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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毒烈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一片白亮刺眼的光芒落在依窗而坐的短发女人身上,那正是马行空。她抱着双臂,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意式浓缩咖啡,仿佛进入到了一种入定状态。
她的神态与身姿,构成一道奇妙的弧度,尤其因为她穿了一身亮黄色的 T 恤,使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竖立摆放的香蕉。她的长相谈不上标致,但是那紧簇的眉头,忽闪着光芒的双眼,丰满含笑的嘴唇,以及一边往上翘的嘴角,让她的表情看来极富魅力,似乎发现了一个的玩笑,独自品味着其中的妙趣。她的身材也谈不上苗条,说是微胖也不过分。但是她即便这么坐着,身体也禁不住随着店里播放的爵士乐左摇右摆,看久了,你也不自觉地被那律动影响,跟着她晃动起来。一眼望去,这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女人,但周身洋溢着奇妙的活力。
咔吱——有人推开了咖啡店那扇螺钉需要打润滑油的门,一个窈窕俏丽的身姿出现了,投影被光拉得长长的落在地面上,原本店内恹恹欲睡的人们被这新来的顾客吸引,是一位年龄看来在 25 岁左右的姑娘。姑娘长得很漂亮,一张小巧精致的瓜子脸,秀丽的五官,打扮也极其夸张。她的头发染成了亚麻色,戴着天蓝色的美瞳,穿着一袭哥特式的蕾丝黑裙,搭配着庞克风极强的厚底鞋。
她的表情极其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像只猫似地冷冷睥睨着一切。她如女王君临般地环视了店内一周,视线最终与马行空的对上了,从容地向她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你真漂亮,像个华丽的死神。”马行空微笑着望住姑娘说,眼神里饱含着探寻的热忱与深情。“可以打开你的包给我看看吗?”她突然又一本正经地向姑娘问道。
“为什么?”
“从你进店门到向我这里走来的这点时间,全店的人都盯着你。我想看看他们的魂是不是被你收进了包里。”
姑娘的眼睛轻轻睁大了些,随后闭上了两秒,睁开眼睛后又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这么说果然太唐突了。”马行空用右手抚摸着下巴,像是在对姑娘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有七分脱俗的童趣。”姑娘说道,声音也如其人,又冷又甜。听上去就像往嘴里送入了一口刚从急冻室中取出来的草莓圣代,尽管甜味与奶味很浓,但那未化开的寒意也让人禁不住牙齿打颤。——这是马行空在脑里蹦出来的一句比喻。
“我是马行空,你好。”马行空边自我介绍着,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我是顾梦姝。”姑娘也伸出手,两人握过手后,又互相交换了名片,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所以你的视频号与公众号每天的浏览量和阅读量都是百万起跳吗?”马行空问。
“两千万起跳。”顾梦姝平静地纠正道。
“天!你真他妈是个母阎王,这流量听来也像是用镰刀采割的。”马行空感慨地摇摇头。
“所以脑袋随时转动着,将日常生活里的每一件小事加工成脱口秀的梗,是你的习惯吗?”顾梦姝一面说着,一面从随身的大包中取出一台 Pad,一个“工”字型的支架,一个移动蓝牙键盘,每一件都是黑色,散发着冷冷的金属光泽。
“是的。但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因为每个脱口秀演员都有这样的习惯。我现在尝试的事情是,以脱口秀的方式感知和思考,就让脱口秀的文法像个过滤器似的镶在我的大脑里,只要拧开开关就能从里面导出各种段子来。”
“浑然天成是么?老实说,我不信这种说法。”顾梦姝说着,Pad 已放在了架子上,键盘也搁在了身前,两只纤纤玉手也在上面放好了。
“你不相信浑然天成?”马行空问道。
“是的。只要是涉及到人类文化的事情,就不会存在什么浑然天成。”顾梦姝回答,声音的“未化冰感”更强烈了,由她吐出的这句话,此刻就像一块硬冰团似的哽在了马行空的喉咙中。
“好吧,那我必须颠覆你的认知。”马行空说着,整个人靠在了沙发上,一只手搭着椅背。“今天的脱口秀表演开始了,欢迎欣赏。”
“你是说,要将今天的采访变成你个人的脱口秀么?”顾梦姝见她这愈发慵懒地起范,向她问道。
“嗯哼。”马行空挑了挑眉毛,耸了耸肩。
“好吧,只有我一个观众的脱口秀。”顾梦姝说道,手开始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那可不对。”马行空坐起身,眼神突然犀利地盯住她,丰厚的嘴唇带着笑意,一边嘴角轻轻翘起。“你刚才说了,观众可是两千万起跳啊。”
海王星酒吧,我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走进一间起着这种名字的地方。你听听,得多么缺乏创意的人才想出那么偷懒的名字,它又寄予了这酒吧创始人怎样的情怀呢?一颗距离太阳无比遥远的独星,孤芳自赏地用甲烷气体营造出一片梦幻的宝石蓝。啊对,海王星还是双鱼座的守护星,这星座也可以说是和我最不合的一个,无论男的女的。我搞不懂他们身上那种超然脱世的神经质与脆弱感,就好像随时走在街上突然双手一扬就能飞上天去登仙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走进了这间酒吧,这都要怪我的闺蜜林喜苗,酒吧是她挑选的。“陡音上口碑挺好,老板娘是美女,还是你老乡。”她简洁利落地回答了我来这的理由,一面对着酒单利落地替我们两人各自点好了酒和小食。“最重要的一点,这里的厕所非常干净。”等服务员离开了,她特意补充了这句。
“好吧。”我耸了耸肩,环顾着酒吧四周,灯光是暗黑底色下浮现出的一片冷调蓝色。酒吧正中央特意用木头做了一个不高不矮不大不小的舞台,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架木钢琴,舞台中心放着一个带支架的话筒。这里看起来能进行一切表演,也可能只是做做样子,至今一直保持着空荡荡的状态。
“美女呢?”我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问了一句,林喜苗向我身后轻轻地努了努嘴,我转头一看,吓了一跳,没想到在吧台后方——也就是我们座位的后面,一直姑着一个人。她轻轻地拖着下巴,乌黑发亮的长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手机荧幕透出一点冷冷蓝光映在她的脸颊上,勾勒出她秀丽的鼻子与小巧的嘴唇。光是这侧颜已经能看出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让我很是不爽。为什么呢?女人对同性嫉妒与排斥是一种刻在基因里的情绪,没道理可言,我就讨厌这种灵媚如猫的类型,大概是从高中开始意识到的。
尽管她一言不发,我还是感觉她距离我们太近了,我们说什么都会被她听见。这也让我觉得不爽,我花着钱到这么一个取着造作名字的地方喝一杯,本想与知己聊聊心事释放压力,却感到自己隐藏的秘密全被一个讨厌类型的女人听了去,就像一只傻乎乎的青蛙对着一条蜷成一圈的黑蛇摊开白色的肚皮睡觉,再次醒来时已经在裹满了酸液的巨大腹腔里。
听到这儿,你大概认为我脑子有问题。但人在一段怎么也不顺的时间里,就好像是一枚孤独的负电子逆行在布满了正电子的场中,你的每一根汗毛都是竖直起来的,能感应到处处作祟的业障力。这样的经历想必你们也有过吧?
