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说:一顶“大师”的帽子已经让他不得安生,何况他有三顶大帽子:“国学大师”、“国宝”和“学界泰斗”,临终前他反复叮嘱身边工作人员,千万不要冠之以“国宝”“大师”之类的称号。
直到晚年,季老还在《病榻杂记》“昭告天下:请从我头顶上把‘国学大师’‘学术泰斗’‘国宝’的桂冠摘下来。”
2009年7月11日上午9时,北大新闻网发布消息:北京大学资深教授季羡林先生在北京301医院辞世,享年98岁——遵先生遗愿,标题里没有“大师”“泰斗”之类的称谓。
季老的学术助手王岳川教授在接受中央电视台《对话》采访时说:季羡林先生是东方学大师,不是国学大师。所谓国学,是中国的经史子集研究。季先生不研究这个领域,他研究的是印度学,是佛经翻译和佛教语言学等。
季先生为何讨厌“国学大师”“学术泰斗”之类的称谓?季先生何以会热?
时任《炎黄春秋》副总编辑,北京大学现代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员徐庆全先生分析说,是时代需要一个须仰视才能看得见的文化符号。
九十年代之前,在各类学术会议上,季先生的头衔就是“北京大学教授”。因为那时,学术没有被娱乐化,学者没有被“明星化”,根本不需要去树立类似“大师”这样的文化符号。
90年代以后,功利浮躁滋生暗涨,学界开始被注入功利,有识之士开始发出呼喊,复兴国学,拯救传统文化。公众甚至官方都认可了一种观点,即大师的出现是好事,至少公众有了仰视的目标。于是,从沈从文到钱钟书,“大师”开始在官媒走俏。
但是这一时期的季老却不以为然,他自己写道:和王国维、陈寅恪、吴宓等学者相比,自己只是“一个杂牌军而已”。
到了21世纪,学术娱乐化,学者明星化之风愈刮愈烈,公众对大师的呼唤愈加迫切。
季老回忆说:约摸十几二十年前,有一次在北京大学大讲堂里开了一个什么会,主题是谈国学。主席台上安排了五位教授,他被安排第一个发言,至于说了什么,早就不记得了。
但是新闻随即就出来了,一篇《国学热悄悄在燕园兴起》引起关注,那是一位资深记者的文章,他是季老的北大校友,文章发表后,五位教授都被称为“国学大师”。
季老说,他们是研究国学的,他们的国学基础都比自己强得多。“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感受,但我‘却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提起“国学大师”,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岂不是厌弃至极?
季老真的没有国学基础吗?
季老说:他从小学起就读经书、古文、诗词,这是必然的,并且他对重要的经典著作有所涉猎,这也是事实。那个时候的学生要说没有一点国学基础,是没人相信的。
但是他压根就没有想成为一个国学家的想法,所以他并没对国学“下过死功夫”。
他认为,像他那样国学水平的人,“滔滔者天下皆是”,称他为国学大师,“岂不折煞老身!我连‘国学小师’都不够,遑论‘大师’!”“却偏偏把我‘打’成泰斗。我这个泰斗又从哪里讲起呢?”
季老的学术贡献为何与国学无关,却能卓然不群?
北大新闻网盖棺定论的文字,这样描述季先生:
“他驰骋于语言学、文化学、历史学、佛教学、印度学和比较文学等众多学术领域,留下了《沙恭达罗》以及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罗摩衍那》等译著;他的24卷本《季羡林文集》,不仅体现了他学贯中西、汇通古今的才能,也是近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心路历程和精神追求的反映。季先生为人平和,其人格魅力堪称当代楷模。”
季老的弟子,复旦大学钱文忠教授说,他从一开始就没选学与汉学有关的课程,他的主科是印度学,副科是英国语言学和斯拉夫语言学,主要精力放在梵文、巴利文、吠陀文、佛教混合梵文、俗语、吐火罗语、俄语、阿拉伯语等学习和研究上。
从资料上看得出来,季老的学术领域极为冷僻,这与他早年的学风有关。
老子在欧洲,自来走红运。为何季老的博士论文却与老子无关?
1935年在德国留学时,季老觉得,很多中国留学生都喜欢以身为中国人这一优势,来做关于中国方面的选题,这样的论文容易过关。
因为你跟西方人讨论西哲,那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而德国人喜欢老庄思想却一知半解,若选做老子、庄子、孔子相关的论文,博士学位也容易通过。
他自己也说,老子在欧洲,自来走红运。德国被誉为“哲学的国度”,作为留德学生,他为何绕开老子、庄子,而走向冷门?
他认为那样的学风是投机取巧,他说:不少获得博士学位的人,在国外炫耀老庄,回到国内又靠黑格尔、康德、尼采唬人。季老不喜欢那样的学风。
季先生的学术研究主线是印度古代语言,吐火罗语研究则是耀眼明珠
在整个留德和以后的在德国工作期间,他发表在德国权威刊物上的论文,没有一篇讨论中国“国学”,全是当时印欧语言学领域最前沿的问题。
此后,他离开德国,谢绝英国剑桥大学,回到中国,胡适支持他创建东方语言学系并任系主任,直至晚年躺在病榻上,他的关注点始终没离开佛教学、印度学和比较文学等领域。
所以,季老终身所研究的都是常人所不知的领域,从业人员也极少,比如吐火罗语,目前全世界能够释读吐火罗语的学者不超过10个。
吐火罗语是上个世纪初在中国塔里木盆地发现的一种中亚死语言,最先发现者是英国人,地点是库车、焉耆和吐鲁番等地的古城,以及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此后德国、法国等专家探险人员相继有所发现和研究。
吐火罗语对汉语也产生过影响,直到今天,所说的“狮子”“佛”“沙门”“昆仑”等,都是吐火罗语。但目前全世界能够释读吐火罗语的学者不超过10个,而中国,只有季老一人。
尽管他不愿接受“大师”的称号,但他没法拒绝世人对他的敬重。站在学术巅峰的人,理应为学界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