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向晖:我的情报与外交生涯(5)

子名历史回忆录 2024-10-06 13:50:32

照周恩来的指示做

童小鹏领我上汽车,已不是来时坐的车,驶到明孝陵荒僻处的时候,我立即下车,然后,车子飞快开走。接着,我又步行了很长一段路,找到公共汽车站。

回到家里,我把有关情况告诉谌筱华,并说,一旦我出事,请你另找对象。

她说:

别废话,你马上收拾一下去上海,这里的事由我办。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你到苏北解放区,不要忘了想法把我接去。

照周恩来指示,我来到上海,躲了十来天后,接到谌筱华的信,内写:“王兄康泰,阁府安祥”。

这表明一切如常。接着,我又回到南京,办理留美手续,先是把中央大学的英文证件,寄给在美国的一位友人,请他同美国的大学接洽。

随后,我看望胡宗南驻南京办事处徐处长,告知其必须在南京等一段时间。同时,他也为我办好所需费用的美元汇单。

从《新华日报》上,我看到许多消息:

蒋军6月下旬大举进攻鄂、豫边境,李先念率部突围的消息;

7月7日中共中央发表宣言,要求美国政府停止助长中国内战;

7月中旬,周恩来向记者发表谈话,指出现在的情况是由局部内战向全面内战发展。

8月中旬,我接到美国密歇根大学研究院的入学许可证,入学日期是翌年2月。据此,我向外交部申请护照,接着又向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申请签证,拖到9月底才办完。

在梅园新村与周恩来见面那次,他曾说,如那个“事故”未产生问题,在留美手续办好后,应该看看胡宗南。

于是,我在10月初飞到西安,胡宗南对我态度未变,但他的境况大为改变。

一方面,李先念率部突围后,7月初进入陕西,胡宗南派兵堵截围剿,历时两月,以失败告终;

另一方面,蒋介石命胡宗南于7月上旬派主力部队整编第一军渡河到山西打通同蒲路北段,遭到解放军痛击。

特别是9月下旬,他赖以起家的第一师改成的整编第一旅遭到伏击被歼,旅长黄正成被俘,使胡宗南大大丢脸。我回西安后,胡宗南正在焦思苦虑,力图摆脱困境。

10月中旬,他借口解放军有进攻榆林意图,再次向蒋介石提出突袭延安、侵占陕北的作战计划,要求从山西调回整编第一军,会同在陕甘的残存部队,于11月初开始行动。

可是,蒋介石再次复电暂缓,命胡宗南继续打通同蒲路,攻取长治,与阎锡山的晋军,两面夹击刘伯承率领的解放军,消灭其主力。

我将这一情况告知王石坚。不久,他对我说,中央对此很重视,延安将进行疏散(11月17日南京《新华日报》发表《周恩来答记者问》,谈及“延安附近地区军事情况”时,指出“胡宗南在南线集中十个旅”,“据我估计,国民党政府将作试探性进攻”)。

11月下旬,胡宗南为我饯行,希望我在美国早点获得学位。

随后,我又回到南京,准备出国,以为周恩来给我的“特殊任务”至此告一段落,想不到,没过多久又有下文。

蒋经国为我证婚 保密局打我闷棍

1947年1月初,我和谌筱华准备“旅行结婚”。可是,她的母亲坚决反对,说那会被人看成私奔,必须明媒正娶,名人证婚。

在南京,我认识的名人不少,考虑到他们同胡宗南的关系,我选中蒋经国。

南京励志社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这时,他刚卸任东北外交特派员。我找到后,蒋经国不但欣然应允,而且提出在励志社举行,所需费用由他付。

与此同时,他还让我把所邀宾客的姓名、住址开给他的主任秘书陈元,由其代我印发请柬,安排场面。

为使丈母娘满意,我按照南京习俗,请四位熟人做“四大红媒”,有陈元、中央信托局襄理吴承明、即将去美留学的陈忠经、在上海善后救济总署工作并且正洽办留美手续的申健。他们约好造访谌母,为我做媒定聘。

