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妃今天糊弄了吗》作者:陈笑温

芳芳看小说 2025-01-01 08:20:52

紫禁城的宫女卫婵醒了,这座三百多年前的城倏忽有一个灵魂消失了,立即又有一个灵魂挤了进来。

  新的卫婵不是沉默寡言,有些疯疯傻傻。

  整天说些什么“如今都流行剪辫子了”、“大清早就亡了”、“袁世凯又要复辟”、“军阀来打你们”之类,总之没人听得懂。

  还成天嚷着要回家要回家,怎么能回家呢?一入宫门深似海,找个男人才好脱离苦海呀。拾翠苦口婆心劝她,但卫婵也不认得拾翠了,拾翠急得团团转。

  卫婵一傻起来是发上半天的呆,有时盯着屋内的雕花铜镜,细细把玩那上头的雕花,再细细把玩自己的嘴唇鼻子,仿佛那也是顶精细的雕花;有时盯着高高城墙,望着墙垣上的碧蓝天没有边际地发散下去,她的心事也没有边际地望下去。

  拾翠请了太医。太医莫可奈何,但见怪不怪,“花痴病老臣见得多了,想是惦念圣恩,想得发狂了。”

  听起来极有说服力,皇上风神俊秀,少年英才,是朝堂上下的美谈,后宫女子谁不向往皇上?

  拾翠哀哀叹了口气。

  卫婵虽然疯傻,对刺绣却还有点肌肉记忆,绣点花花草草拆不穿,说话处事就绷不住了。方姑姑只道她一时生了病,有些鬼迷心窍,没放心上,打发她去下面干活。

  卫婵离了伺候主子的队伍,就更像一只渺小的蚂蚁,是后宫里嗡嗡的丛丛的黑压压一片女人中的极微不足道的一只。

  起先偶尔能尝到的御膳房滋味也渐渐不能了,紫禁城规矩虽然叫人着恼,但御膳房的手笔却是叫人神驰。

  卫婵说,“你们这里怪得很,但吃得还不错,翠女士,去不去御膳房搞点吃的?”

  拾翠摆着连手说,“万万不可!被发现了可不得了。”

  她眼里的恐惧就像屋外的梧桐叶,簌簌狂落。

  卫婵说,“翠女士,食色性也,追求美食是每个人的自由,时代变了,你思想要换一换。”

  拾翠懵然。

  “你们清朝人留个鼠尾辫就算了,还胆小如鼠,一点冒险精神都无,要敢想敢做,知道吗翠女士?”

  拾翠忙上前捂住她的嘴,“万不可胡说,要是被人听到就完了!”眼睛四下瞟着窗外,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

  卫婵拿开拾翠的手,恨铁不成钢。

  翠女士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跟她不能沟通。

  你不去我去,谁知道此刻是回到了大清还是做梦,谁知道死后是不是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也别连累他人了。

  -

  卫婵在连廊里款款行走的时候,是宫女里最容颜靓丽的那一个。嫉妒的目光频频刮过她的稚嫩脸颊。

  紫禁城很大,一天也走不完,非得走得腰也垮了腿也肿了,紫禁城又很小,流言一天便能够逛遍宫里的每一个角落,它既令人向往又令人厌惰,既叫人雄心澎湃又叫人灰心丧志,紫禁城就是这么矛盾的地方。

  在这里,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遇不到,有些人又会在一天之内遇上好几次。

  管事公公站在门口说皇上和曹大人正在御膳房看太皇太后寿宴菜品,闲人不得入内。

  卫婵首战失利,退而游御花园。

  她吊儿郎当踱着大爷步,花盆底带来的危机感使她无法放松,整个人摇晃如醉酒,踩在地上发出哒哒声格外响。

  “大清国的花盆底也制不住我这新时代女性的自由步伐。”

  没走多少路就有点累了,脚底疼。

  正午的太阳特别晒,光落在她精致绝伦的脸上,使她的五官更明艳了。卫婵大摇大摆躲进假山洞里。

  一路上口水分泌不少,最终却是这么期望落空了,宫里唯一的乐园御膳房被这紫禁城的霸道主子独占。卫婵面对着假山石壁坐着,将不快的脸面对着灰黑色石壁,自己也投入了这灰黑色中。