而我的特长,正是能非常具体地感受到这种无形的能量,它们如何像黑色的小麻点似地在我眼前跳跃,随后要打群架般地密密麻麻结成一片,凝成一股瘴气乌烟,直到彻底逆转局势,像一大片粘哒哒灰沌沌还冒着毒泡的沼泽将人包裹,使你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我也能看见人被七彩圣洁的能量笼罩时的祥瑞状态,那种美丽的光会像一个透明的穹顶幕帘,由头至脚护着此人,他所到之处所有黑麻麻乱糟糟的气团,撞在上面都会驱散。
我大概从三四岁开始就能看见这些,那时一切更加巨大多彩,有声有色。我爸妈见我一个人在看着天空说话,总是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后来终于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那医生的样子真是符合我们所有刻板印象:黑框眼镜、身穿白大褂、颈挂听诊器、手握纸与笔。他给我看了些图片,让我说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事物,随后就眉头紧锁面无表情地用钢笔唰唰唰地写着什么。我被诊断为“儿童被害妄想症”,在小时候的我看来,这七个字比我所见所听的一切事物可怕多了,就像七枚沉重的钢印狠狠烙在了我的身上。
从那以后,我不再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那些奇妙的东西了,它们在我之后的人生里像退潮似地汹涌萎缩了不少,但总还是留着一些舞动的痕迹。我起初是以为自己做错事一般地,尽量躲着这些难以解释的玩意儿。可随着我逐渐长大,发现它们一直如影相伴,好像也没有让我的生活发生什么危险。正好相反,它们才正像是守护着我一般,让我因为预感避开了很多麻烦。
行了,今日份的怪力乱神就说到这里。我还是得拉回你们的注意力,再聚焦回咱们的主题上。话说回来,我因为那沉默阴郁的美女老板散发着黑洞似的气场,全身保持着汗毛竖立的警戒,而我那没心没肺的朋友林喜苗,却全然不管我的抵触,她咕咚咚地饮了一口酒后,用手背一抹手,开始了对我的数落:
“马行空,你日嘛的就是脑壳有包!作求得很!不把自己作废了你就不肯歇火!”
第一章 回到成都的大计划
林喜苗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都是成都川四大学 2003 级比较文学系毕业的,还住在同一间寝室。林喜苗是我在肉眼可见的三维宇宙里能接触到的最有趣复杂的造物。你们瞧她,玲珑小巧的身材,白皙皮肤,圆润五官,一双肉手肉脚像女娲偏心捏出来的精巧杰作,光靠它们就能让无数直男发疯。我爱她圆溜溜的杏眼,肉乎乎的翘鼻,总像撒娇一般嘟着的丰唇,从未打过任何玻尿酸。我爱她软绵绵香喷喷的小肉身,像只暖烘烘的小鸟似地粘着我。我爱她听了我无意有意说出的各种傻话,笑得双眼眯缝肉脸后仰嘴裂开露出那编贝般的后槽牙。
林喜苗身上具备一个成都女孩的全部讨喜特质,有趣、包容、飒爽,既有大智若愚的六合之气,又有傻乎乎疯癫癫热辣辣的性情。因为我与她足够熟悉亲近,熟悉亲近到水乳交融砸断骨血粘着筋的程度,所以我可以毫不客气地告诉你们,她就是个精分,一个超级双重人格的妙人儿。
她社会的那一面,世故、好斗、通达,无论是事业和人际关系都早已修炼成精了般的圆滑周全。而她真我的另一面,却天真、心慈、直楞,她把这蛮头赤子的真面目毫无保留地盛放在了我这里。
所以,林喜苗这完美演绎着天秤座人格身份平衡的奇女子,几乎将我视作如神灵般关键的存在,如果没有我,她的天秤就会失衡倾覆。而那个凡尘中经营着如蛛网般精美繁复的人际关系的林喜苗,纵使获得再多物质与社会认同的成就,对她而言也是不足够的。她需要在我这里,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做个小疯婆。
因为林喜苗对我的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依赖性,在我们大学毕业后,我本是顺应着家里的意思,在我爸爸找好的一间事业单位里做个技术含量不高,听上去不赖,又能按资历积累顺利往上升迁的职位。在我回家的这一年,无论是我与林喜苗,都备感压抑。在我们频繁地用 QQ 非讯语音通话进行无尽抱怨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林喜苗已经在不动声色地酝酿着将我劫回成都的疯狂计划了。
记得是在一个周五晚上,我正在爸爸安排的某个饭局上看着几位老叔叔伯伯满面红光地觥筹交错,从烟屁股烧出的蓝烟与他们口里吐出的白烟混成一团,带着弥散开的锐利棱角与柔软浪形向着屋顶那盏五光十色的水晶灯缓缓升绕。我感叹着这一幕妖烟雾燎的美,仿佛是从满室浊滞中唯一提炼出的一点儿仙气。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打开来看,是一个网页链接,成都某个与我在贵阳工作单位业务同体系的招聘简讯,我瞬间感应到了她要传达给我的信息。
“回成都,我他妈的每天都想啊!在贵阳是每天吃好穿好,但感觉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高中时代的生活。”我耳畔响起了两周前与她语音通话时说的话,右手手指的触感记忆也激活了,那时我正发狠似地用指甲刀精雕细琢着一块脚底的茧皮。“但我不能雾犊犊地就跑回去,得找个支点才行。你说,是吗?”
