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的天儿,李二牛扛着榆木工具箱晃进青石胡同。箱角铜铃铛叮当响,惊得槐树上知了四散飞。他抹把汗珠子,冲院里喊:"媳妇儿,我回来了!"
院里没动静。李二牛心里咯噔一下,去年腊月他跟着商队去山西修祠堂,说好开春就回来。谁料主家非让雕九百九十九朵莲花,愣是拖到麦收后才放行。这会儿日头毒得能晒化石板路,他嗓子眼儿直冒烟。
"当家的?"东屋棉帘子一掀,刘氏挺着肚子挪出来。李二牛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媳妇肚子鼓得跟临盆似的,可他们闺女翠儿才十六,去年刚出阁的年纪啊!
"这是……"李二牛手指头直抖,工具箱哐当砸脚面上。刘氏慌忙扯衣襟挡肚子,脸臊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你、你甭急,听我说……"
西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李二牛冲过去推开门,正撞见翠儿蹲在碎瓷片堆里,蓝布衫下肚子也鼓着个包。他腿一软跪在门槛上,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爹!"翠儿哭成泪人儿,"我不是故意的……"
当夜油灯爆了三回芯。李二牛蹲在灶台边抽旱烟,烟袋锅子磕得青砖直冒火星子。刘氏端着绿豆汤不敢靠前,肚子里的孩子突然踢了一脚,汤碗咣当摔地上。
"说!孩子爹是谁?"李二牛突然蹦起来,烟杆戳得房梁土簌簌掉。
刘氏吓得缩成虾米:"真、真没有野汉子……"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枕头底摸出个油纸包,"你走后第三夜,我在灶王爷供桌下发现的。"
纸包里躺着半块玉珏,青莹莹的纹路像尾巴。李二牛太阳穴突突直跳,这纹样他在山西老宅见过——商队主家供的狐仙像,眼睛就是用这种青玉镶的。
"还有……"翠儿从门缝里塞进个红布包。解开是截小孩胳膊长的桃木剑,剑穗缀着褪色的符纸。李二牛手直抖,这剑是他去年在茅山跟一个老道士求的,本想让闺女戴着辟邪。
子夜梆子敲过三遍,院里槐树突然哗啦作响。李二牛趴在窗缝往外瞅,月光下隐约见着个人影,白衫子飘啊飘的,脑门儿贴着黄符。他抄起擀面杖就冲出去,那人影却倏地钻进西屋。
"翠儿!"李二牛踹开门,正撞见闺女坐在铜镜前梳头。铜镜里映出的却不是翠儿的脸,而是个穿水红袄子的姑娘,嘴角两颗朱砂痣艳得渗人。

"爹,我冷……"铜镜里的姑娘突然开口,呵气在镜面上凝成白霜。李二牛后颈汗毛倒竖,想起老辈人说的"镜妖索命"——当年他爷爷就是撞见镜鬼,没过几天就咽气了。
天不亮李二牛就揣着玉珏上了茅山。山道上雾蒙蒙的,他迷了路,恍惚见着个穿道袍的老头在溪边浣衣。老头转头冲他笑,左眼竟是琥珀色的。
"李木匠,找贫道何事啊?"老头捋着白须,手里桃木剑穗子跟闺女那个一模一样。
李二牛扑通跪下:"道长救救我家!那玉珏……"
老头突然变色,拽着他躲到巨石后。山道下传来铜铃声,八个抬轿的纸人打着白幡,轿帘绣着九尾狐。轿子里飘出刘氏的声音:"当家的,跟妾身回家吧……"
"孽障!"老道甩出五帝钱,纸人应声而倒。轿帘里滚出个玉雪可爱的男娃娃,额间朱砂痣跟铜镜里的姑娘如出一辙。
"这是你的骨血。"老道指着娃娃,"你媳妇怀的是狐胎,闺女怀的是……"他欲言又止,突然掐指一算,"今夜子时,带她们去城隍庙。"
李二牛跌跌撞撞下山时,老道的声音追着山风传来:"记住,莫让铜镜照月,莫让玉珏沾血……"
回到镇上已是黄昏,李二牛发现满街都是纸扎的童男童女。更夫敲着梆子嘀咕:"邪性,七月半还没到,怎的满城烧纸钱?"
