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强送走舒适存返回总部,却意外得知:
杜聿明正要出发前线,突然接到蒋介石从南京打来的电话,要杜聿明暂不动身赴前线,立即到飞机场等他,同去东北收拾败局。
在当天日记中,文强对此评论道:
“杜公正统率大军向北进剿之时,不料又有东北之行,中枢举棋不定,坐失时机,余甚为国家悲,甚为杜公惜!”
文强随手写了封短信,让李剑虹立即赶往前线,送给参谋长舒适存,信上说:
“极峰过徐北飞,光亭副总座奉命随侍,总座尚未明详情,容当再告。”
他叮嘱李剑虹说:
“此事不可外传,你只向参谋长报告,其他的就不必去多加分析了。今后行动,请参谋长等候总部命令。”
文强知道,刘峙一向推崇杜聿明,说他是自己的“灵魂”。这一次突然飞走,难怪他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自然不敢埋怨,不过,蒋介石这种独断独行的做法,也太使他难堪了。
1948年10月7日,江苏省徐州市政府前荷枪实弹的哨兵。图片来自网络
10月18日,杜聿明来电告诉文强,说他将去葫芦岛,已详电禀告刘峙,要文强去总部谒见刘峙。
文强去了总部,刘峙很担忧地对他说:
“光亭来电,说已发表新职,以东北剿总副总司令兼辽热冀边区总司令,在葫芦岛指挥援锦战役。目的是在打通北宁路,使关内外联成一片。只许胜,不许败。胜则东北有救,败则影响全局。
那时,四野主力入关,平津难保,整个华北沦入共军手中,中原地区也更难支持了。只是我们的‘佯攻济宁,实攻济南’的计划,因光亭北调,恐难按原计划实施。”
“今后又应如何安排?”
文强禁不住问道。
刘峙告诉文强,总部已经召开作战会议,一致认为,杜聿明不归,谁也当不起责任。
他打算请调宋希濂前来接替杜聿明,参谋总长顾祝同则力主放弃徐州,撤守江淮,诱敌深入,以逸待劳,作为新计划。
并说,此案已呈最高当局考虑中……刘峙问:
“你有什么意见?杜光亭北飞前向你作过什么交代?”
文强答道:
“杜副总座北飞,我事先毫无所知。如果不是经师告知实情,我们前进指挥部也只有等待杜副总座回来再说了。”
他考虑了一下,又说:
“杜副总座目前是很难再回徐州了。我们的大军已部署在铁路沿线,形成一字长蛇阵,要赶紧收缩,否则被共军突然进袭,拦腰切断,首尾不能相顾,机械化部队无法施展威力,后果实难预料。请总座指示。”
刘峙皱起眉头,已失去平日的雍容大度,无可奈何地指示说:
“请立即令前线各部,就地停止进攻,构筑工事,严加防范。”
作为战场的统帅,刘峙竟因杜聿明一走,便一筹莫展,文强不能不为徐州战场前途担忧。
由于原定作战计划取消,舒适存奉命率前进指挥部人员自前方撤回,他与文强见面时,只是苦笑,文强知道,他的内心一定有许多不满,但却无可奈何——文强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文强和舒适存相识并不久,可是一见如故。杜聿明和文强是同穿“黄马褂”的黄埔军校同学,还有一层复兴社骨干的关系,舒适存对这些是清楚的。
杜聿明曾私下叮嘱文强:
“一定要使舒不见外,他的年纪比我们大几岁,阅历多.见识广,又肯动脑子。对共产党作战不同于打日本,需要这种人。”
文强对杜聿明的话,当然奉若圭臬。舒适存看文强对他友善,便也对文强真诚相待。
舒适存得知刘峙指示文强向前线各军发出停止进攻的命令后,告诉文强,邱清泉恐怕又会对此大发脾气。
自从传出杜聿明北飞之事后,邱清泉即来电话,大吵大闹,说刘、杜二位用兵如儿戏,误国误民,罪该万死。
文强仍然给邱清泉打了电话,他反正是奉命传达,不怕碰钉子。他先向邱清泉讲了杜聿明来电内容,又转达了刘峙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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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清泉倒是没有向他发脾气,只是大声说:
“过两天我去指挥部,和你面谈。”
10月21日清晨,邱清泉冒着倾盆大雨,乘车来到徐州。这时,舒适存为了摸清江南及后方局势去了南京,所以,由文强出面接待邱清泉。
文强事先安排在“岭南酒家”准备了宴席,还找了几个认识邱清泉的官员作陪。
在办公室里等了一阵,文强听到传来笃笃的马靴声,知道邱清泉来了。
果然,门一开,邱清泉气冲冲地迈了进来。文强让他落座,他却踏着牛一样沉重的步子在屋里踱来踱去,说要看杜聿明的来电,并请文强将刘峙的传令再详述一遍。
文强好言说:
“老兄辛苦了,天降大雨还赶来。先坐下歇歇。”
文强把杜聿明的电报递给他,他才坐了下来。他看后,追问文强,杜聿明已有新命,谁来接替,要先解决,不然仗怎么打?