  金糕卷、菊花佛手酥、蜜饯马蹄、盐水里脊、桂花酱鸡、椒油银耳、龙抱凤蛋、玉掌献寿、金腿烧圆鱼、巧手烧雁鸢、桃仁山鸡丁、蟹肉双笋丝、核桃酪…

  嫣红的嘴唇对着石壁翕动着,咿呀咿呀地仿佛和尚虔诚念着经文,睫毛密密盖着细长眼缝里泄出的一丝幽怨。

  修竹的蓝紫色剪影扑了进来,外面日光正盛,暑气蒸腾,那片片剪影带着清凉投在卫婵侧脸和脖颈上,像是在挠她皮肤的痒痒,片刻,那剪影全笼在一片阴影里,白光陡然暗了,卫婵侧过头来。

  白光落在一枚光溜溜的额顶上,形成一个淡淡的白圈,下面是一张清秀的脸,罩在阴影里,是清凉的。

  那人目光如矩盯着她。

  皇上和曹大人在御膳房。管事公公尖锐的嗓在卫婵脑中复现了一遍。

  光润的脑袋又斜进了一些,她穿越以来还没近距离碰到过清宫男子,这发型叫她心生抗拒,“哎,离我远点,光头。”

  她后退了一步。

  那人愣怔,一只掌抚上自己的头顶,缓缓游移着摸了一把,笃定自己清白无辜,便抬头挺胸,喉咙里迸了清朗一声,“偏不。”

  他总是这样,因自己登基时年纪尚小,四位大臣仗着先皇遗命掣肘着他,倚老卖老,整日是经验之谈,而经验恰是他最薄缺的东西,他只能低头,别无可辩,只有事先便忖度过是对的事情,他便会格外的声音清朗和理直气壮,好像满腹意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喷发口。

  卫婵瞪着她,铜铃一般的圆眼,在阴影里像是幽暗幽暗的两汪泉眼,倒影着细碎天光,倒影着凝视泉眼的人的轮廓,那轮廓一动不动,接收着她传递的清凉。

  “你们清朝人发际线这么高,看着很不讨喜知道吗?”

  清朝,这是玄烨最敏感的一个话题,他走进石洞,手肘往凸起的石壁疙瘩上一搭,移步上前,“我们清朝人如何?愿闻其详。”

  其时他正在为满汉之争焦头烂额,满人看不上汉人的迂腐装腔,汉人成天笑话满人粗俗,尤其这剃头留辫子的事,更是留在了不少讽刺诗中。

  他虚心请教的模样真诚得不会有假,他望着卫婵就像他和曹寅偷出宫去望着街市那些平民百姓一般,眼里充满期许,在他们口中总是能听到一些不加伪饰的话。

  “若有难处,尽管和我说。”

  “你这个小太监倒是热心肠,但是你又能怎么帮我呢?”

  “曹大人器重我,我说的话也是有点分量的。”他顺水推舟。

  “说出来叫你笑话,我不过是见建女士吃的东西香得很,我却只能清粥淡饭,看得眼馋,我想人人都是平等的,为什么她能吃桂花酱鸡,我只能闻桂花酱鸡的味儿?所以我就来御膳房找好吃的,可谁知,那娘娘腔告诉我皇上和曹先生在里面,我不能进去,我就挺郁闷的,这都什么道理。”

  “就这样?”

  卫婵点点头。

  玄烨道,“走,你跟着我。”

  “去哪?”

  “去御膳房,带你吃个够。”

  “坐会吧,现在外面可晒呢。”

  他二话不说抓着她的袖子,将她拖出石洞,教训说,“你怎么连吃都懒?”

  拉着卫婵,大剌剌行走在了骄阳下,那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玄烨四下回顾,又拉着卫婵去池塘边,揪着她粉色的宫袍袖子,似是怕她丢了一样,拉到这,拉到那,矮着身,一只脚小心翼翼探进了池塘边缘的低洼处,斜身,前倾,伸手拧了柄荷叶下来。

  “拿着挡挡日头。”

  豆大的水珠滚到了卫婵手心,融进了她的指缝,她捻着荷叶挡在额前,脸颊映在葱葱的绿气中,显得一团嫣红,“小太监,待会桂花酱鸡我是要的,不然我气不过。”

  “好。”

  “听说苏造五香肉好吃。”

  “有的。”

  “夏天吃大鱼大肉容易腻,要是有些清凉…”

  “请你吃奶酪果子冰。”