1946年,熊向晖与谌筱华订婚照

“明媒”之后就“正娶”,陈元一个电话,南京黄埔路中央军校励志社礼堂里,布置得喜气洋洋。

在司仪的导引下,两百多来宾分别南北两厢,双方主婚人分列东端礼坛两侧,证婚人蒋经国身穿长袍马褂,站在礼坛中央。

典礼开始,女钢琴家洪达琴弹奏《婚礼进行曲》,我穿黑色燕尾服,由伴郎陈琳陪同,筱华穿白色披纱婚服,由伴娘程文江陪同,踏着琴韵,从西端徐步走向礼坛。

蒋经国同新郎新娘握手,在结婚证书上签名盖印,并致贺词。

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驻南京办事处处长徐先麟代表胡宗南讲话。

礼成之后,喜宴开始,菜肴丰盛,但席上不供酒,不供茶,饮料只有白开水。

这倒不是蒋经国想省钱,而是励志社不敢违背蒋介石“新生活运动”的规定。所以,婚宴上我被灌了一肚子白开水。

本来,我拟于1947年1月底从上海坐“美国总统轮船公司”的班轮去旧金山。

可是,因船少客多,1、2月份船票早已售完,我只能订到3月上旬的舱位。

接着,我和筱华于2月22日去杭州,计划游览两星期,再偕赴上海,她送我上船。离南京前,我向徐先麟辞行,请他代问候胡宗南。

在杭州,我们住在大华饭店。3月1日近午,从灵隐寺返住处,大华饭店经理在门口,一见到我,他走上前说:

“请熊太太先回房间休息。”

随后,他领着我来到经理室,进门后,一个戴墨镜的中年汉子向我抱拳拱手,说:

兄弟贱姓王,在保密局管点事,特来奉看熊先生。

我说:不敢当。

说话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直嘀咕:保密局是军统局的新名,戴笠摔死后,郑介民任局长,毛人凤任副局长,这个姓王的保密局特务找我有何事?

不待我问,他主动做了回答,说他今晨收到毛人凤密电,命他速查我是否在杭州。于是,他从旅馆登记表中知我住处,即复毛人凤。

不久,又再次得到毛人凤密电,命他妥善安排我于3月2日下午6时前,到南京见胡宗南。

他说:时间有富余,他要略尽地主之谊,下午陪逛西湖,晚上在楼外楼宴请,明晨“请熊先生、熊太太”坐他的汽车沿(南)京杭(州)国道去南京,他派人随行照料。

他还说,京杭国道“呱呱叫”,他的汽车“呱呱叫”,几个小时就可到达。

他说得煞有介事,却打了我一记闷棍,使我难辨真伪,怀疑有诈,于是我说:

这个房间有电话,我打个长途问问南京的徐处长。

他说:

这个电话不保密,要打,到他办公室打,如我信他不过,他给我看毛人凤的密电。

听他这样一说,我觉得可能是真的,就说:

不必了,既然胡长官到南京,急于见我,赶早不赶晚,我和“内子”下午坐火车去上海,转乘夜车去南京,请代买车票,代为通知徐处长派车接,其他就不打扰了。

他回道:

“恭敬不如从命。兄弟没啥能耐,抓车票,打电话,小事一桩。”

随后,我叫筱华,来到餐厅附近的湖滨,把这一意外情况告诉她。我说:

国共和谈破裂,马歇尔已返美,可能把“那个小本子的照相”送给蒋介石。保密局盯上我,逃也逃不脱。

接着,我要她在上海下车住亲戚家,先给王石坚报警,我到南京马上给她写信。如五天后收不到我的信,我就凶多吉少,请自珍重。

胡宗南“要比共产党还革命”

3月2日晨,我到了下关车站,徐处长派人乘车来接,我悬着的心放下一大半,来到胡宗南的临时办公室,他正同参谋长盛文看地图,一见我就哈哈大笑,说:

来得好快啊!