听到他的这番口气,文强顿时感到来意不善,便将刘峙打算请调黄埔军校第一期的老大哥宋希濂前来一事相告。
文强的话音刚落,邱清泉立刻不耐烦地敲着桌上玻璃板,盛气凌人地说:
“我就不相信在徐州前线没有接替的人才!我也不相信老宋能统率机械化部队!”
他还厉声斥责说:
“刘老师如此不能知人用人,徐州又要断送在他手里了!”
文强看雨停了,便起身招呼他一起去餐馆,他这才略表谢意。宴毕,邱清泉心事重重地对文强说:
“你看我有没有晋谒总座的必要?如无必要,我就回前线等待,等到班师回来再去吧。”
文强看他的语气缓和下来了,便婉转地说:
“总座向来礼贤下士,对宋希濂也不过是个拟议,并非决定,再说这样大事,一定要校长批准才算数的。”
邱清泉一听,立即面露笑容,靠近文强,咬着耳朵般低声说:
“老兄,最好请你在总座面前进一言:在徐州前线找个接替杜副总座的人,总比从远方调来更好一些。看在我和光亭副总座的老关系上,请美言几句。拜托拜托!”
文强知道,邱清泉的后一句确是实话。
陈诚是靠第十八军起家,胡宗南是靠第一军起家;汤恩伯是靠第十三军起家,而杜聿明呢,自然是靠第五军起家的了。
杜聿明虽然身在辽沈,却心在徐州。从切身利害出发,他不能不对掌握机械化部队第五军的邱清泉另眼看待,百般慰勉。杜、邱相依为命,是人人皆知的事,
文强自然也看到这点。因此,他在刘峙面前把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刘峙很满意,并说:
“将来有机会,一定重用他,使他心满意足。”
文强当天日记中,对邱清泉有如下评价:
“此君坚毅之精神,乃今日中原砥柱,南京屏障。在席间论明末覆亡,颇多见地,军书旁午,尚能于阵前阅读明史,以资藉镜,实今日难得之将领也。”
10月21日,杜聿明在葫芦岛就任新职,立即给舒适存和文强拍来电报,要求他们火速从指挥部现有人员中抽调一部分,乘专机前去报到。
徐州前进指挥部照常办公,要他们二人留在徐州,继续辅助刘峙。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杜聿明随时准备返回徐州。
文强是在当晚刚入睡后,被叫起来收看电报。当他把电报送给刘峙看时,刘峙高兴得额手称庆,立即表示欢迎杜聿明早日归来。并大声说: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这封电报,同时也为他解决了寻找接替人员的难题,他知道,邱清泉在杜聿明面前是很难撒野的。
文强彻夜安排此事,忙到次日清晨,支援葫芦岛的人员,乘上专机出发。
此时,徐州西面的津浦铁路南段明光至宿县一线已被解放军破坏,护路的一个交通警备旅也被三野的部队吃掉了。这是徐州到南京的唯一补给线,一被切断,被围挨打的局面就已经形成,形势日趋严重。
津浦铁路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文强等人坐守徐州,反而终日无所事事,有时到总部见刘峙,和这位“福将”谈什么也谈不出要领。也与郭一予这位办公室主任谈,只是聊聊家常,谈军事政治他根本不感兴趣。
对这段时间的心情,文强在10月24日的日记中有如下记载:
“余阅报看书,生活恬淡,一如过去在京主办训班然。所不同者,默察目前局势,日在急剧变化之中,郑州、开封相继放弃,徐州显然形成一被攻击目标,故吾居此,实则人安而心不安也。”
10月26日,他在日记又写道:
“接世明妹自长来信,言及我之生日,令我愁肠百结。吾爱爱我之深,关念之切,除已死之坚如外,再无第二人。
今年生日,余正在百忙中,且不记阴历为何日,故己身毫无表示。因自己生日忘记,相隔三日之吾爱生日,亦竟忘记。
世明妹能谅我否?非不关切,实时艰年荒,令我心绪不宁,无意于此耳。”