  他总是爱打着曹寅的幌子胡作非为——“曹大人器重我”,一句话便将近乎畅通无阻的异常举止向卫婵敷衍得密不透风。而卫婵是初来乍到又缺心眼的,更是没有怀疑。

  这小太监带着她豪横大方地在御膳房后厨搓了一顿,卫婵大快朵颐,捋着鼓起的肚皮,朝着玄烨绽了个油津津的笑。

  她撕了个腿递给玄烨,“好东西分给好朋友,一起吃热闹。”

  玄烨退缩两寸,避开了那油淋淋颤微微的鸡腿子,“我若想吃,叫曹大人赏我便好了,你吃吧。”

  “那多的我想打包回去,见不得你们都倒了,太浪费。”

  玄烨郑重地点点头,非常赞赏她的节俭习惯。

  “谢谢你,我会记住你的。”她挥挥手,拎着饭盒跨出了门槛。

  可是忘了问名字。

  只知道他是曹大人非常器重的小太监,还记得什么?要越多越好。

  她晚上一边吃着白天剩下的酱鸡翅膀,一边抽丝剥茧使劲回想,现成的回忆实在有限,只能一遍遍重播回放,把那些遗漏的边角料拾起来,拼起来。

  比如她记得那顶摇摇的荷叶,青绿色的,带着清凉,挡在她的眉毛上方,她的眼前便都是青绿色的,小太监也笼上了青绿色,她便想起他是穿着青色袍子,清瘦的,又是丰润的,像一块峭立的玉。

  她又想起他抓着她的左手,在御花园绕来绕去地走,时而紧的,时而松的,时而急拉急扯的,时而温柔轻握的。

  她再往前推想,是他蹲下身,潜入池塘下面,迈出一只脚,利落地拧了一柄宽大的荷叶,那水珠泛着晶莹的光,咕噜咕噜地滚来滚去,最终是落尽了她掌心,凉凉一滴,四散地浇进她的指缝…

  除了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拾翠,那曹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拾翠用尽了美好的词汇去形容那样一个男子,第一是俊美英武,一个宫女对一个男子的初印象,是实实在在的,平心而论的,其次才是那些从道听途说中总结出来的:机敏,聪慧,宽和,谦逊,好人缘的,进退有度的,前途无量的,是皇上面前最红的人,是皇上最信任的伙伴。

  卫婵最近爱去御花园,尤其是那座假山石洞,还要去那片池塘边看看亭亭荷叶。

  那荷花开得多好,粉嫩的像少女脸庞,连片的荷叶在风中摇曳,叶边孟浪地卷起一些,透着些银光。

  “这荷花开得多好。”

  她蹲下了,一步步碎着前进,伸出一只腿,手拽着一隅顽石,身体前倾,揪住一柄叶茎,拧着,拧着,恶狠狠急匆匆像要扭断人头灭口,再往前些。

  胸上一紧,一只大手揽了她上半身,热乎乎的,将她往回拖动,“不可冲动!”

  来人严厉在他脑后吼着,卫婵“唉哟”一声倒在了他怀里。

  卫婵慢慢爬起来,离了那软乎乎的肉身,硬邦邦的胸膛,她手撑着回头张望,喜笑颜开,“光头,是你?”

  “是你?”他也惊喜交加。

  玄烨欲支起身子,卫婵却一骨碌地两手撑在他肩膀两侧,凑近了玄烨的脸,凑近了,也看清了,是白净萧疏的脸。

  眉目张扬,有少年郎的意气风发,眼底幽深,显得心计叵测,是不合时宜的老成。

  卫婵端凝着,笑着由衷说,“这发际线虽然高了海去,可你还长得蛮好看嘛!”伸出手,忍不住想摸摸他光溜溜的额顶。

  “我无意猥亵,但美好的东西人皆向往,我摸一摸你可以么?”

  玄烨眉心微皱,撇开了头,唇角却往上勾了勾,“男女授受不亲,你是哪个宫的?你主子没教你么?”

  卫婵伸出的手原本是迟疑和壮着胆的,玄烨话一说开,她倒想起什么,手往他脑门就是一抹,还使劲揉了揉,眼底迸了金碎碎的笑来,“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可是个太监!”

