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二年的端午节，保定府涞水县闹了场邪性暴雨。黑云彩压着城隍庙的飞檐角，雷公电母在天上甩鞭子，炸得整条拒马河都泛着白沫子。二十岁的童生柳见山攥着把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往家奔，青布衫子早让雨水浇透了，贴在身上活像层绿苔藓。
"哎呦喂！这雨下的，蛤蟆都得往屋檐下躲！"柳见山抹把脸，冷不丁瞅见河湾子泛着诡异的光。他本是个胆小如鼠的书呆子，可那团黑影在河面上一浮一沉的，愣是勾得他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凑近了一瞧，嗬！竟是只磨盘大的老鳖，背甲上插着半截烂渔叉，血水把河水都染红了。
"造孽呦！"柳见山哆嗦着解下腰带，裤腿卷到大腿根儿就往下蹚水。冰凉刺骨的河水激得他直打摆子，脚底淤泥像是要拽人往下坠。老鳖突然翻过身来，铜铃似的眼睛瞪得溜圆，吓得柳见山一屁股坐在水里，尿骚味儿混着血腥气直往鼻子钻。
"您……您可别乱动啊！"他结巴着拿腰带缠住鳖爪子，使吃奶的劲儿往岸上拽。这畜牲死沉死沉的，青石板都让它抓出五道白印子。眼瞅着快到岸了，老鳖突然张开嘴，喉咙里滚出闷雷似的声响："后生仔……"
柳见山"妈呀"一声蹿出三尺远，油纸伞骨碌碌滚进河里。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老鳖嘴边的白须根根分明，那眼睛竟泛着幽幽的绿光。
"别……别怕！"老鳖慢悠悠缩回脖子，"老朽在河里修了三百五十年道行，今儿让渔夫伤了元魂，承蒙公子搭救……"说着从嘴里吐出颗鸽卵大的夜明珠，"此物赠予恩公，来日必有大用。"
柳见山盯着珠子直咽唾沫，可手指头刚碰到珠面，突然烫得直缩手。老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背甲上的渔叉"当啷"掉进水里："恩公切记……三载之内不可娶亲……否则……"话没说完，河面"哗啦"一声，老鳖沉得连个泡都没剩。
自打得了夜明珠，柳见山跟换了个人似的。原先见着蚂蚁搬家都要绕道的怂包，如今敢半夜去乱葬岗背书。那珠子在书案上莹莹发亮，照得《四书集注》上的墨字儿跟活过来似的。乡试放榜那日，大红喜报贴满柳家大门，街坊们揪着耳朵都不信——这见了耗子都尖叫的秀才公，竟考中了举人！
可谁都没瞧见，放榜那夜柳家书房窗根儿底下，有团黑雾绕着梧桐树打转，隐约听见苍老的叹息声。老鳖精的魂儿在风里忽明忽暗，眼看着柳见山把夜明珠供在祖宗牌位前，嘴角咧到耳根子。
"三年之期已满……"黑雾里浮出张布满皱纹的脸，"恩公的姻缘线，该动了。"
转过年来开春，涞水县首富王老爷家闹了桩奇事。独女翠云半夜总听见河边有琵琶声，推开绣楼窗户望去，月光底下站着个穿白衣的书生，冲她直招手。王老爷请高僧做法，可那琵琶声愣是往闺房里钻。
"柳举人，您给看看？"王老爷差人抬着八抬大轿请柳见山。这书生刚进绣楼就愣住了——案头摆着的水晶瓶里，插着枝带露水的桃花，花瓣上水珠折射的光影，竟和夜明珠一模一样！
"小姐可是每夜子时听见琵琶？"柳见山装模作样掐着手指头，"此乃河神求亲，须得……"话没说完，屏风后头传来银铃似的笑声。翠云姑娘端着茶盘转出来，柳见山手一抖，茶盏"啪"地碎在地上。
"公子怎的这般慌张？"翠云拿帕子掩着嘴，眼角眉梢带着钩子，"莫不是我长得丑，惊着您了？"
八月初八黄道吉日，柳家张灯结彩娶新妇。可当花轿抬到拒马河边时，迎亲队伍突然骚动起来。八个抬轿的汉子齐刷刷跪在地上，说轿子突然重得跟压了座泰山似的。
"起轿！起轿啊！"柳见山急得直跺脚，可轿子纹丝不动。正当他要把祖传的玉扳指塞进轿夫手里时，河面突然翻起巨浪，老鳖精顶着张血盆大口冲上岸来，背上还插着当年那柄烂渔叉。
"恩公忘了我交代的话？"老鳖精的嗓子像生锈的铜锣，"三载之内不可娶亲，否则……"