10月29日午后,文强送走了应杜聿明要求赴葫芦岛支援的第二批工作人员,自己打算趁大战之前的空隙到南京、上海办些公事和私事。
10月30日晨,文强在秋末的寒风中乘车重返南京。
他在南京见到先期来京的舒适存。舒适存告诉他,本来满想观察到政治军事形势的好转,却越观察越灰心丧气,一切都是江河日下。
随后,他俩走访了国防部的众多衙门,新任总长顾祝同的部下,大多谨小慎微,守口如瓶,而原陈诚系统的官员多数已告退。
于是,俩人又改变方法,走访故旧,串串门子,打打扑克,听听京戏,跑跑舞厅。
后来,文强注意到,所住的南京头号旅店中央饭店的旅客中,从四面八方来京的文武官员多如过江之鲫。
南京中央饭店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他心想,何必舍近求远,就在旅店里找些相识的谈谈,不是很好吗?
谁知,这些人也一样,同他们谈不上三句,便是发牢骚。
他们首先去看的是东北的军政首脑卫立煌的参谋长赵家骧。一杯茶末干,他便破口大骂陈诚把东北送掉了,目前东北一团糟,才把卫立煌调去,给陈诚“揩屁股”,已经来不及了,东北危在旦夕,不会多久,就要易帜。
接着,又见到从北平来的王鸣韶,此人曾任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的参谋长。他说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却愿意为他们讲个在北平流传的说法。
他说,北平原名北京,是明清两朝的帝都。前门有三道城门,都与改朝换帝有关。
东有崇文门,这个“崇”字应在明末皇帝崇祯身上,闯王李自成打进北京,他就吊死在煤山了;
西有宣武门,这个“宣”字应在满清末代皇帝宣统身上,孙中山的革命成功,宣统逊位,建立了民国;
现在该轮到前门当中的一道城门——正阳门了,这又该应在谁的头上呢?
然后,他缩头晃脑不敢说下去。其实,他不说,文强二人心里也明白过来:不是正应在蒋中正的“正”字上了吗?
这位王老前辈最后嘱咐说:
“不是知音不与谈(弹)。我是信口开河,请两位多包涵。我已是无官一身轻,可不愿引火烧身啊!”
他们还会见了国民党CC派的中央委员鲁涤平,这位党棍兼政客的头面人物,平日以书法家自居,到处为人写字,连中央饭店经理的办公室里都有他的墨迹。
鲁涤平对文强二人发牢骚:
“我练好这笔字,将来在海外也可以靠卖字糊口了。”
30年代做过驻墨索里尼法西斯意大利大使的刘文岛认为:
国民党在外交上也一败涂地,美援一断,一切完蛋。
他现任党务指导委员,不久就要去两湖视察。他叹息说,党务越办越糟,为孙科活动竞选副总统,竟告失败,反让李宗仁上了台。
在旅店,他们还遇到了老同事赵公武。他原是第五十二军军长,抗战胜利后曾到越南受降,后到东北作战,因一时不慎,被中共军队吃掉一个师。
那时,正是杜聿明在东北极盛时期,赵公武受到撤职查办的严厉处分。
这时他住在中央饭店,每天偷偷地进出,不愿露面见人。白天睡大觉,晚上跑夫子庙钓鱼台,经常骂人打人,醉生梦死地过日子,许多人说他对丢官不服气。
文强二人知道此人是员“猛将”,便准备将来在杜聿明前为他说几句好话,重新起用。赵公武开始对他们很冷淡,当了解到他们对他的一番好心时,出乎意料地高兴。
还有一位黄埔军校同学王大中,原是复兴社骨干,又是胡宗南系统中的政工头头,他和文强同穿草鞋入伍,非常要好。
可这时他的精神颓丧已极,说要改行,准备找江苏省民政厅长祝希平去,哪怕当个小职员,也不愿再担政治上的风险了。
文强写于南京的日记,对当时局势充满忧虑。10月31日记载:
“金元券实行后,卷起抢购恶风,无形中贬值数倍,政府在莫可如何之中,乃又解禁,其补救办法,明日始能于报端得见,究不知能有裨补否?”