  揉了他的额顶还不够,又趁乱用手指划过他的脸,微凉的,小心翼翼的,机不可失的,捏捏他的手臂,摸了把他的胸膛,占尽便宜,末了严肃评论了句,“你很不错,只可惜了是个太监。”

  玄烨哭笑不得,心想着后宫的女子名义上均是他的人,她爱动手动脚就让她动吧,若他表明了帝王身份,哪个人不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连从小一块玩到大的曹寅,不也是逐渐生了心眼,再也不能亲密无间了么?

  思及此,玄烨不免尤为珍视这小女子的肆意烂漫。

  卫婵仍旧不放过他,抓了他的手,举起来端详着,“你的手也好看,细长细长的,指节也很分明。”

  她矮了脸,眯着眼,放在阳光下看着,细如绸丝的光线从那根根指缝里流泻出来。

  玄烨自己也看着,看着卫婵端详他的手,忽然觉得躺着很好,阳光微烫,可今儿有风,耳边窸窣有叶响,空气中淡香杳然,似有若无,似是御花园自有的,又似是卫婵身上的。

  卫婵玩了会,不禁喃喃自语,点着头,“原来男人是这样的,可是他现在是个太监啊。”

  忽然记起什么,她眼神荡到了他下腹,脸沉到玄烨近旁,很近的,能从他眼里看到自己,他的鼻息轻轻呼在了她脸上,她小心翼翼地、柔情似水地问道,“你的宝贝还在宫里吗?”

  一只小爪像片叶子凋落在了玄烨下腹,玄烨一个抽身,弹了起来,终于有些不快,红了脸训斥,“放肆!你也是个女孩子!”

  你也是个女孩子!说不出更多,半晌又涨了脸训了句,“成何体统!”再憋不出别的话。

  卫婵见他恼怒,只得悻悻认错,“我不该问你宝贝的事,这是你的伤心事,我不该为了好奇去问你这个,我错了,保证以后再也不问。”

  她很诚恳,站在他眼前,眼珠子一霎不霎,诚恳到替他难过。

  他又笑了,觉得内心一腔柔情兜不住了,要涌了出来。只得干干笑着。

  “你是哪个宫的?你叫什么?”他忽然觉得必须要知道。

  “我是景阳宫的,我叫卫婵,婵娟的婵。”

  “我知道,”自然是婵娟的婵,美好极了的,玄烨不动声色笑着,“还能是蟾蜍的蟾么?”

  蟾蜍…牛蛙…

  “我饿了。”她说。

  “今天还要吃桂花酱鸡么?”

  “桂花酱鸡要,别的也要。”她欢快地勾上了他的手臂,脑袋贴在他的臂膀上,反正是个小太监。

  玄烨鼻中沁入了她身上的香,闻起来甜丝丝的。

  “你刚才是以为我要跳河自杀么?”她忽然想起来。

  “是。”

  “怎么会,我想摘顶荷叶,那天你给我摘的那顶,我后来光顾着吃给弄丢了。”

  “一顶荷叶而已。”他柔声安慰。

  卫婵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我想见你,可是不知道去哪里找,就只好在老地方守着了,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玄烨讪讪地笑。彼此彼此地,他也前路茫茫地来寻她了。

  “小太监,你叫什么?”

  “小玄子。”

景阳宫离御花园颇近,卫婵几乎每日都会去那处假山石洞里坐着乘凉,有时候摘几朵火红的石榴花,拿在手里把玩,一瓣一瓣摘着,“小玄子来,小玄子不来,小玄子来…”花瓣像火星子溅了一地。有时候是拔几根柳条,编成了环,插上小花,戴在头上,等待着玄烨的光顾,问问他好看不好看。

  而玄烨总是变着花儿地给她带吃的,今天是卤的,明天是烤的,后天是煨的,御膳房各种时新的小点心,和她一起坐着吃着。两个人身型均不大,堪堪能在石洞里坐下,挨得近一些,有说有笑,能看清对方所有的小动作。

  她曾宣布,“小玄子,以后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什么是基地?”