“你要的支点”,她在发送了链接之后给我发了这么一条信息。我抬头一看,我爸也正拿着手机,盯着屏幕看,脸上还堆着 Social 的笑容,突然就魂不守舍了。没错,林喜苗把这个消息也发给他了。我爸的眼神像一道闪电般地朝我打来,我本能地睁大双眼,做无辜娇憨状。就在这时,我爸的手机铃声响了。
我爸面色凝重地接通手机,站起身,背过我向着包间阳台走去。“怎么了?”我妈觉察到了不对,轻声向我问道。我顺势把那条招聘信息也给她看了,她看完之后也忧心忡忡地起身,跟着到了阳台上。
“我跟公司老板谈业务合作的时候,认识了这单位的一个部门主管,大家在谈判过程里慢慢地也就熟起来了。我和他聊天时发现你业务对口,当即就向他推荐了你,之后还把你做的一些 CASE 方案也给他看了。我跟人家说得很直白,希望能帮个忙,向他保证他能用得好你,培育成一个忠实部下。
“我们的项目合作方案谈判进展不错,他又属于甲方,在接触的这段时间,我看出这人有一定的权威欲,也很有钻营心计,会把自己结识的每一个人当成棋子,摆在心中一盘大棋上。于是呢,我就针对他这些特点狠下菜碟,让他这甲方当得超爽超满足,也让他看清我是一个人脉背景非常有利用价值的人。等我们公司与他们单位业务彻底谈成那天,我们又请他们吃了一次饭,我看他心情不错,再顺势提了一嘴招聘你的事情。让他明白我希望他卖我一个人情,今后有机会必定还上。
“果然,一周后他就给我发了这条链接,让我借这个招聘机会让你先投简历,他会给人事那边先打好招呼。你先以实习生的身份进来,然后正式参加招聘考试,再面试。考试过了,就可以与单位旗下的公司先签合同,如果没考过,我们再做计议。”
看完这段话,我也坐不住了,起身走到阳台上,只见我爸握着手机,打开公放,里面传来了林喜苗温温糯糯的声音。好家伙,她竟然一边给我打那么多字,一边又在不急不躁地说服我爸妈。
“马行空是我见过最特别、最有胸襟、最有奇才的女娃子。但您和阿姨都知道,她的确不是很懂人情世故的一个人。您看嘛,如果让她在一个缺少流动的环境里待着。她反而会束手束脚,才情与能量都得不到太大施展。而且,她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贵阳,就是在读大学这四年里到成都来稍稍开阔了一下视野。毕业后又回家里,现在我们大学聚会,以前的同学一个个老练得很,只有她还像刚毕业时那样,青涩懵懂。
“叔叔您看,刘永好在刘畅考大学的时候,都不准她选离家太近的。就是为了让她脱离舒适区,要到陌生的环境去打开眼界。虽然这个例子说的是选大学,但从中也能看出人家历练子女的逻辑。马行空她在成都的这场历练,如果没有在事业上打开格局,那是没有完成的。而且和一些真正有她这种天赋的女娃子相比,她来成都已经是最保守的选择了。
“马行空在大学的这四年,才华根本不是通过遵守严谨枯燥的大学教育规划展现的,反而是在她策划文艺社团活动、编写剧本和小品这些方面。她是个脑回路与大家很不一样的人,所以这次的工作机会如果能把握住,她慢慢就可以试着在独立做业务这方面独当一面。如果她一直在现在的工作岗位,那虽然听上去风光,但当打之年只能做些不适合自己的行政工作,是把她武功给废了,我这么说,您也别生气。我的建议就是,我们就让她趁着年轻,再来这里历练历练。不行了,再回家嘛。您和阿姨是她永恒的后盾啊。
“阿姨您看,马行空的吉星里是带驿马星的,带驿马星的人天生就不适合呆在一个固定不动的地方,就是要不停地走动游历,运势才会旺起来。您看她天天待在老家,熟人熟事,周一周五两点一线地在家和单位跑,周末就宅着,或是参加一些多是长辈的饭局,桃花怎么能来嘛。所以借着这次招聘机会来成都,是天意啊,好得很哟。
“我们甚至可以大胆畅想一下,眼光再放长远,以后成都的房价肯定是要涨的,叔叔阿姨不妨用给马行空当嫁妆的钱来这置个小小的房产,不用太大,六十平米就够了。马行空可以先住着,等结婚的时候就卖掉转手换个大的。叔叔阿姨也可以经常来这边度假耍啊!以后有了娃儿,你们想过来照顾下小孙儿呢,就来。想周游世界,开开心心地旅行,那更好。反正有我照顾马行空,你们完全可以放心。”
与林喜苗通完话后,我们一家三口都仿佛中了蛊,昏昏沉沉地送别那些客人,一路不语地回到家中。林喜苗描绘出的那幅关于我未来生活的图景,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我们脑海中。
直到我洗漱完躺上了床,我爸才默默地走到了房间门口,向我点点头,示意我来到客厅。他慢悠悠地点燃一支香烟,嘴角两边肃穆地向下撇,我知道他此时正在打腹稿,于是也耐心地等待着。
“你想去成都吗?”他抽了一口烟之后向我问道。
“想。”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听完之后又严肃地吸了一口烟,再吐出来。
“今天林喜苗的话,有一句我是听进去了,就是关于你的才能。我其实一直也希望能对你在文化方面的天赋进行开发,经过一种正统训练。有机会成为一名优秀记者。”
听到我爸的话,我被呛得咳嗽了两声,仿佛那抽烟的人是我。我每每听见我爸期待在我身上赋予某种重大使命时,便会产生本能地将身体揪成一团。我可不认为自己适合记者的工作,因为我是个连管好自己都成问题的人,更别说去管别人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会对这种安排充满抵触,所以我一直也就想想而已,最终让你从事了这么一份循规蹈矩的工作。今天听林喜苗也肯定了你在创作方面的才华与活跃思路,我想是该放手让你去闯闯。她引荐你去做的这份工作,如果做好了,你也是能靠着笔杆子来立足吃饭的,说不定还真有可作为的空间。”
我爸说到这里,伸手将烟灰磕在了烟灰缸里。我规矩地挺直脊背坐着,藏在棉拖里的脚趾疯狂地抖动抓挠。你瞧,听我爸的说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修行,身体分分钟泛起磨皮擦痒的躁动。
“这世界啊,确实变得太快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大半辈子累积的这些人脉和资源能让你进入社会后活得轻松些,但也是最近才深切地感觉力不从心。只要是退下来了,之前那些围着你的人很快就散了,哎,世态炎凉,人家当初也是看着你的位置而已。所以,我也罩不住你什么,只能靠你自己去奋斗。”
我看了他一眼,表面上无波无澜,这一眼却深深地看在了心里。客厅苍白的灯光泄在他黑油浮肿的脸上,微坨的脊背和突出的肚腩让他的身体看起来像一张垂头丧气的大脸,从薄衣衫中透出的肚脐轮廓也在叹着气。一团棕灰色的低气压沉沉地缭绕着我们,那是父亲意气迟暮的悲凉。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这样沮丧的情绪?是因为今天这场如往常般喧哗空洞的饭局让他感到了虚无?是因为八面玲珑的林喜苗这闪击战般的缜密搅局让他感到了后生可畏?或者,是因为我从毕业后回到家里工作的整个状态,就从未令他满意过?