"否则怎样？"翠云突然掀开轿帘，凤冠霞帔衬得她像团火，"老东西，你当年用夜明珠换命，如今又想坏我姻缘？"说着从怀里掏出夜明珠，珠子"嗖"地飞进老鳖嘴里，那畜牲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竟瘫软在地。
"快走！"柳见山拉着新娘子往家跑，可后背总觉着有双眼睛盯着。夜深人静时，他迷迷糊糊看见翠云站在铜镜前梳头，嘴里哼着古怪的小调。月光从窗棂缝里漏进来，照得她脖颈上闪着片青鳞。
"娘子……你脖子……"柳见山话没说完，翠云突然转头，嘴角咧到耳根子，露出满口尖牙："官人，春宵苦短，不如去河里泡泡？"
子夜时分，柳见山被尿意憋醒。刚要起身，突然听见堂屋有动静。隔着雕花门缝望去，翠云正对着夜明珠跪拜，嘴里念念有词："河神大人，奴家已助您找到纯阳之身，何时能让奴家转世投胎？"
"恩公快躲！"老鳖精的幻影在月光下忽明忽暗，"新娘子不是活人，是百年前投河的水鬼！她借你的纯阳之气修炼，待月圆之夜……"
话没说完，堂屋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翠云举着碎瓷片冲出来，七尺长的黑发无风自动："好你个老甲鱼！坏我好事！"说着就要往河边冲。
柳见山突然福至心灵，抓起案头朱砂笔往她额头一点。翠云惨叫一声，脸上青鳞片片脱落，露出底下腐烂的皮肉。老鳖精趁机吐出夜明珠，珠子"砰"地炸开，翠云化作团黑烟钻进河里。
"恩公，快随我来！"老鳖精驮着柳见山往河底沉，水草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河床上躺着具雕花棺材，棺盖上的铜锁锈得不成样。老鳖精张开嘴咬住锁头，"咔嚓"一声，棺材里飘出团白光。
"这是……"柳见山瞪大了眼，棺材里躺着个穿秀才衫的年轻人，眉眼竟与自己有七分相似！
老鳖精长叹一声，背甲上的渔叉伤口渗出黑血："三百年前，恩公前世是涞水县的县令。那年大旱，您开仓放粮却遭人诬陷，连夜投河自尽。翠云本是您未过门的妻子，也跟着跳了河……"
柳见山听得头皮发麻，想起翠云脖颈上的青鳞。老鳖精接着说："水鬼每百年有一次转世机会，但需纯阳之人的阳气……"
"所以你们设计让我救你，又引翠云来……"柳见山后背湿透，"那夜明珠……"
"是翠云的魂珠。"老鳖精老泪纵横，"她本可转世为人，却为等你轮回，在河里泡了整整三百年。那夜明珠里的怨气，本该由老朽来化……"
河面突然翻起巨浪，翠云的虚影从漩涡里升起，七尺长发缠住柳见山的腰。老鳖精奋力一撞，背甲上的渔叉扎进自己咽喉："恩公快走！莫让翠云白等这三百年！"
柳见山被浪头推上岸时，天已大亮。河里漂着老鳖精的尸体，背甲上插着两柄渔叉。他踉跄着往家走，发现胸口的胎记突然灼烧般疼痛——那胎记分明是个鳖形。
三日后，柳见山在城隍庙后头挖出块断龙石。石缝里嵌着卷泛黄婚书，写着"涞水县柳梦梅与王氏翠云，结发为夫妻，生死不相离"。婚书上的朱砂印，竟和翠云脖颈的鳞片一模一样。
"原来……"柳见山瘫坐在地上，想起老鳖精最后的叹息。拒马河的水面上，不知何时浮起大片桃花，花瓣里隐约传来琵琶声。
柳见山再睁眼时，正躺在片白茫茫的芦苇荡里。远处飘着盏红灯笼，上头歪歪扭扭写着"阴魂渡"仨字。刚要起身，脖颈突然让冰凉的手铐住，回头瞅见个穿黑袍的阴差，脸白得跟宣纸似的。
"柳书生，您阳寿未尽咋就跳河了？"阴差甩着铁链子，"跟我去见阎罗王，这投河自尽的魂儿，得在忘川水里泡七七四十九天……"
柳见山刚要辩解，忽听得对岸传来琵琶声。抬眼望去，翠云姑娘穿着血红嫁衣坐在三生石旁，正对着河面梳头。那琵琶声忽高忽低，惊得忘川水里的冤魂都闭了嘴。
"且慢！"柳见山甩开阴差，"那位姑娘可是王氏翠云？"
阴差顺着他手指望去，突然"扑通"跪在地上："我的亲娘哎！这不是百年前投河的水鬼吗？她咋能过了奈何桥？"
翠云像听见动静，转头冲柳见山嫣然一笑。这一笑不要紧，整个阴间霎时开满彼岸花，忘川水都泛起了红沫子。柳见山鬼使神差往对岸跑，铁链子"咔嚓"断成三截。
"柳郎！"翠云飘过来拽住他衣袖，"你可知我等了三百年？那老鳖精原想借你的阳气消我怨气，可……"她突然剧烈咳嗽，嫁衣上渗出黑水，"可我宁肯魂飞魄散，也不肯伤你分毫……"
第八回 阎罗殿前辩因果 轮回镜里照前尘