  “就是领地。”

  “懂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

  她坐着,猜测今天小玄子会给她带什么好吃的来。这种心情很像小孩见到经常给她带小玩意的大人下班回家,充满了期待,要立即站起来奔过去,一把抱住转几个圈圈才够。

  他简直是她快乐的源泉,在这寂寂深宫,她期待他期待得都要对他产生依赖了。她只有他一个朋友。

  她又想着回家的事,可是如何能够呢?她来的时候便是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不知道是哪些因素聚到了一起触发了极偶然的开关,如何能够回去呢?她再定定一想,思绪扎根在了现实,便意识到是回不去了。

  那么她就只有他一个朋友了。

  卫婵的眼里笼上了阴翳,庞大又轻飘的无奈,涨大了包裹她,像棉花一样,打上去毫无作用的,她长长叹了口气。

  玄烨一连好几天没来。

  卫婵经常地叹气,担忧他是否遇到了祸事,毕竟在拾翠口中,这是一个人人朝不保夕的地方。

  卫婵听拾翠说曹寅经常是守在乾清宫门外,皇上在里头看书或是批阅奏章,有时候会召集臣子进去议事,拾翠似笑非笑抬头瞥了卫婵一眼,说,“你想通了?”

  “我想通什么?”卫婵悟了片刻,摸了摸积食的滚圆肚子说,“近日吃胀了,我只想通便。”

  拾翠脸一黑,耷拉下嘴角,“我道你想通了,要去偶遇皇上呢!”

  偶遇皇上有什么好?皇上能给她天天换着花样带吃的来么?如若可以,倒也值得认识一场,可是她已经有小玄子了,哪吃得了那么多?哪用得着贪这份心?有一个小玄子就很好了。

  她要去找她的小玄子,如果他是遇到了事,就冲他给她带的那些美食,她无论如何得帮他。

  卫婵自然是不敢去乾清宫的,平日见到管事公公她都绕道走,不熟悉规矩,少见人最稳妥,哪敢真偶遇皇帝?

  她骗了拾翠,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是得找个男人脱离苦海,那偶遇一下曹大人也不赖。

  拾翠盯着她看了半晌,心里又酸又热,只说,“你这容貌偶遇什么曹大人呀!浪费!”卫婵再三恳求,她才叫卫婵守在乾清宫侧门。

  -

  曹寅的脸是偏瘦削和有棱角的,因日常习武锻炼,整个人紧致、精干,站在乾清门的时候,他背微微前倾,一手扶在刀鞘上,纹丝不动,那顶戴花翎宽大的影子盖下来,斜剌里将他的脸分成阴阳两面,眉目微陷在黑暗里,鼻梁挺立在阳光下,脸上看不见一丝悲喜,恍若一尊雕塑。

  卫婵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假装浑不在意地接近,眼神又忍不住在他身上打转,就像这初夏时节的一只刚出茅庐的蚊子,门庭的石像越是巍然不动,蚊子便越发大胆骚扰。

  作为侍卫,需要百倍于常人的警觉心,曹寅对环境的敏感让他将这宫女的所有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他看到她前后六次在他眼前经过,慢慢地低头踱过去,眼神飘飘荡荡地向着他。

  如若又是暗恋他的女子,好像少了分娇羞,多了份鬼祟。卫婵再次踱过来的时候,曹寅手臂一横,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那个…”卫婵不知要从何说起。

  “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曹寅的脸严肃极了,就像石像在张口说话。

  “曹先生……”

  “妨碍侍卫值守,你是哪个宫的!”

  卫婵被他一喝,浑身凛了凛,镇定下来的时候,见到对方威严望着他,好像她是来图谋不轨的贼子,心里有些委屈不快,果然,皇帝的好兄弟,能好到哪里去?拾翠怎把他夸上天呢?拾翠的眼光看来是不大好的,想是满宫是女子,没见过什么男的,物以稀为贵了。她摇了摇头。

  曹寅愈发眉心紧皱,一副防范神情。

  两相对峙,时间好像尤其慢了。

  不远处似是有人经过,沙沙的脚步,像落叶在地上被风吹赶刮擦。

  曹寅猛地回了神,扭过头去看,一个小太监畏畏缩缩地驼着背走过,朝曹寅和卫婵偷瞄一眼,讪笑着,脸有愧色的,像是撞见了什么不得了又讳莫如深的事情。

  曹寅见他如此,知道这小太监是误会了,心中有气,怒目而视。

  小太监推摆着手,弓着腰身,急忙说道,“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哎……曹大人桃花就是旺……”战战兢兢地拐着弯走了。

  曹寅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心里那股气突然消了,只惘然地说道,“面目猥琐心中龌龊,无事都生事,宫里难怪不太平。”

  卫婵看见这小太监,倒是记起了正事,“曹先生,也不是所有太监都是这样子的,您手下的小玄子,便是个很好很好的太监。”

  她一说起小玄子,眼里便发亮了,心里也沁出一丝甜,嘴边嗪了鲜艳欲滴的笑意。

  “小玄子?”