“辽西之战,我军大北,主力军之廖耀湘、潘玉昆部,恐已溃不成军,沈阳之急危,可想见及之。”
11月1日记载:
“首都市面紊乱已极,余寻觅晚餐,跑到四家餐馆都无食物可售,最后着慌了,跑到潇湘酒家,以同乡人关系,始吃了一顿饭。此种现象,匪军未到而先乱,可哀可痛也。”
“金元券算是失败了,物价取消限制,无形中,物价又涨了三倍至四倍,白米由二十金元一石,黑市则涨到八十金元,虽政府仍限为四十,照实际情况,必不可能。最可笑者,蒋经国在沪所逮捕之所谓奸商‘虎’者,今因政府取消限价,亦宣告无罪。政府之所谓法者,诚令人不解。”
11月2日记载:
“今大局如斯,有如土崩瓦解,国事前途,不堪设想。”
11月3日记载:
“近来心绪每感不安,既想到国事,又想到家事。自徐州归来,不料中枢之紊乱无章,一切均出人意外。
翁文灏、王云五辞职,立法院固责之甚严,即算整个阁员辞职,又有何裨益于国家人民?天下事,每至尽头,即百无一顺,即所谓逆流也。今国家遇此逆流,有如江河之水泛滥,而无可挽救矣。”
11月4日,文强听廖宗泽说,葛世明已从长沙到了上海,他急忙乘车赶往上海,打算要趁这次机会把一家老小的安置问题解决好。
他在当天日记中写到:
“与吾爱谈家,每多愤慨之语,半生做官,两袖清风,逃难既缺旅费,住沪又虑安全之成问题,因是久谈不能决。”
文强的胞弟文健,半生教书,不曾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他曾对文强表示过,他没有什么可怕的,用不着离开家乡,若是共产党来了,他随时都可以把祖产交给农民。
于是,文强便把长子安排寄养到他家去了,岳母和妻子则准备带着小的三个儿子去台湾。
上海市面由于通货膨胀,家家抢购大米。文强的老岳母也在千方百计地多买一些米面,这引起葛世明的不满,认为在上海的日子不多了,何必去排队抢购?
穷怕了的老岳母不听。直到有一天,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派吉普车运来一车大米面粉,而且说是慰劳,不要钱,贫农出身的老岳母这才乐得眯起眼睛说:
“这下够吃一年,不会挨饿了。”
11月5日,文强在日记中写到:
“自金元券发行以来,因人民对政府之无信心,不但不受限价之束缚,且卷起疯狂之抢购风潮。
半月以来,有钱无市,市民叫苦连天,政府在漏洞百出之中只好取消限价。
商人既不受束缚,在对政府绝无信仰之心理状况之中,如是物价有如脱缰之马,狂涨不已,大米二十元限制而四十元,今黑市已卖到一百四十元,政府对国营事业,亦猛涨五倍。
金元券之恶性通货膨胀既已形成,政府将如何收拾?戡乱至如此环境,尚望军事上之胜利,盖不可能也。”
文强不能在家久留。当晚,文强就与葛世明乘车去了南京。葛世明一方面是送他,一方面要在携家赴台湾之前再到首都办一些事。
11月6日,文强日记写到:
“余偕世明妹在都中旅行,为生平之第二次。第一次系抗战胜利之次年,举国同欢,熙攘,别有一番盛况。今则疮痍满目,生灵涂炭,物价已失常轨,举国皇皇,几不可终日。有如抗战初起时之惨况。吾将何以形容之也。”
——他不知道,正是在这一天,中共领导的人民解放军拉开了“淮海战役”的序幕。
11月8日,文强日记记载:
“在京每欲得到政府之革新消息,但听来都令人失望。中央将加强中美邦交,对苏则废弃友好条约,此种临时抱佛脚的办法,岂能挽救大局?果真如此,则徒为国际间之讪笑而已。”
就在这天,廖宗泽夫妇陪他一起,把葛世明送上了返回上海的列车。尽管他对前途已充满危机感,但他没想到,此后与葛世明天各一方,再也未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