照单全收。
不同的叙事体系,仿佛是一个个的平行世界,有牛顿式的、有爱因斯坦式的;有休谟式的、也有莱布尼茨式的;有东方的、也有西方的;有物理的、也有巫术的。
大多时候,言说虽然是从存在的某个东西出发,但却能够彻底脱离这个东西。就像是说月亮,可以从天上那个转变为相思、乡愁;说颜色,可以变成奔放或忧郁。
就像餐桌上的一家三口,他们现实的存在着,但当他们开口,存在就不再仅仅是他们三个,交谈中,勾勒出一个世界,一个三个人可以共同想象,并在那基础上可以讨论甚至修改的世界。
现代世界里的一种通行的观念是,尽量要让思维和言语精确的反应现实。但如果不把话说出来,这种反应只不过是画在一个孤独封闭沙滩上的符号,不仅不能被看到,也会随时被个人思想的潮水所带走。
不能说出的话,即便再精确,也失去了价值。而话一旦说出口,单方面精确的努力也就不再有效果。言语在说者和听者之间,是一座桥梁,架在无法顺利沟通的两岸。精确的定义也就失焦了,通常把精确看作对现实的反应,但在沟通中,精确还要在意义的两岸找到明确的对应,也就是说需要在说、听和现实这三个河岸上,架起三座桥梁,精确就是让意义在这三方可以完全彼此通达,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更有效的方式,就是放弃对现实精确的模拟,而将注意力放在说者和听者之间的交流中,如果他们可以共同构建一个世界,那么意义将会在这个世界里驻扎,如果这个对话可以被更多人听到和认可,那么交流所创造的世界就变得生机勃勃。
如今,人们可以打开手机,随时开启一段对话,无论是交流,还是观看视频、文字,在可触碰的物质空间,叠加了无数个因言说而生成的世界。原本就拥挤的世界,也变得喧闹起来。
任何一种能被言说的世界里,都残留着曾经那些具有生命力的叙事的痕迹,老子、孔子、释迦摩尼、基督耶稣、柏拉图、康德、马基雅维利、霍布斯、鲍勃迪伦、迈克杰克逊,当他们的肉身成尘,其言语所构建的世界也碎成无数的残片,但却没有消失,而是被一代一代的人继承下来,变成了那些搭建自我思维堡垒的砖石。
我们原本以为是自己在选择某一些生活方式,但实际却是在选择那些先人创造出来的世界一角,或照单全收,或拼拼凑凑,或许也有人可以活出一个全新的自我世界,把拼凑的痕迹完全去除,从而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并且能被更多人接受的叙事。
生活的方式,不过是思维的方式,而思维的方式,也就是言说的方式。
说话间,父亲已经在收拾餐桌,母亲转身准备去洗碗。谈话结束,世界也就消失了,话说到了那个世界的尽头,唯余沉默。
但世界也没有消失,在三个人的心里,垒上了新的石头,它们将在岁月的磨损之下,融入心灵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