  卫婵点头,眼睛继续闪闪的,“他说您很器重他呢!”她代替小玄子心里生出一丝骄傲。

  “我手下怎么会有小太监?”曹寅纳闷着,侍卫和内务府的太监有什么干系?

  卫婵见曹寅竟未能想起小玄子是谁,心里的骄傲一扫而光,代之的是失落与不平。

  “小玄子,他长得很好看的,说话缓缓的,听起来很坚定,他说什么都很对,心细如发,聪慧过人,他对人也很好的,是个善良热心之人,您怎么会不记得他呢?”

  你怎么能不记得他呢?卫婵又替小玄子感到委屈,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却因为出身,只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

  她为小玄子悲哀起来,眼底泛了怅然的灰色。

  曹寅怔愣了片刻,忽然拨云见雾,仰头激动地笑说,“原来是小玄子,原来是他!”

  他干笑良久,一副意味深长、勘破秘辛的神情,时不时目光落在卫婵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几遍,又摇起了头,笑得有些无奈了,“好个小玄子,他说我很器重他么,我是很器重他......”

  “曹先生,您怎么了?”卫婵见曹寅语无伦次,直觉有些不妙。

  “你这个小宫女,找我是想见小玄子?”曹寅笑道。

  卫婵不加掩饰地点着头,“一连好几天没见着他了,曹大人,小玄子他好吗?”

  “小玄子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自然忙得走不开身,你想见他倒是有些难。”

  红人?小玄子原来这般有出息。

  “原来是这样,他没事就好,我等他。”

  卫婵一颗心安放了下去,打算告辞,临走又回头来,娇俏一笑,“曹大人,您要对小玄子关照一点。”从袖中慢吞吞掏出一把松仁和蜜枣,径往曹寅手心塞。

  曹寅哪里要她这些东西,被发现了还不得落人口实,说他守门懈怠。

  死死地不肯收,避让着,避让不及便抓着卫婵的肩将她往外推,意思是姑奶奶快点走吧。

  卫婵却一定要给曹寅,她凡是决定了的事,不做到就有点不舒坦,正色道,“曹大人,您就拿回去慢慢吃吧,您这么推搡我,男女授受不亲的呀。”

  男女授受不亲,小玄子教她的。曹寅的手立马缩了回来。

  第二轮的僵持,曹寅又是输了。

  -

  曹寅后来和玄烨说起这段的时候,玄烨直笑得捂起肚子,笑得泪都出来,一遍遍确认,“男女授受不亲,她真这么说么?她当真这么说么?”

  曹寅点头说是。

  玄烨又问,“她当真这么说么?”

  曹寅只得又点头说是。

  曹寅那天点了好几次的头说了好几遍的是。

  玄烨又正了色问他,“那零嘴好吃么?”

  曹寅点头说,“好吃,蜜枣很香甜。”

  玄烨又捂着肚子,笑得泪都出来,“那是朕给她的!”

  曹寅讪讪的,庆幸自己是说了好吃。

  玄烨回头,伸手在果盘里抓了一把蜜枣,往嘴里轻巧地扔了颗,又给曹寅掷了颗,异常欢快道,“你爱吃朕就再赏你些!”他端过一盘子蜜枣,递给曹寅。

卫婵泡的茶被建宁嫌弃味道不对劲。

  卫婵端的点心被建宁嫌弃摆盘不好看,不是双数。

  卫婵擦架子差点把花瓶打碎。

  最终,卫婵在景阳宫的活是扫地。

  “你之前不是挺伶俐,怎么变得笨手笨脚的!”吴嬷嬷凶她。

  “建女士什么也不做,你怎么不批评她?我建议我们排个值日表,要知道人是平等的……”

  吴嬷嬷翻了个白眼,“行行行别说了快去扫地。”

  又是那套大逆不道的说辞,不知道卫婵这丫头是怎么了,摔了一次把脑袋摔坏了!要是被有心人听到,可有的罪受!她自己倒霉倒还罢了,连累公主可怎么办?