暗暗发出这些自问后我才意识到,我从未关心过他的精神世界。一直以来所有力气都用在暗暗抵抗与忤逆他对我人生的各种安排。
“去吧。这件事完全交给你自己决定。我累了。”他长叹一声后这样说道。
于是,我就这么被林喜苗成功地劫回了成都。
第二章 梦中吉兆
“姐,三十七岁的人了,我如果有你这样的下属,真的头痛,不晓得咋驾驭你!”林喜苗说得极动情,用那双肉手狠狠拍了拍桌子,随后一口将杯里的酒饮尽,再续上。
“来,我们今天就来好好复一下盘,你是咋把我为你凑好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我好不容易给你搭的关系,你自己也辛辛苦苦准备了那么久的考试,轻容易考起啊?好嘛,才干三年,你娃就辞职了。还和那个主管闹得那么不愉快,我后面见到人家都觉得很尴尬。也是遇到我有本事,巧借机缘才把矛盾化解了。
“你自己跑到北京去找了个二不挂五的自媒体工作室,天天铲点边角料去写啥子影评,我就只想送你四个字:虚头巴脑!现在的电影本来就没几部好看的,你硬是要拿自己的好文采用在这些骨头渣渣里面抠点精髓出来,浪费才华!结果才干了两年,你就回成都了!这就已经过了五年,我硬是没想到你娃又去找了一份在话剧团编剧的工作,民办自营的话剧团,这个月勉强吃饱,下个月有没得工资都成问题。结果这个吊甩甩搭棚子演戏的烂工作,还成了你最长情的一份,干了五年!
“别个三十七岁,有车有房,有家有娃,该成栋梁成栋梁,该当老板当老板,该升迁的就升迁。只有你,混得最撇!现在连这个徒有虚名的工作你都杵脱了,你哭不出来我都想哭!当年我拍起自己 C 罩杯的大胸脯,向你的家人做出承诺,一定保你在成都飞黄腾达,才名双收,结果你混得一年不如一年,要钱没钱,要名没名,要不是当年叔叔阿姨为你考虑,在这里给你买了套房子,让你有点在这里混日子的基础,我真的都要一脚把你踢回贵阳去!没脸让你在这里待下去!”
每次我辞职,林喜苗必然要来一次悲愤交加的控诉,这大概也由于她内心真实的负罪感。我每次都听任她说尽各种刻薄话。好像看着她起乩附身,要替我的父母好好教育我一番。我自认为这是我随心所欲的代价。
“你脾气发够了以后,我们来好好商量一下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吧,这才是我今天邀请你出来的目的。你刚才也说嘛,我已经三十七岁了,我也不是要等着你们喂奶喂饭的小娃儿,自己做个决定还要经过你们同意。我要真那么废,你林喜苗当初一定要费那么大劲把我给蛊惑到成都来?”
我一面说,一面在她的空杯子里斟好酒。看她那双肉手从攥紧的拳头,渐渐打开来,手指也在茶几上磕起来,五枚椭圆的玫瑰红亮甲片折射出流光溢彩。
“话说回来,我最近又开始做梦了。”我说完,拈起酒杯,缓缓转动着杯柄,酒红色丝绒般挂在杯面上的液体缓缓滑落,透过杯子的折射只见林喜苗的圆脸,目光灼灼。
“你意思是,那样的梦?”林喜苗音调放低了,轻声而严肃地反问我。像是稍放大些音量就会惊动周围的人。
“嗯。”我故作深沉地收敛视线,像奇妙道人装模作样地藏住满腹玄机。“梦里也有你。”
“快说了,不要做门捣路!”林喜苗整个人一下伏在了桌上,凑近我。
从大三的时候开始,我会做一些预知未来的梦。梦境总会以一种奇妙的隐喻画面呈现,仿佛是浓缩了现实世界中的时间与场景。事后回想起来,那梦境与现实的关系,就如同小珠子粘在大珠子上,玄得很。
林喜苗人生里许多重大事件,升职、恋爱、嫁人、发偏财,我都在梦里预先见过。当然梦境不完全是关于她的,也有许多关于我关于别人的。我有时会在睡前模模糊糊地提出问题,答案便呈现了,有时则是一团黑空,自己无法解,也没法控制。但渐渐地,我也能清晰分辨哪些是预知的,哪些不是。
“我梦见,在高中班的教室里,我站在讲台上,下面同学坐在各自座位上闹哄哄乱糟糟,我却胸有成竹。我向他们宣布,我想做一场脱口秀,说我们自己的故事。男生们看着我,神色闪躲,充满怀疑。女生们,一个是你,一个……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现在回忆起来还有些轻微发堵的感受。”
那梦里各种精妙之处我还无法向林喜苗描述,教室里斑驳温馨,暖盈盈又混合着膻哄哄的气息,像是从被封在记忆瓶里脱落而出的魂,萦绕在梦里,包裹着我那时所有的情绪起伏,全都在梦里舒展开了。
“听起来有点意思嘛,然后呢?”林喜苗眼睛忽闪忽闪,被我的奇梦吊起了胃口。
“然后,外面忽然雷鸣电闪,下起了暴雨。我看见教室外的老旧平房,顺着楼梯走到了顶层,看着雨越下越大,我突然担心院子栅栏里的马儿被雨淋了,一抬头正看见隔壁住顶层户的一只白马,扬起前蹄,将楼顶下所有的小马抱了起来。我这才放下心来,转头一看,身后有一只金蟾,产了许多卵。那些卵看起来,有的是金色,有的是褐色。”
“金蟾产卵,这就是见财啊!”林喜苗倒吸一口气,背靠在椅子上。
“可我不知道马是什么意思。”
“那个再说,等着机缘到了慢慢现意吧。关键是,你梦见自己是在说脱口秀是吗?”林喜苗向我问道,一手架在了桌上,捏住自己肉肉的翘下巴。
“没错。我梦见自己在说脱口秀。”
“然后,金蟾就产卵了?”
“然后,金蟾就产卵了。”
我们无言相视着。酒吧里传来一个醉汉欢天喜地的欢呼尖叫,声音像只激动的大鸥。
“你想说脱口秀吗?”沉默了几分钟后,林喜苗冷静地向我问道。
“想。”我坚定地回答,随后感到鼻头发痒,忍不住用手挠。“是这样啊,我可以给你好好地盘一下。这事情看起来是一拍脑袋,挺不靠谱,但是冥冥之中,我又像是一直在为这项事业做准备。你也晓得,我从大学开始就喜欢捣腾些怪异小话剧和音乐剧,在成都和北京工作的这段时间,做过影评撰稿人,有时也采访过一些有趣的人,这也算是积累了文字功底和故事素材。后来在话剧团里做编剧,有时还打杂当各种临时演员。无形之中,都是历练啊。”
“嗯。我们可以先去几家俱乐部,看看别个是怎么说的,然后选出适合你的类型,编本子、练表演。我们找一个气场适合、人气也够旺的场子先练起走。等你积累了名气以后,我们就走出西南,征战全国!”