"大胆孤魂！"阎罗王一拍惊堂木，"你与柳梦梅前世姻缘未了，今生又纠缠不放，扰乱阴阳秩序，该当何罪？"
翠云"扑通"跪在青石板上："求阎君开恩！奴家愿入道轮回，只求与柳郎结段善缘……"
柳见山刚要开口，忽听得殿外传来老鳖精的声音："不可！翠云若入道，需再修五百年才能成人形！"
众人转头望去，老鳖精的魂儿趴在门槛上，背甲上还插着两柄渔叉。阎罗王翻开生死簿，眉头皱成了麻花："柳梦梅前世积德行善，本该享六十阳寿，却因投河折损了福报……"
翠云突然掏出夜明珠，珠子在阴间泛着青光："这是奴家三魂七魄凝的魂珠，愿以此物换柳郎十年阳寿！"
阎罗王盯着珠子看了半晌，突然长叹一声："罢了！柳梦梅，你且看这轮回镜——"
镜中映出前世景象：涞水县衙门里，柳梦梅将最后一袋赈灾粮分给饥民，转身对翠云说："你且等我，待灾情过后，必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第九回 转世井边结发妻 端午粽香忆前尘
柳见山再睁眼时，正躺在涞水县城外的破庙里。怀里揣着那卷婚书，婚书上的朱砂印竟泛着微光。起身往城里走，见着啥都觉眼熟——卖糖画的老人、炸油糕的摊子，连城隍庙前那棵歪脖子槐树，都跟前世一模一样。
"柳哥！"清脆的嗓音响起，穿蓝布衫的姑娘冲他招手，"爹说今儿龙舟赛，咱家粽子摊儿摆好了！"
柳见山浑身一颤，这姑娘眉眼像极了翠云，可右眼皮上多了颗朱砂痣。姑娘见他发愣，"噗嗤"笑了："傻了不是？我是你未过门的媳妇王二妞啊！"
端午节龙舟赛热闹非凡，柳见山在粽子摊后头包粽子，二妞在前头招呼客人。突然有艘龙舟撞翻了，十几个后生在水里扑腾。柳见山想都没想就往下跳，救起个穿红衣的小子。
"多谢恩公！"小子作揖时，柳见山瞅见他脖颈上有片青鳞，跟翠云前世的一模一样！
第十回 月夜诉情惊变起 老鳖托梦警危机
夜里，柳见山和二妞在河边放河灯。二妞突然抓住他手腕："柳哥，我总觉得……咱俩前世就认得……"
话没说完，河面突然翻起巨浪。老鳖精的魂儿从水里钻出来，背甲上的渔叉"当当"响："恩公快走！水鬼差役来索命了！"
柳见山刚要拽二妞逃跑，却见二妞脖颈的朱砂痣泛起青光。老鳖精突然惨叫一声："不好！那水鬼附在二妞身上了！"
果然，二妞的瞳孔突然缩成针尖，七尺长的黑发无风自动："柳梦梅，你逃不掉的！"说着就往河里拽他。柳见山急中生智，掏出婚书贴在二妞额头："前世债今生偿，王氏翠云，你可认得此物？"
二妞浑身剧烈颤抖，眼中流下血泪："三百年了……你终究还是记起我了……"说完晕倒在地，脖颈的青鳞片片脱落。
第十一回 金榜题名时 红衣女夜访
转年开春，柳见山进京赶考。放榜那日，他高中二甲头名，赐进士出身。可当夜就有个穿红衣的女子夜访，自称是翠云的转世。
"柳郎，前世我欠你段姻缘……"女子从袖中滑出夜明珠，"此物该物归原主了。"
柳见山盯着珠子，突然想起老鳖精的话："这珠子里的怨气，需用至纯阳气化解……"他猛地推开女子："你不是翠云！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女子突然狂笑，红衣化作黑气："好个聪明的书生！可惜你阳寿将尽……"说着化作青烟钻进夜明珠。
柳见山连夜赶回涞水，却见二妞躺在床上面色青紫。老鳖精的魂儿在窗外叹息："那水鬼差役附身在二妞身上，吸了你的阳气……"
第十二回 拒马河底证前盟 三生石上续旧缘
七月十五鬼节，柳见山抱着二妞跳进拒马河。河水刺骨，却照得他胸口的胎记发烫。河底躺着老鳖精的尸骸，背甲上的渔叉竟化作了金簪。
"柳郎……"二妞突然睁眼，脖颈的朱砂痣化作桃花印，"前世我投河时，河神说这金簪能续姻缘……"
柳见山拔出金簪，河面突然裂开道金光。翠云姑娘穿着前世的嫁衣飘然而下，三生石上赫然刻着两行朱砂字：
"三生石上旧精魂，
百年修得共枕眠。"
尾声
后来涞水县多了段传说：每逢端午子夜，拒马河上会浮起双喜字河灯。有打渔的说，曾见穿蓝衫的书生与红衣姑娘并肩坐在船头，对着月亮敬酒。那姑娘脖颈上有片桃花印，酒窝里盛着月光，比画上的仙子还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