  可是这丫头在景阳宫做事多年,和她也有情分,终究不忍赶走。

  心念一动,吴嬷嬷又把扫地的卫婵招过来,吩咐道,“挑角落扫,甭管干不干净,扫完再扫,扫地的时候别说话。”

  ——甭管干不干净,扫完再扫。

  如此,卫婵循环往复,甚是孤独。

  拾翠恨铁不成钢,她对卫婵寄予厚望,她对卫婵说的话里十句有九句是以“你这张脸”开头的。

  比如说,“你这张脸,不去做个娘娘太可惜了,你倒是上进上进,我日后也好沾你的光呐。”

  “你这张脸,天天对着一地落叶,多糟蹋呢!我瞧着都觉得心痛呐,你倒是觉悟觉悟,哪怕去公主身边倒倒茶水呢。”

  -

  一日,建宁午睡刚醒,一阵熏风惊扰了她的好梦,几朵干瘪的凌霄花落在了她的床头,她拈花喜极,“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佛祖保佑。”

  她穿戴齐整出了寝宫,往院子里逛,忽听一阵沙沙声,由远及近,一个小宫女拖着扫把走近她,微笑露出一口白牙,脆亮的一声喊道,“建女士,nice to meet you。”

  很礼貌,但她是谁?

  建宁此刻有点起床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卫婵。”

  “原来是你这丫头!”建宁细眉微蹙,“你见了本宫怎不下跪行礼?”

  “建女士,我想跟你进行一次平等交流,现在我们聊聊值日排班的事情,我说,你最好也别闲着。”

  建宁一口气没呼上来。

  这丫头摔了一跤疯疯癫癫的,吴嬷嬷果然没有乱说。

  建宁失笑,此刻却见卫婵嘴唇嫣红,眉目动人,若是仔细打扮起来,比自己不输,心下可惜,顿时有了计较,“你抬起头来。”

  卫婵仰头。

  建宁面对着一张俏丽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本宫来。”

  建宁端坐在紫檀雕花宝座上,背面一幅宽大的紫檀嵌边的绣花屏风,绣的梅枝虬曲苍劲,栩栩如生,像是挂在建宁的肩上一般。建宁正襟危坐,态度祥和,室内光线暗暗的。

  卫婵不辩其意。

  “俗话说,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你地扫得如此出色,本宫不能屈了才。”建宁微微笑着,“明日你梳妆打扮了,等皇上过来,本宫替你引荐。”

  皇上?

  建宁不动声色地笑,“不必畏惧,有本宫在,自会护着你,再说,本宫相信皇上会喜欢你。”

  “建女士,旧社会女人没有人权,这是应该摒弃的!”

  建宁蹙了眉,这也太疯了,皇帝那样聪明,会喜欢一个疯子?可是她又实在美丽,朴素的丫鬟打扮,眉目却如自带装饰一般,让人移不开眼。

  建宁虽为公主,却是皇帝的姑姑,无依无靠,在这宫里没有后台是要被看不起的,连下人都不给好脸色。她贵为公主,自然不好像后宫那些妇人一样把自己卷进纷争中,她想远离纷争,又要权势带来的安稳。

  卫婵越是表达对圣宠的抗拒,建宁越是觉得她憨傻易拿捏,满意地不住点头。

  建宁高高在上坐在那紫檀雕花宝座上,她容貌清丽温婉,穿着浅粉色绣梅花枝的缎袍,淡淡地笑着,整个人月白风清的。

  卫婵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见那宝座上的镂空纹理在黑暗中发着淡淡的光,像绞在一块儿蠕动的蚯蚓蛆虫,建宁在带血色的蠕动的蚯蚓蛆虫堆里正襟危坐,像圣女一样微笑着。

  “我不要皇上,我扫地就行。”卫婵重复着。

  “你既能有皇上,又能扫地。”建宁笑得柔和。

  卫婵呜呜挣扎,建宁不动声色地笑。

  “佛祖保佑。”建宁离开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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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烨说中秋还早着,怎的突然想起赏月了?建宁淡淡说,近日的月亮特别亮,特别大,特别圆,与是不是中秋的月又有何干系呢?