林喜苗说完,白包子般的拳头掷地有声地狠捶在桌上。
哼哼。
我听见后方传来一声从鼻腔中发出来的冷笑。脖颈后也感到一股冰凉凉的旋风,转头一看,长发冷面的老板娘依然不动如山,用蓝荧荧的手机屏幕光芒照着那张清秀的月脸。尽管她一言不发,那周身弥漫的幽凉气场像是一泼无形的瀑布,当头给我那虚涨起来的热情浇熄不少。
“你……你真觉得这事能成?”我再一次向林喜苗反问,脖子这一片连着脸颊又开始发痒,我又伸手继续挠扯。
“可以啊。第一,你做了奇梦,这是天意。第二,你现在反正也辞职了,不如就赌一把,把你这些年在业务和才能上积累的才华 All in,玩票大的。这叫人意。第三,你如果在这里发展,实际运作的方方面面又由我来执行,靠老娘的人脉和能力那也不成问题。再加上现在疫情解封了,正是个崛起的好机会,这事地意。天意、人意、地意都有,咋个不能行?”
“哇哦,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也通透了。”我听完了她的这番梳理,朦胧地感到一个意念由天空顺流而下,落在了地上,开始慢慢生根。
“打扰一下。”
后方传来一声温柔阴沉的声音,沁凉如夏夜里的一阵风。
我与林喜苗同时转头,不知什么时候老板娘已经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地立在酒吧吧台后。这下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形貌,瓜子脸,秀挺鼻,丹凤眼,樱桃嘴,长直发。穿着最普通的黑色 T 恤与黑牛仔裤,竟也勾勒出完美的水蛇腰与仙鹤腿,真是让人看得嫉妒的皮骨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这幽蓝光芒的映衬下,她看上去像一只从夜间山中突然出现的黑猫。
她实在是太标致齐整了,我和林喜苗一时间都看呆了,痴痴望着她,像在用眼睛吸取这美貌中透出的仙灵妙气。
然而我同时也觉得这人实在眼熟,她的形象轮廓一下就与我在梦里怎么也回忆不起的样子瞬间交叠起来。没错,我梦见的就是她。
“我刚才在这里无意中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你想说脱口秀吗?”她望着我问道。那语气冷静镇定让人全然忽略她的唐突。
“嗯。”我也不想与她兜圈子,直觉告诉我,需要正面迎击她对我一切的挑衅与试探。
“我们这里就有现成的舞台啊,你可以上去说。”她波澜不惊地建议着。
“今天?现在?”我反问。
“对。我可以帮你调话筒。”
“美女老板,今天就算了嘛。我们也才刚刚说起,还是要准备一下。好不容易起心动念,一会儿在台上没准备好就开讲,出了洋相把自信心打击了,反而不好。”林喜苗带着一脸谈业务的主管风度对她说道。
“脱口秀就是即兴的艺术。每天在我这里说想讲脱口秀的人一打接一打。如果你连起心动念就冲上台现挂的能力都没有,这口饭你吃不了。我劝你还是另作打算。”
黑猫女说完,便坐回了原处。
“好。麻烦你帮我把话筒调好。”我挺直腰板,义正词严地回应她。
第三章 首秀——失业妙谈
夸下海口之后,我大脑一片空白,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走上了舞台,以一副沉思者姿态托腮坐在舞台中央的高脚转椅上。黑猫女调试着话筒,水蛇腰在一团昏昏晕晕的冰蓝色光团中袅娜地游弋,那倩影仿佛是在染了淡蓝颜料的宣纸上用黑色水墨一笔一笔勾画出来的,我仅剩的注意力都被她这曼妙身姿吸引了,什么也没想。
终于,话筒调试好了,舞台顶的金黄锥光像耀眼的银河在我头上泼淌下来。双耳一瞬间像是给一颗看不见的金色利线贯穿,如梦初醒。脑中茫然,竟也完全不怯。看着舞台下那些不时聚焦在我身上微光如炬的视线,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尽管从前在剧团,每次幕布拉开,灯光亮起的时候,我也有这样类似的兴奋,但那时毕竟是看着别人,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站上舞台以后,这种鼓噪着的高亢情绪,竟是如此澎湃汹涌。
“各位海王星的老朋友、新朋友们,”黑猫女用手轻轻地握住放在支架上的银色麦克风,夏夜风铃般的迷人音色响起。“今天是个有趣的日子,我们这个精心布置却一直晾在这里结蛛网的舞台,今天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处女秀。”
听她这么说,我着实一惊,内心七上八下,百感交集。她看上去那么冷静,怎么会做这样不经考虑的事情?但我又暗自为她不失疯狂的冲动而感激,她大概认为我是这舞台的有缘人吧。既然如此,我更不能搞砸,辜负她的心意。这样一来,我的压力就更大了,因为现在,无论是她,还是台下这些稀稀拉拉吵吵闹闹的观众,对我这表演的期待都拉得高高的。而我连自己要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都没想好。
“你叫什么名字?”黑猫女转过脸来向我问道。
“马行空。”
报上自己姓名后,我与黑猫女对视着,她一直维持着的冷静悠然似乎瞬间被打破了,两只水润润的眼眸闪闪发光,仿佛一面月下静湖被人悄然投入一块石头,湖面荡漾起来,推送着一波一波弯弯碎碎的月影白光。
这短暂的休歇至少持续了一分钟,听到我名字后,她这突然地动容让我有些费解。但从她拧着腰,静静握住话筒矗立着的扶柳姿态,我不禁将眼前一幕与多年前储存在某段时光里的相似轮廓对应上了。那是在高中的初冬校园里,满树金灿灿的银杏树叶飘落,地上湿湿的,有一片又一片未干的低浅水洼。一个站在银杏树下的窈窕少女,穿着白红相间的运动校服,修长的脖颈露出,静静地望着我。
“吴思议。”我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眼帘一垂,转过身去。“欢迎马行空小姐,为我们带来她人生的第一场脱口秀!也是我们海王星的舞台首秀。”她冷静地宣布着,还领起掌来。观众也跟着她零零落落勉勉强强地拍着巴巴掌,唯有一个亢奋的中年男声欢呼尖叫,我好奇地循声望去,只见舞台对着的右斜方一桌,有一个男人手舞足蹈地站起来挥手,身姿像是对吴思议张开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原来如此,他这么哗众取宠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我从转椅上起身,站到了话筒前,话筒架的高度太高,那话筒直接怼着我的嘴,像走进窄巷中,半路跳出来一个秃头小子要抢我的钱。我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以自己的站姿适应这话筒。
