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我又被隔壁屋的响动惊醒了。月光从防盗窗里渗进来,在地板上洒下一格一格的蓝光。我妈佝偻着背跪在地上,正给大小便失禁的父亲擦洗身体,老式弹簧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
"又翻下来了?"我趿拉着拖鞋过去搭手。母亲的手像鸡爪子似的发颤,却死命抓住床栏不松劲:"这月都第三回了,再碰着暖气片可怎么好。"我闻着屋里蒸腾的尿骚味,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在工地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模样——那时他整个人泡在泥水里,就像现在这样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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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单身的第十个年头。大学毕业后我妈催婚时总说:"找个知冷知热的人过日子多好。"可现在,她瞅着我的眼神像沾了苦瓜汁:"娟啊,要不再想想?人这辈子自己活明白最要紧。"
这一切变化都要从2008年说起。那年我刚上大三,父亲接了镇中学的操场翻修工程。包工头在脚手架底下偷工减料,八月十五那天下着瓢泼大雨,父亲一跤摔成了高位截瘫。法院判的赔偿金拖了三年才给齐,母亲把婚戒都押给废品站才凑够手术费。
那时候我妈刚四十五,在纺织厂当质检员。工会主席带着水果篮来探望时,她正蹲在公共盥洗室搓洗被褥,"嫂子放心,厂里给您留着岗位呢。"母亲手上的肥皂泡都没擦,扭头就说:"辞职信早交啦,我老头子离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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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伺候就是十六年。前两年父亲还能坐轮椅,母亲每天推着他在操场转圈,他总说要看学生们早操。后来肌肉萎缩得坐不住,母亲就像摆弄布娃娃似的每天给他翻身。去年我买了电动护理床,她倒跟床打架似的骂:"这铁架子哪有我手轻!"
亲戚们都夸母亲有情有义,可我眼睁睁看着她从水灵灵的川妹子熬成了干巴老太太。前年夏天她给父亲擦身时头晕摔断了肋骨,愣是瞒着我去小诊所贴膏药。我去药店买三七粉时撞见她佝着腰咳嗽,痰里带着血丝,才逼着她做了CT。医生拿着片子直叹气:"肺结节都两厘米了,早该来查的。"
其实我有过结婚的机会。初恋是大学同桌,知道我天天往医院跑也没嫌弃。有回他来我家送人参,正撞见母亲抱着脏被单绊倒在门槛上。小伙子跑前跑后收拾,临走时却红了眼眶:"娟子,我爸妈说...说你家这情况,要不咱们再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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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重阳节街道来慰问,工作人员举着手机拍母亲给父亲喂饭的场景。我瞅着镜头里母亲枯树枝似的手腕,突然发现她腕骨凸得能挂衣裳。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了白发老太,在消毒水味儿的房间里给人翻身擦背,惊醒时枕头湿了半边。
大年初二表姐来串门,炫耀新买的金镯子在母亲眼前晃:"大姨您伺候我姨夫这么多年,该换娟子尽孝了。"母亲拿生姜蹭着冻疮说:"趁我还动弹得,多替闺女攒点福报。"我蹲在院子洗尿布,肥皂水顺着指缝往下淌,结冰的青石板上映着灰蒙蒙的天。
今年开春母亲忽然说要给我买房。她掀开五斗柜最底层的红绸布,取出发霉的存折本:"这些年政府给的护理补贴,加上你爸抚恤金,够给首付了。"我攥着存折直发抖——56万的存款,全是她十六年没添过新衣省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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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社区办免费体检,医生说父亲脏器衰竭得厉害。母亲整宿守在他床头哼川剧小调,唱到《四郎探母》时突然转头跟我说:"妈想通了,你要不想嫁人就不嫁。去福利院签字那天记得带上你爸的军功章,他最稀罕这个。"
昨儿个后半夜父亲走了。殡仪馆的人来抬遗体时,母亲突然扑上去扯他寿衣领子:"这针脚太粗!老头子最怕布料磨脖子..."我把她裹在军大衣里,摸到她后背两块突出的肩胛骨,像翅膀一样硌手。
追悼会上来了群我不认识的老人,都是父亲年轻时教过的学生。有个拄拐棍的大爷掏出手绢包着的钢笔:"张老师给我的升学礼物,十年前我就想还..."母亲接过来别在父亲胸前,扭头对我笑:"聘礼有了,嫁妆也齐了,我闺女该过自己的日子了。"
今天收拾父亲遗物时,我在旧日记本里发现张泛黄的奖状——母亲当选过八十年代区三八红旗手。照片里梳麻花辫的姑娘举着锦旗笑靥如花,背后黑板报上写着"建设四个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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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母亲蹲在石榴树下烧纸钱。火苗蹿起来映红她满头银丝,我忽然发现她和照片里的姑娘有双一模一样的月牙眼。街坊都说父亲耗光了她半辈子,可我知道,是这两个倔强的人相互成全着走完了最难的路。
刚才母亲突然翻出压箱底的绣花被面说要给我当嫁妆。我搂着她瘦津津的肩膀说不要,她却执拗地往我行李箱里塞:"带着,就算住养老院也得盖娘绣的鸳鸯。"楼下收破烂的在吆喝,蝉鸣声混着栀子花香涌进窗棂,又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夏日午后。
我掏出手机删掉了所有相亲App,把收藏的养老院攻略打包发进闺蜜群。黄昏的光线里,母亲的背影正在厨房忙碌,蒸汽扑上来模糊了玻璃窗。我突然觉得,所谓的婚姻或许就像这锅老火汤,有人喝到见底才知滋味,有人光是闻味儿就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