  玄烨说近日烦心撤藩的事,弄得他连日睡不好觉,也罢,赏个月,怡情养性。

  他欢快地答应。

  他和建宁在景阳宫的院子里,抬头对着那蛋黄般的圆月,吟咏着“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和“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时候,卫婵正被嘴里塞着布团,一丝.不挂地绑在床上,月光也照到了她那边,透过白色窗纸,朦朦胧胧的有一层飘浮进了寝殿,笼上了她的眼睛。

  吟咏月亮的诗句快被说尽了,玄烨与建宁绞尽了脑汁,搜刮着古人风雅的遗存。

  最终建宁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卫婵的细皮嫩肉不堪麻绳的摩擦,磨红了,磨疼了。

  “我不要皇上。”她哑着声呜呜地哼着。

  建宁说今日大家兴致好,皇帝又这样消瘦,不忍此番皇帝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从此想到景阳宫便意兴阑珊,因此今晚便让景阳宫最美的宫女来侍奉皇上。

  玄烨不知为何忽地想起了卫婵,景阳宫最美的宫女会有卫婵好看么?

  天下女子的美貌从来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卫婵好看倒也不是不可能,可会有卫婵那般令人抓心挠肺的可爱么?那决不会了。

  他不免微笑着,又摇头怨怪建宁的胡闹。

  玄烨进了屋,却听到闷闷的呜咽。

  他一步步走近床榻,背影镶着一圈银光。

  卫婵忽然不呜咽了,睁大着眼睛看着这镶着银光的黑影,片刻,呜呜地更激烈,眼睛里抖泪花。

  “卫婵?”玄烨像是坠入了梦中,周身冰凉,继而渐渐热起来,滚烫着,“卫婵?”他将她嘴里的布团子一把抽去。

  “小玄子!”卫婵喊他,声音沙哑了,“小玄子,快救我出去!我不要皇上!”

  玄烨解开绑在她两臂的麻绳,他触到了她的纤长的臂,碰到了她的软滑温热。

  卫婵甫一松绑,便起身死死抱住玄烨,委屈哭喊,“小玄子,我不要皇上!我只要扫地!”

  怀里忽然涌进一具花白的躯体,玄烨心里一动,砰砰如镭战鼓。

  他搂着她,又是惊喜又感燥热,渐渐地心底又泛起一丝郁气——虽然并不知道扫地是谁,但是卫婵反复强调不要他这个皇上,只要那个叫扫地的人。

  听这名字,大约是个满洲八旗子弟。

  “我不要皇上!我只要扫地!”她一遍遍说着,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要什么不要什么了,反正从方才便一直喊到现在的,喊习惯了,就接着喊吧。

  玄烨缓缓抚着她光洁如缎的一截背,手在颤抖。

  卫婵忽然僵了僵身子,往后仰了仰,像是确认地看着他,继而又搂紧了。

  “小玄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有事来通报景阳宫的主子。”

  “对,你是皇上跟前的人,”她忽然想起,觉得他好厉害,连做太监也是做到顶厉害的。

  玄烨笑着点头,问起,“建宁要把你献给皇上么?”

  “我百般抗拒,我说了我不要皇上,我只要在院子里扫扫地就可以了,可她就是不听。”

  原来扫地就是扫地的意思,玄烨哑然失笑,心底唯一的一丝郁气消了,伸手放在卫婵脑袋上,只觉得她憨傻极了,自己仿佛也被感染,变得憨傻了。

  卫婵的气息热热的吐在他耳边,悄悄的,温热的,“小玄子,你还走么?你还要去禀报皇上么?”

  “不去了,通报完便没我的差事了。”

  “那你别走好么?”

  “我留下来陪你。”

  “你陪我说会话,我有好久没见你了。”

  那怕是有些难度,玄烨狠了心将卫婵放回床上,盖好被子,掖好边边角角。

  “很热。”卫婵说。

  玄烨无奈,“也要盖好。”

  哪能让那白花花软腻腻露出一丝呢,他呼吸方没那么喘了。

  “我是说你很热。”

  玄烨的脸在黑暗中无所顾忌地红着。

  “小玄子,你脸红了?”

  玄烨讶异着,“没有,黑漆漆的,你怎看得见?别说瞎话。”

  “可是我见你脖子是红的,那猜想脸总是也红着,”她补充道,“月亮照着你脖子呢,我不会看错。”

  玄烨不言,幸而脸是浸在黑暗中的,黑夜给了他很多面子。

  “你不必不好意思,我也脸红着,我一见到你就爱脸红呢,”卫婵低头笑,声音像是从渺远的地方飘过来的,“我听翠女士说,太监和宫女也是可以在一块儿的,这叫对食。”

  “卫婵你...”

  “小玄子,你在皇上跟前做事,曹先生又器重你,要不你和他们说说,我们对食吧,我可真怕了旧社会把女人随意配给男人这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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