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刷到视频中,一个残疾人在卖力的表演,难免心生同情,一方面感叹他们所遭受的苦难,另一方面也被他们在苦难面前的勇敢所感动。
奥运会结束了,残奥会即将开幕了,每次看到残奥会的时候,同情和感动的成分,要远远超出对运动本身的观看。苦难很多时候都是一种叙事,很难具体的呈现,但在残疾人身上,苦难以一种巨大的有形力量呈现在每一个观众面前,这种具象的苦难让人无法逃离,所有的注意力都会被牢牢的固定在那里。
当然,叙事形式的苦难,虽然冲击感不强,但力度却更大更持久。像是这次14岁的奥运冠军全红婵的故事,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中除了练习跳水,就是家中的重担,想要赚钱给母亲看病,想要让家里人过得更好。作为一个孩子,她没去过游乐园,能想象到的好吃的无非就是辣条。
这时,苦难又会跳脱出同情的控制,遇到一个更大的情绪,那就是一种浪漫化的行为,或者也可以叫做理想化。
差不多十年前的一次意外,我摔碎了膝盖,两年之内做了两次手术,不管怎么说对于一个健康的人来说,这就是一次苦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段经历的记忆逐渐从痛彻骨髓变成了一种略有些光彩的片段。仿佛这种苦难给我带来了勋章,苦难让我成长,让我成为今天的我,让我能理解更多变得更好。
一旦跟日后的某种成长甚至成就关联到了一起,曾经的苦难立刻就被浪漫化了。苦难被理想化为一个必经的过程,一种超脱的手段,一次蜕变的经历。全红婵的苦难,如今在主流的叙事中,就被浪漫化为一种社会的符号。在逆境中的坚持与拼搏,换来彻底的蝶变,一朝蝉鸣天下闻,瞬间苦难似乎解决了,经济上的困难不再是困难了。
在苦难面前,同情往往是给别人的,浪漫大多是给自己的。不过同情与浪漫偶尔也会叠加起来,给那些熬过苦难,获得新生的人。
钱理群老先生在一个采访中,谈到自己曾经在那个特定年代遭受的苦难时,说了一句话——不要把苦难理想化。作为研究鲁迅的学者,钱理群可能更深刻的理解了鲁迅那句——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同情感动也好,浪漫理想也罢,都是人企图绕开苦难本身的一种逃避。如果苦难是阳光,没有人愿意紧盯,如果苦难是深渊,也没有人愿意直视。甚至很多时候,人们用一种彼岸的关照,把一切苦难看做此岸和彼岸中间的渡河,彼岸有神性的幸福的关怀,此岸有人生的琐碎,而在两者中间流淌的苦难,就看起来没那么让人绝望了。
说到底,在苦难面前的同情和浪漫都是源自一种自欺欺人的安慰。对他人的同情,无非是站在苦难之外的一种优越,庆幸苦难没有找上自己;而对自身苦难就无法在这种横向的比较中进行弱化了,只能在自身的时间经历中,将苦难看做是一个更长远、更伟大、更幸福、更值得纪念的过程中的一个环节,正是这个必不可少的环节,将自身从低谷推向了高峰。
大多数时候,将现实故事化更有利于传播和记忆。但这样做的代价往往是在一些具体的问题上,加入带有主观色彩的价值判断和人为的因果关联。在对苦难的描述中,同情和浪漫,就是一种有意而为之的回避。不经历风雨,哪见得彩虹,亦或是多难兴邦,这些个人或是社会的叙事,都没有任何逻辑和因果效力,有的只是人们对苦难的畏惧,和对彼岸的一种期望。
在膝盖摔伤做完手术的第一个月,我拄着双拐去医院复查,看见一位一条腿截肢的兄弟,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同情,也没有把那条空缺的腿想象成某种勋章。我只是想到,如果是我,也同样截肢了,是否也会保持一种心境,是否也会安然的去医院复查,并正常的过完一生。
苦难面前,设身处地的直面,很多时候要好过同情与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