刘氏在灶台煮艾草水,翠儿突然尖叫着冲出来,肚皮上浮起青紫的狐尾纹。李二牛抄起桃木剑就劈,剑尖却停在闺女咽喉三寸——那纹路竟跟山西老宅的狐仙像一模一样。
"当家的!"刘氏突然捂住肚子,"它……它在踢我!"
李二牛眼看着媳妇肚皮拱出个包,包上有五个小爪印,跟那玉珏上的纹路分毫不差。灶膛里的火突然绿了,映得满屋人脸都像涂了层青漆。

城隍庙香案下,老道早候着了。他掀开神龛后的暗格,露出面青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三人身影,而是个穿水红袄子的姑娘,正抱着男娃娃在槐树下荡秋千。
"这是你们李家欠的债。"老道往火盆里撒了把香灰,"三十年前,你爹在茅山伐了棵千年狐柏……"
李二牛突然想起爹临终前的呓语:"莫动茅山木……莫让红袄姑娘进门……"庙外铜钟自鸣,子夜到了。刘氏和翠儿同时捂住肚子,尖叫着蜷缩在地。青铜镜里,红袄姑娘的秋千绳突然断了,直朝庙门撞来。
城隍庙的铜钟震得房梁土簌簌直掉,李二牛盯着青铜镜里撞来的秋千,腿肚子直转筋。老道突然拽着他往后踉跄三步,从供桌底下掏出个褪色的布老虎。
"这是你爹留下的。"老道把布老虎塞进李二牛怀里,"三十年前他伐了狐柏,用雷击木雕了这物件镇邪。如今狐仙来讨债,得用李家的骨血还。"
刘氏突然抱住肚子在地上打滚,嘴里发出般的呜咽。翠儿额头的青紫纹路越来越深,活脱脱像画了张狐脸。李二牛摸着布老虎开裂的尾巴,想起爹临终前攥着他手说:"莫回茅山……莫碰红袄……"
"道长!"他噗通跪下,膝盖撞得青砖当当响,"求您救救媳妇闺女,我这条烂命您拿走都成!"
老道眯着琥珀色左眼:"命债需用命偿,但狐仙只要三样东西——你爹的骨血、你媳妇的贞牌、你闺女的……"他突然掐住翠儿手腕,"这姑娘的元阴。"
李二牛后槽牙咬得生疼。贞牌是刘氏当年过门时娘家给的银锁,元阴这词他听不懂,但看老道发红的脸,猜着定不是好东西。庙外飘来艾草香,他想起今儿是端午,往年这时候早该插菖蒲喝雄黄酒了。
"成!"他拍案而起,"但您得保我媳妇闺女周全!"
老道从袖里抖出三张黄符:"今夜子时,让你媳妇把贞牌埋槐树底下,让你闺女……"他压低嗓子,"把元阴系在铜镜上。"
李二牛揣着符纸往家走,月亮圆得瘆人。胡同口撞见更夫王大爷,老头盯着他怀里的布老虎直嘬牙花:"李木匠,打西边来?"
"茅山。"李二牛错身想走,王大爷突然拽住他袖口:"镇上七月半烧纸钱,你瞧见没?纸扎的童男童女,脑门都贴着黄符——跟你媳妇闺女肚子上的一样!"
李二牛踉跄着跑回家,刘氏正对着月亮烧香,供桌上摆着三碗生鸡蛋。翠儿缩在床角,肚子上青纹跟活蛇似的扭动。

"媳妇儿,把贞牌给我。"李二牛攥着黄符的手直抖。刘氏护着脖子上的银锁直往后缩:"这是娘家给的……"
"要命还是要锁?"李二牛突然暴喝,刘氏吓得跌坐在地。银锁当啷掉进铜盆,盆里生鸡蛋突然炸开,淌出半盆血水。
子夜时分,李二牛扛着镐头来到老槐树底下。刘氏挺着肚子跟在后头,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活像拖着条尾巴。
"挖。"老道从树后转出来,桃木剑尖滴着朱砂。李二牛一镐头下去,翻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块人骨,骨头上密密麻麻全是牙印。
"这是你爹的遗骨。"老道用剑尖挑起骨头,"当年狐仙附身在你娘胎里,你爹用雷击木劈死了母狐,自己也被狐毒蚀了心肺。"
刘氏突然尖叫着扑向老道,肚子上的狐尾纹亮得瘆人。李二牛抄起镐头就劈,镐头却停在老道咽喉三寸——月光下,老道左脸的琥珀色眼睛,竟和他爹年轻时的画像一模一样!