他转头对徐处长说:

你说杭州杂,寻人难,想来想去想不出门道。我要你找毛人凤,他有办法,不会误事。还是我说对了吧?

他又问我:

新娘子呢?

我说:

她在上海,等着送我上船。

胡宗南说:

推迟三个月。要打延安了。打完这一仗,你再走。明天就回西安。你写信告诉新娘子,就说我有急事要你处理,不提打延安。

至此,我的心才完全放下来。胡宗南要徐处长离开后,要盛文先讲几句。

盛文说:

前天(2月28日),总裁急电胡先生来南京,胡先生不知是什么事,把我带来,当天下午总裁传见。

总裁说,美苏英法四国外长内定3月10日在莫斯科开会,已经获得确实情报,马歇尔、莫洛托夫又要重新提出中国问题。

总裁当机立断,命令胡先生直捣共产党的老巢延安,选在3月10日四国外长开会的这一天发起进攻。外交交涉由外交部办。

总裁训示,现在剿共,仍要“三分军事,七分政治”。胡先生马上想到你,把你请回来。

胡宗南接着说:

军事进攻和政治进攻同时进行,先准备好传单、布告、宣传品,着重准备一份告陕北民众书,提出施政纲领,“要比共产党还革命”。

我说:

我先做考虑,到西安再同政治部王主任商量。

胡宗南说:

不要找他们,他们只会骂娘,不懂革命。

随后,胡宗南带我到盛文的住房,叫勤务兵给我端来早餐和茶水,说要和盛文要去国防部开会,下午总裁还准备传见。

他递给我一个公文包,要我倒锁房门,根据公文包里的文件,画一份草图,中午交给他,供总裁参阅。

临走时,他嘱咐我,一定要把门锁好,不许任何人进来,我依言办理。

打开公文包,里面装着两份绝密文件:

一是蒋介石核准的攻略延安方案;一是陕北共军兵力配置情况。

——不用说,我照抄不误。

胡宗南回来后,对我画的草图表示满意,他要我着手抓“七分政治”,首先起草施政纲领。

盛文说:

“施政纲领”应有个帽子,他建议全称是“国军收复(或光复)延安及陕北地区后施政纲领”。

胡宗南说:

不用“收复”“光复”,那不是革命的字眼,要用“解放”,这才是革命的字眼。

按照胡宗南“不要骂娘”“要比共产党还革命”的要求,我把“彻底实行三民主义”作为“施政纲领”的主旨。

要点包括:

“实行政治民主,穷人当家做主”;“豁免田赋三年,实行耕者有其田”;“普及教育,村办小学,乡办中学,县办大学”;等等。

传单中,还包括“不吃民粮,不住民房,不拉民夫,不征民车”之类唱高调、做不到的口号。

当然,宣传品里也得提“拥护中国国民党”“拥护蒋主席”(军事委员会已裁撤,不再称蒋委员长及委座)。

胡宗南快速看一遍,要我据此补充定稿,不需再送他审阅,由我直接交刘大军秘密印就,待进攻开始时广为散发。

胡宗南告诉我,随他回西安后再办三件事:

第一,为他置备一架最好的收音机,他每天要亲自收听延安电台的广播;

第二,指定几人随同行动,专事全文抄收新华社播发的关于陕北战况的消息和评论,全部送他阅;

第三,由我随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精忠说岳传》等小说。

我问:

带这些干什么?