“喂,喂喂……”我清了清嗓子,测试话筒的发音。收音效果似乎不是那么理想,毕竟那话筒怼着嘴,往前走一步声音太刺耳,退一步了又像一团云雾似的,从话筒边整块滑了过去。这番龃龉像一张带着刺的小网,一下蒙在了我心上。但也正是这细小混乱给了我如履薄冰的清醒审慎。
“今天和我的闺蜜一直在聊一个问题,我的失业。”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果然我说“失业”二字,台下的嘈杂收束了一些。对嘛,人家要花精力看你表演,谁有闲心听你炫耀人生里各种快乐虚浮的事情。
“注意,是「失业」,可不是「事业」。我回顾自己十六年的职业生涯,工资越来越低,职位从基层跌到——洼层,除了因为早些年父母开明,替我在这座城市买了一间六十平米的小公寓,让我好歹在这座城市里有个安身落脚的地方,我现在真是一无所成。”
说到此处,我轻叹一声。台下观众竟比我想象中安静。我能感到他们的专注凝成一股气,向我这里缓缓涌动着,大概我这样无遮拦的坦白让他们觉着有些新鲜。但此刻我依然没有把握,能将这股专注之气像绳似的握在手中。
“说到这里,你们一定都觉得我很失败,是吧?照理说,活得很失败的人应该诸事不顺,整个人看起来也衰得很。可你们看我,你们看。”我一面说,一面伸开双臂,原地兜了一圈,让大家将我整个形貌身材看清楚。
“我不说自己颜值有多高,身材有多好,但是一张脸也生得五官端正,目光炯炯,肌肤丰盈,唇红齿白,身体健康,四肢发达。你们看我哪里显出衰楣之相?”
“不衰哦!富态丰满!抱起扎实!”观众席里有个声音尖细的男声起哄道。
“喂,表扬我可以,但还是注意礼仪。再说,听你这底气,怕不是是你抱我,是我抡你呢。”我淡定地回应那轻薄的调戏,观众们笑了起来,随之响起我开讲后的第一阵掌声,这很让我提振,仿佛心中两窍又被通开。
“俗话说,相由心生。我自己这样一副身强气壮、精神抖擞的样子,哪里看起来失败呢?我又仔细盘了盘此刻的人生,我有房子,有存款,不爱奢侈品,不谈恋爱不结婚,低欲望低消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这哪里是失败呢?明明就是逍遥自在啊!再看看,从我们读小学开始到考上大学以前,我们身不由己,要被小升初、初升高、高升大各阶段的繁重学业捆绑。到了大学以后,人又太浮躁,有自由不懂享受,天天想着要去谈恋爱。成年之后,日日劳碌,不是扮社畜就是要玩宫心计,看起来像过上了一种都市白领的生活,但内在怎样千疮百孔只有自己知道。”
这段话多少有些冒犯人,也很可能是与台下观众价值观产生分歧的第一个叉道。我内心提醒自己要注意考虑大家的感受,但另一股叛逆的力量从心里升起,势不可挡,把这些琐碎的顾虑一下冲得烟消云散。
“所以,当我到了三十七岁的年纪,不再受那些无意义的工作琐事捆绑,有足够养活自己的收入,还有什么时机比现在更适合享受人生里的自在快乐,并且好好反思自己要什么,怎样发挥自己的才能智慧——如果我真有这些潜能的话。就好像突然有了一段悠长假期,可以从从容容地往回走,把这一路走来的那些散落在旅途中,闪闪发光的碎片都拾起来,像修复一件文物那样将它们粘合重置,等到修复完成之后,你接下来要做什么,答案也浮出水面了。”
当我将这话说出来,自己竟然也感到了拨见云日的惊喜,仿佛今天这一场即兴的演说,就只为了撞击出这一点精华的顿悟。我一时有些出神,大脑里浮起一团清莹的白光。台下的掌声再次响起来,还多了几声欢呼。舞台左后方桌,一位戴着眼镜,穿着白色 T 恤的年轻女子站了起来,用力拍着双手。尽管我看不清楚她的长相与神色,只见得她的镜片反射出一道蓝光,但我能感到她的动容与悲伤。
她给我注入了一份温暖的力量,也让我再次定下神来,忆起自己还站在舞台上,必须将表演进行到底。
“谢谢,谢谢。”说到这里,我索性将话筒从架子上拔下来,像那些游刃有余的脱口秀演员那样。
“我相信为我鼓掌的人,一定也能理解我们从成年到步入社会后,这种日积月累,失魂落魄的感受。有的人做着一份不喜欢的工作,劳心费神又不快乐,亏欠着别人更亏欠着自己。像我这样,好容易下定决心要做自己喜欢的事,那又得需要冲破多少反对与质疑的阻力啊!首先是你的父母,其次是你的朋友,所有那些过着前一种人生模式的人,都会用尽一切力量否定你。好像如果他们不这么做,就是在否定自己了。”
台下又传出欢呼声与掌声,也有不少人在喝倒彩,我一颗心像桌上的乒乓球一样大起大落,手心与腋下都在冒汗。不能怂,不能怂,一定要硬着头皮将话说完。
“今天我之所以会到这么一间酒吧,与我最亲爱的闺蜜聚在一块儿商量我的前途,就是因为她对我的现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认为我截至目前的职业生涯就是彻底的堕落与失败。到了快四十岁的年纪,别说升职加薪,连基本收入都没了,更不要说社会地位这样狼性的标准来看,我简直就是个无比卑微的小虾米,比刚步入社会的大学生都不如。她替我着急,恨不得天天在我身边监督我、鞭笞我。而我对此唯一的感想是,所有一切让我生出失败感的来源,就只有她而已。”
我停顿下来,望着坐在吧台边的林喜苗。她坐得板板直直,我感到自己像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扇了她一耳光,多少有些不仗义,良心隐隐作痛。然而现在从我口中迸出的这一切,已经不再受我自己的控制了。我迅速移开视线,不敢去辨别她的表情。可偏偏舞台上一束追光就照在了她身上,我立即转头追溯是谁在这紧要关头搞事情。只见吴思议安静地藏匿在追光灯的背后,纤纤玉指放在大灯屁股上。
