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就这么走了?什么都不带?”
张主任站在门口,声音低低的,像是怕别人听见,又像是在压着什么情绪。
我正弯腰往搪瓷茶缸里倒热水,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都带走了啊,这不还剩个茶缸子嘛。”
他愣了半天,像是被我噎住了,最后叹了口气:“老魏,你这人啊,就不能多想想自己?”
我没答他的话,把茶缸盖紧,站起身,拉开抽屉,把一叠旧报纸和几本早就泛黄的教案装进了一个布袋。
“张主任,别站那儿了,回去忙吧,我这儿收拾收拾就走。”
他站在那儿没动,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像是还有话要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今天是我退休的日子。
外头的操场上传来孩子们整齐的喊声,窗外阳光很好,铺满了校园的每个角落。
这地方,我待了整整三十五年。
1988年,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学校只有三间破旧的平房,操场是土的,学生们上课坐的是长条凳,连书桌都有些摇摇晃晃。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我是个“傻冒”,大学毕业还愿意来这种穷地方。
可我觉得挺好。
学校虽然破,可孩子们的眼睛亮堂堂的,像是装着星星。
只是啊,穷是真穷。
有一年冬天,食堂的伙食实在紧张,司务长愁得直挠头,说孩子们连菜汤都快喝不上了。
我琢磨了一晚上,第二天领着学生在学校后头开了两块菜地。
春天种黄豆,秋天种白菜,虽然不多,但总归能让孩子们的饭菜里多点颜色。
我还记得,刚种下黄豆那年,镇上来了几个检查组,说是要看看学校的情况。
几个领导在操场上转了一圈,最后进了食堂,端着碗看了半天,问我:“老魏,学校的伙食怎么这么简单?孩子们能吃饱吗?”
我笑着说:“吃得饱,就是吃得累点。”
领导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下午,检查组走了,留下了一笔钱,说是改善伙食用的。
可我没把钱都用在食堂里,而是拿了一半修了几间漏雨的教室。
后来听说,有人背地里议论,说我这人心太大,钱都花在“看不见的地方”,不懂得“讨好领导”。
我听了,只当没听见。
这些事,张主任也劝过我。
他说:“老魏,你这么干,有时候不讨好。”
我笑着拍他的肩膀:“我是校长,不是讨好人来的。”
三十五年了,我没觉得自己做得多好,也没觉得有多遗憾。
唯一让我放不下的,是我的家。
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早些年在外地打工,出了意外,没了。
小儿子从小跟着我,性子倔得很,不爱读书,后来跟着村里的木匠学了点手艺,勉强能养活自己。
可他总说,镇上没机会,他想去城里试试。
我劝过几次,没用,最后也就随他去了。
最近一次见他,是两个月前。
那天他回来,坐在家里的小院里抽烟,跟我说:“爸,我想开个木工厂,可手头差点钱。”
我没说话,回屋翻出房产证递给他:“拿去吧,别太勉强自己。”
他看着我,眼圈红了,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一句:“谢谢。”
那天傍晚,他走的时候,我站在大门口,看着他骑车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土路尽头,心里空落落的。
这些年,我忙着学校的事,疏忽了他太多。
可回头想想,我也没什么别的选择。
自行车的铃声响起,我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骑到了村口的小桥边。
桥下流水潺潺,岸边的柳树在风里轻轻晃动。
我停下车,坐在桥栏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搪瓷茶缸,从里面倒出了一张纸条。
纸条是小儿子早上留的,上面写着:“爸,房产证我拿走了,别怪我。”
我看着纸条,心里发酸。
想了半天,我叹了口气,把纸条重新塞回了茶缸里。
回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张主任见我回来,瞪大了眼睛:“老魏,你不是走了吗?”
“走了啊。”我笑着说,“可我一晚上没睡好,想着再回来看看。”
他站在那儿,看了我半天,最后叹了口气:“你啊……”
我没理他,走进办公室,拉开抽屉,发现里面多了一张纸条。
“老魏,报纸、奖杯都卖了,钱放在桌上。”
我愣了愣,回头看见司务长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
他说:“你不是说想给孩子们多买点包子吗?我就想着,干脆卖了,多凑点。”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镇上的木工厂。
厂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油腻的工作服,头发乱糟糟的,可脸上的笑容特别亮。
“爸!”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我的小儿子。
他拉着我进了厂房,指着一排木头桌椅说:“爸,这是我做的!”
我走过去,摸了摸桌子的边角,光滑得很。
“不错。”我点点头,心里忽然轻快了许多。
这些年,我以为自己亏欠了他,可现在才发现,他早就懂得了独立。
临走前,他塞了一叠钱给我,说:“爸,这是我第一笔赚的钱,你拿着。”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
骑车回村的路上,我经过学校,发现操场上站满了人。
张主任看见我,跑过来拉住我:“老魏,快来看看!”
我走过去,看见操场中央堆着一大堆东西,有黄豆,有白菜,还有一口大锅,锅里的包子热气腾腾的。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是大家凑的钱买的,说是送给你退休的礼物。”
我看着那些包子,心里暖得发烫。
有些东西,是真的不会白费的。
学校的钟声响起,我抬起头,看见阳光洒满了校园的每个角落。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