他说:

下达作战命令后,由军、师、旅长执行,由幕僚人员监核,他只需等着看捷报,在此期间,翻翻小说,闲情逸致,显出大将风度。

我想起周恩来在梅园新村对我说的话:

如果胡宗南主动留下你,你就继续做现在的工作,你自己绝不要提出不去美国。

——尽管胡宗南欲表现出大将风度,但面对蒋介石“又怕又恨又佩服”的周恩来,他毕竟难以匹敌。

毛泽东、周恩来事先获悉蒋、胡进攻延安计划

3月2日晚,胡宗南外出。我倒锁房门,细阅攻略延安方案抄件。方案规定:

右兵团指挥官整编第一军(简称整一军)军长董钊,率整一师三个旅、整二十七师两个旅、整九十师两个旅、工兵两营,于宜川北面平路堡至龙泉镇之间就攻击准备位置;

左兵团指挥官整二十九军军长刘戡,率整三十六师三个旅、整十七师两个旅、工兵一营,于洛川北面段仙子至旧县之间就攻击准备位置;

总预备队整七十六师三个旅,配属战车一营,驻洛川待命。

以上共15个旅,总兵力14万余。

另由整三十六师副师长指挥一个旅及陕、甘保安团约一个旅,组成陇东兵团。发起进攻时间为3月10日拂晓。

发起进攻前一日起,调集上海、徐州飞机94架,分批轰炸延安地区,一部监视黄河各渡口。

发起进攻时,陇东兵团向保安方向佯攻,眩惑敌人;右兵团占领临真、金盆湾等地后,沿金延大道两侧,向延安攻击前进;左兵团占领鄜县(今富县)、茶坊、甘泉等地后,向延安攻击前进;

右兵团依左兵团协力,以闪击行动迅速夺取延安,并会同左兵团于延安附近包围歼灭共军主力。

我细阅后记在脑中,将抄件焚毁,余烬投入抽水马桶冲掉。

接着,我找盛文“聊天”,问他:

这次进攻延安,计划周密,我看很快会成功,为什么胡先生让我推迟三个月再出国,难道这一仗要打这样久?

盛文苦笑了一下,他说:

胡先生前天到南京,始知总裁意图,临时同国防部商订攻略延安方案。

昨晚,总裁核准后,才电告西安薛副参谋长调集部队。

现在,整一军在陕只有1个旅,其余均在山西;整二十九军正在陇东同共军作战。

总裁规定:在四国外长莫斯科会议开始时的3月10日发起进攻,参战部队在9天之内开到指定地点集结,困难虽多,尚可克服。

但总裁规定这次行动的战略任务是迅速夺取延安,于其附近包围歼灭陕北共军主力。两个兵团以优势兵力钳形夹击,迅速夺取延安的任务可以完成。

可共军惯于运动战、游击战,如陕北共军不以主力守延安,要完成歼灭的任务不是短期的事,三个月能否办到,还很难说。

然后,我函筱华,告以安抵南京,将返故地重操旧业数月,希她月内前往团聚。

1947年3月,熊向晖夫妇在西安

3月3日上午,我随胡宗南、盛文坐专机回到西安。

当晚,我即到联系人的家里,详细告以胡宗南进攻延安作战计划及有关情况(包括胡宗南密切注意新华社及延安广播电台播发的有关陕北战事的消息和评论)。

我还告他,胡宗南为了保密,决定待部队集结完毕后再下达作战命令,他的军、师、旅长现在还蒙在鼓里。

联系人说:

这些情况非常重要,他即报延安。

不久,胡宗南获悉整二十九军匆忙从陇东开往洛川途中,被共军阻击,整四十八旅旅长何奇在西华池阵亡;而整一军匆忙从山西开往宜川途中,整九十师师长严明在河津翻车折断右腿。

3月7日,我又找到联系人,告以蒋介石密电胡宗南,进攻日期推迟三天,因美军驻延安军事观察组尚待撤离,但仍命胡宗南在莫斯科会议期间迅速夺取延安,歼灭陕北共军主力。

联系人说:

延安来电,已将胡宗南进攻延安作战计划呈报毛主席、周副主席,认为很及时、很得用。

我说:

可惜,我明日须随胡宗南去洛川,无法续供情报。

联系人说:

主要的战略情况已搞清,细节会由别人查,想不到你会回来,取得意外收获。

我说:

我也想不到我会回来,胡宗南更想不到他会通过我再一次向我党中央“送礼”。

本文节选自《我的情报与外交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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