这束光打在林喜苗身上,令她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她就掌控了局面。她一手支撑在吧台上拖着腮,一手优雅举起,朝着天空挥了挥手。姿态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不亲不疏,甚至还带着几分诙谐。因为她这愿意配合玩笑的姿态,让我终于有勇气看看她的神情。她的双目怒瞪,嘴角却带着微笑,我这么说她的确让她生气,但是她清楚正因我这么说,才带来了冲突与跌宕,观众们乐于看这样的热闹。所以,她的眼神是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哪怕拿她当靶子都没关系。
林喜苗演绎这坦然与大度的胸襟,效果不错,观众们又笑了起来。这场即兴秀进行铺垫到此,情形就像我临时吹了一个气球,将气球在掌心里抛起又落下,不时丢到某个观众手里,再由他们传回来,现在气球抛到了林喜苗手中,她更是默契而优雅地将球抛回给我。令我感动的是,无论是谁,他们都没让这个球落在地上。
“我明白我的闺蜜很爱我,而她自己本身是一个已做到管理层、家庭幸福、收入可观、身材外貌都管理得无可挑剔的完美女人,她的确是某种社会化意义的「人生赢家」代表。她对我这么多年不遗余力地提拉拖拽,也是因为她认为我的才华与能力,相信它们可以换来同样的成就。可我想说的是,她所认定的成功,与我所认定的,从来就不是一回事。如果我此刻的人生与「失败」沾边,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将写着「失败」的标签强行贴在了我身上。”
第四章 N与K
话说到这里,我已经彻底放松下来,无论结果如何,我反正是能抛诸脑后了。眼下的我,达到了一种饮酒后的微醺状态,仿若振翅欲飞的喜悦与轻盈。我在台上扭了扭脖子,伸了个懒腰。做完这些小动作,我立即挺胸收腹,继续维持我能想到的最有站相的姿势,秉持住绝对的诚意。
”好了,我已经向你们交代了自己失业的结果,还未跟你们细细道来自己失业的原因。前者是自我与他者的问题,后者才是自我之间 to be or not to be 的问题。其实,我的每一次失业,都不是被动的结果,而是主动的选择。现在就来跟你们说说,我是怎么把自己的三个东家给炒了。”
台下响起了欢呼声,混杂着喝倒彩的嘘声。
“我第一个上司,是我闺蜜谈业务时认识的。那时我闺蜜为了把我能掳掠到成都来,煞费苦心。她替我勾兑上的这位东家,是某市级事业单位品牌策划部的主管。她深知这么一份听上去体面威严又饱含油水的职位,才足以让我父母动心,才会觉得我舍弃掉家乡原有那份同样在事业单位里做行政岗位的差事是值得的。我来到此单位、此部门正式上岗后,其实从事的还是行政工作,我的上司——我还是给他起一个临时代号,就叫 N 哥吧。——N 哥平时叫我「文员小马」,任何大小会议都让我做纪要。
“有一天,我一位同事在吃午饭的时候对我说:你晓得 N 哥为啥子要当着所有人这么喊你?我自然是回答不晓得。心想他应该是为了避嫌,不让别人觉得我们是关系户吧。那位同事四下环顾,神色凝重地告诉我:他说你是川四大学毕业的,211、985 的大学毕业又怎样?现在不也是照样来给他当做会议纪要的文员吗?”
说到这里,台下发出一声“呕——”的唏嘘长叹,听来像是个年轻女声。
“嘿,谢谢你!我当时听到这话就差不多从五脏六腑里都要呕出一天吃的东西了。话说回来,我从不觉得从川四大学毕业是件多了不起的事,也不觉得别人会把这当成一件多了不起的事。但我的主管,却把让我做文员这么一件事,说得像是拿一张爱马仕的毛巾来擦鞋底,我真不知是该大度地应酬一句:我真受宠若惊。还是直接掏出心底的大白话:你他妈的是不是性压抑啊,这么一个 PUA 的点都能给你找到啊?”
听到“性压抑”这词,台下的男观众们也亢奋地吹起了口哨。
“话说回来,我对于做会议纪要这件事,不仅不排斥,还非常热爱。你们想想,作为一个缺乏工作经验和业务基础的菜鸟来说,有什么比亲身参加一次次的重要策划会,又把最精华概要的内容整理出来更能快速学习部门的工作事项,同时又对每个参会人员的职能和才干有最初的印象和把握呢?所以,我从接受这份工作的那天,就下定决心要把它做好。别人做纪要,大概写幺二三几项要点草草了事。我可是要用录音笔全程记录,再将整个录音一丝不苟地整理出来,体体面面地排好版才交上去的。用今天流行的话来说,这就叫「卷死同岗」。每当别人看着我整理的纪要发出啧啧称赞,我就暗爽不已,心想自己一定要练成「纪要马一刀」的独门绝技。
“有一次年中,我们与全单位各部门的主管,以及单位的一把手在一间远离城中心,位于郊外的五星度假酒店召开了三天闭门会议, N 哥与我们部门副主管——就叫他 K 哥吧——一起参了会,还叫上了我。当然,依然是去做纪要。这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肯定啊。我竟然可以仅凭纪要做得好,参加管理层的会议了。那三天的会议现场烟熏火燎,年轻苗条的宾馆服务员提着温水瓶绕着椭圆形的会议桌不停掺水,满耳都是陶瓷茶杯盖碰撞的声音。
“从一把手到发言的各部门参会主管,都在焦灼苦闷地进行着各式头脑风暴。我终于在那三天时间里将这个单位的核心业务与所有职能部门的结构都认识清楚了,也对每个主管的做事风格大致有了了解。他们有的满嘴空话,有的花言巧语,有的利落简洁,有的带着千百个心窍,但无论如何怎么说,发言目的都围绕一点——领导,你丫要多给我们部门划点预算。而一把手的态度就是——少扯淡了,划给你们的钱还不多吗?所以这么样你来我往地扯上了三天,我也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变得意兴阑珊,到最后一天都没什么想法了,只觉得自己被熏得满身烟味,像块腊肉。
“但无论怎样,工作还是要完成。闭门会议结束以后,我在单位里每天专心致志做的一件事就是整理录音,一点点地将那些沾满烟味的口水话整理成体面又不失说者个性的印刷体文字。我整整花了一周的时间,终于整理成了纪要文稿,先给副主管 K 哥审查一遍,再交给 N 哥,最后汇总到部门运营科,才与其他部门的纪要一起交到一把手那里。呈上这份纪要以后,我满心欢喜,觉着卸下一个重大包袱,只等着再被 N 哥在下周一的例会上夸一夸,哪怕他背地里大概会说,文员小马多么听话多么驯服之类的。我也还是满心自豪,膨胀得不得了。但我万万没想到,周五下午临要下班的那一个小时,被 K 哥给叫到了办公桌前。