"孽障!"老道反手甩出五帝钱,刘氏应声倒地。李二牛扑过去摇媳妇,刘氏突然睁开眼,瞳孔缩成针尖大:"李二牛,你闺女在祠堂……"
祠堂里供着李家祖宗牌位,翠儿正对着最上头的牌位磕头。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得牌位上的"李公讳大山"几个字泛着青光。
"爹……"翠儿突然扯开衣襟,肚皮上的青纹组成个符咒。牌位后头传来铁链声,当年李二牛爹封在牌位里的母狐尸骸突然诈尸,尖啸着扑向翠儿。
李二牛冲进来时,正见着翠儿把元阴血抹在母狐额头上。僵尸突然僵住,七窍涌出黑血。翠儿瘫倒在地,肚子上的符咒化作朱砂痣,跟铜镜里的姑娘如出一辙。
"闺女!"李二牛抱起翠儿往外冲,祠堂突然塌了半边。供桌下的暗格里,掉出个雕着九尾狐的榆木匣子,里头装着半块玉珏——跟他从山西带回来的那块严丝合缝。
老道在废墟里捡到玉珏,琥珀色左眼泛出血丝:"三十年前,你爹劈死母狐却保了狐胎,用雷击木镇住狐魂。如今狐仙来讨债,要的正是……"他突然捏碎玉珏,里头淌出半凝固的狐血,"你李家的骨血。"
李二牛想起爹临终前的呓语:"红袄姑娘……要接生……"原来当年母狐临死前把狐胎塞进肚子,李二牛出生时胳膊上就带着青狐尾胎记。

"那翠儿……"刘氏挣扎着爬起来,肚子突然剧烈收缩。老道掀开她衣襟,肚皮上浮现个完整的狐首纹身:"她怀的是狐仙转世,今夜子时必生。"
铜钟自鸣,天快亮了。老道把布老虎塞进李二牛怀里:"狐仙要借你闺女的肉身重生,但转世需用亲爹的阳寿换。你……"
李二牛盯着祠堂外透进来的晨光,想起爹当年咳血的样子。怀里的布老虎突然发烫,尾巴上的裂纹组成个符咒——正是翠儿肚皮上的那个。
"我爹用命镇了三十年狐魂,如今该我了。"他把布老虎按在翠儿额头上,"但得我亲自接生。"
老道突然扯住他:"接生婆得是你媳妇,但……"他压低嗓子,"狐仙要的是双生胎。"
刘氏突然捂住肚子,尖叫着蜷缩在地。李二牛这才看清,媳妇肚皮上青纹组成个太极图,阴阳鱼眼里各嵌着半块玉珏的纹路。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祠堂里传来婴儿啼哭。老道掀开染血的布帘,李二牛跪在祖宗牌位前,怀里抱着两个玉雪可爱的娃娃。刘氏躺在供桌上,肚子上的太极图化作朱砂痣,跟铜镜里的姑娘一模一样。
"狐仙走了。"老道捡起地上的榆木匣子,"但……"他突然掐住李二牛手腕,"你闺女肚子上,怎的还有狐尾纹?"
翠儿突然睁开眼,瞳孔缩成针尖大。晨光中,祠堂瓦缝里飘进半片红袄角,上头绣着的九尾狐,活灵活现地扭动着。
李二牛在端午正午的阳光下给祖宗上香,供桌上摆着两个摇篮。镇上的纸扎店突然起火,满街纸人化作灰烬。王大爷敲着铜锣满街喊:"狐仙庙的牌位……全裂了!"
刘氏在灶台煮艾草水,翠儿抱着弟弟妹妹在槐树下玩耍。李二牛摸着胳膊上的狐尾胎记,听见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铜铃声。他抬头望去,胡同口晃过半个穿水红袄子的身影,脑门贴着褪色的黄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