“他直接了当地对我说,小马,你这个不叫纪要,完全就是流水账啊。当时我一听这话就如同当头挨了一棒,但看着 K 哥的神情,那么真诚坦率,话里也听不出什么恶意。他向我挥挥手,让我站到他旁边,打开我那本打印得像本期末论文一般厚的稿件,耐心地对我说,你虽然整理得非常详细,但是你忽略了是谁要你做这份纪要,而这份纪要又要提炼出怎样的信息,你需要的是从自身所在的品牌策划部门角度出发,汇总了各部门的信息作为参考与依据,整合出品牌相关规划的几个关键事项,这样你做的这份纪要才是经过打磨,呈交给更上一级的领导,让他以此为依据做出重要决策。
“说到这里,他拿了一份自己整理的纪要复印件,向我说明了如何将别人琐碎的发言,提炼成有信息价值的几大点,怎样将那些拖泥带水枝枝节节的冗余信息剔除掉。等他指导完以后,我们才发现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俩。他说,这次纪要我已经将自己整理的这份交上去了,这个复印副本留给你,你可以好好地拿它与你自己整理的做个对比,以后就知道怎么整理真正有价值的会议纪要了。
“你们以为我当时很挫败吗?恰恰相反,我心花怒放、满心感动!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遇到一个单位里的前辈愿意这么耐心、手把手地教我业务方面的要领,哪怕是从一份纪要如何做的小工作开始。如果没有他的提点,我真不知自己要在那沾沾自喜的自满中沉溺多久呢。”
说到这里,我刻意做了一个停顿,因为不确定这样的内容是否能让大家感兴趣。毕竟做会议纪要这样小的事情,说出来真能带给人什么启示吗?我自己都感到心虚。可是,台下的人们在此刻出奇地安静,真真地形成了一个聆听的场。我想我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会照单全收。当然我也不能太妄自菲薄,以为自己说的是些忽悠人的水货。恰恰相反,因为观众们的专注让我对自己所说的这一小桩往事有了信心,这其中一定也被赋予了一些我尚未意识到的寓意。
“从那以后,我在单位里有了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师傅,除了常规的纪要之外,我也开始观察领会部门核心业务的日常运行,甚至主动提出参与一些重要的工作,哪怕只能做些插科打诨的事情。我尝试着写一些规划方案,再将它们拿给 K 哥看。他说你不能只是进行简单的沙盘演练,要勇敢地突进到业务核心去。这就是 K 哥,他给我的提点永远都在我的预期之外,轻飘在空中。但对我来说,这一点超脱的强大又是那么重要。不仅如此,K 哥还在我应该如何与同事相处、如何在团队协作的意识之下去调适自己的行为分寸、如何听懂上级话里的意味。说到这里,你们大概觉得这是在教一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变得世故。可对那时的我来说,世故又何尝不是一个人步入社会后要进行的必修课呢?
“要我说,变世故这种事是好是坏,最终还是得看你做事发愿的心正不正,如果你是为了在业务上精进,而需要建构一种和谐共赢的协作关系,那懂得世故,当然是好的。但如果你是为了晋升钻营、为了更好地操控算计别人、为了那所谓狼性的宫斗而学会世故,那总有一天,你也迟早要折在这种世故上。不过,这个话题并不是我今天要谈论的要点,而世故也不过是 K 哥教会我的其中一项内容罢了。
“他带着我一起参与了不少重要的业务,并且每次都要求我写复盘总结,我自然也是乐此不疲。在一次完成项目工作后,他请我在一家味道不错的怪味勾魂面馆吃面。我们这才说起,原来他是我的学长,也是川四大学毕业的,大我五届。那天工作上的事情没说太多,倒是扯了许多家常。学校里哪家饺子店开了多少年,如今还在不在?校园南门外的哪家馆子卖什么好吃,一定要去打卡。诸如此类。气氛亲切松弛,话却不敷衍。后来他向我说自己早早结了婚,如今有两个孩子,因为背负着一份家庭责任,所以早习惯在这单位里只顾埋头做事。而我加入到部门以后,他不自觉回想起了自己初来这里时意气风发的状态。我在那当下也察觉到了 K 哥对我如此提携照顾的原因,大概因为同出于一间母校的缘分,大概因为他从我这份不甘于混日子的上进心也感到自己曾经的少年心气。一言以蔽之,志同道合。那天吃了这顿面以后,我感到的确与他走近了一些。
“K 哥跟我说,下一个项目,他打算让我做项目负责人,从策划到执行,将整个流程都走一遍。有了这样一次实操经验,以后就能慢慢学会独当一面了。我当时听到这个建议激动极了,他叮嘱我千万不要性急,向 N 哥与其他同事提前透露,我自然乖乖照办。他给我发了一些相关资料,我在上班时间便仔细研究这些东西,迫不及待地写起了策划方案的初稿。偏巧在那一周,K 哥被派去出差,需要五天的时间。对我而言,可真是一份折磨。但无论如何,我都谨记 K 哥的话,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向任何人透露什么。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到了周五那天,N 哥竟然让我到他的办公室。去了以后他又是接电话,又是呼这唤那的,将我晾在办公桌前好一阵。我倒也无所谓,反正那间隙里可以尽情地走神。后来反而是他叫了我名字几次,才又让我回过神来。我注意到他瘫坐在转椅上,侧着脸,一双眯缝眼瞟着我。他笑着向我讽刺道,最近状态不错嘛,满面春风的。这话在我听来阴阳怪气的,也着实让我费解。我心里琢磨,我满面春风,难道也犯着你什么了吗?正是这份莫名,让我故意装傻,咧嘴发出最憨厚朴实的笑声,说谢谢 N 哥。他突然正色,皱着眉头向我呵斥,别哥啊哥的,搞那么江湖干啥子,要叫老师。我当时听到这话觉得超级反胃,但嘴上故意用一种拖长的调调喊道,哦,老——师——。他想给我这两下下马威未果,又盯着我半天,嗤笑了一声。
“片刻之后,他说,不错嘛,小马,现在把戏得很哟,是不是因为有人撑腰了?我瞬间就明白了,他说的是我和 K 哥。我还是觉得很纳闷,在脑里回顾着这些日子我与 K 哥的日常互动中,是否有什么有失礼仪的地方,结论是——没有啊!所以我又只能做出一副老外耸肩的那种感到莫名的姿态,嬉皮笑脸地望着 N 哥。他说,你别装傻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样,天天涂脂抹粉的,平时就知道围着你 K 哥转,你晓不晓得人家怎么说你们的?”
如侵立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