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巡在安史之乱期间与许远固守睢阳,屡挫叛军,无奈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以至茹蓬草、食鼠雀、宰战马、烹爱妾,尚不得解围。城破之后,张巡被执,慷慨赴死。其忠肝义胆,日月照鉴,青史留名。张巡死后,屡被官方加赠封号,以昭其忠;其可歌可泣的事迹亦流传于民间,各地纷纷建祠建庙,岁时致祭,以彰其德。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张巡信仰在南方广为流传,祠庙星罗棋布,皖、苏、浙、闽、粤等地相关祭祀活动至今不衰。张巡战在中原,殁于中原,其足迹并未踏至江南地区,为何其信仰如此兴盛?
一、张巡形象的演变:从将领、英雄到忠魂、神灵安史之乱中,张巡抵抗叛军最为坚决,面对长达一年多的围困,始终不降,忠心始终不变。史书记载,“巡神气慷慨,每与贼战,大呼誓师,眦裂血流,齿牙皆碎”,城破被执,骂不绝口。贼将尹子奇竟以刀搠其口,牙齿尽落,他仍高呼“我为君父义死”,终于杀身成仁。
他不仅是一名战将,更是一名英雄。正因其忠昭日月、义薄云天,故“天子下诏,赠巡扬州大都督……并宠其子孙。睢阳、雍丘赐徭税三年。巡子亚夫拜金吾大将军……皆立庙睢阳,岁时致祭……赠巡妻申国夫人,赐帛百……大中时,图巡、远、霁云像于凌烟阁。睢阳至今祠享,号‘双庙’云”。当今商丘古城仍专门重建张巡祠,以供瞻仰。2018年,“河南·商丘海峡两岸张巡许远忠烈文化论坛”在商丘举行,盛况空前。
忠义,正是张巡受到时人及后人景仰的主要原因,他不但受到朝廷的封赠,而且历代文人士大夫也对其大力赞扬。
李翰在《进张巡中丞传表》中称赞张巡面对安史叛军,“挺身下位,忠勇奋发,率乌合之众,当渔阳之锋”,表彰其见执之后“终无挠词,顾叱凶徒,精贯白日,虽古之忠烈,何以加焉”,慨叹其官虽卑而能“感肃义旅,奋身死节”,进而强调,“语巡之忠,则可以敦世教;议巡之功,则可以系中兴”,把张巡当作忠义的象征。
韩愈也称誉他坚守城池,“所欲忠者,国与主耳”。
文天祥于宋元鼎革之际,至于潮阳,凭吊张巡、许远之庙,更是感慨系之,在《沁园春》一词中对二人的忠义刚肠、爱君骂贼表达了强烈的钦佩之情。
明代江和在《高公抗节跋》中将张巡与颜真卿相提并论,极赞其忠贞刚烈。毫无疑问,张巡之所以流传后世,备受上至朝廷下至黎民的嘉奖和崇拜,主要就是因为他的忠肝义胆。
张巡守城有功,其忠义之气正是历代封建统治者需要的,故在其死后,历朝历代都不断对其封赠,以慰忠魂,以嘉其德。
唐代封赠情况已如前述。宋政和七年赐额“照烈”,绍兴时封“忠靖威显灵佑英济王”,景定时封“东平威烈昭济显庆灵佑王”等;元至正时封“护国忠靖威显景祐真君”,赐额“忠节”,复加“洪济”;明洪武时,加封“忠烈灵祠”;清代又屡次加封,名号越来越长,威灵越来越显赫,至光绪时封号曰“显佑安澜宁漕助顺效灵助顺彰威灵佑护国翊运之神”。张巡不仅是忠烈,而且成为关系王朝命运和百姓安危的保护神。这一连串封号的内涵远远超越了“忠义”二字。
值得注意的是,封号当中有“安澜”“宁漕”之语。这一封号实际上与南方水运发达有关。《清朝文献通考》卷一○六《群祀二》:
(雍正十二年)加封江西鄱阳湖显佑安澜之神,春秋致祭。神为唐忠臣张巡。布政使李兰奏言:“故唐御史张巡见危授命,保障江淮、江西居民,庙祀最甚……请加封赐祭。”从之,庙祀于饶州之浮梁县。
本因忠义而被封神的张巡,其形象播迁南方之后发生了变化。在江西,他变成了护佑鄱阳湖之神,其神格变化缘于清代南方水运的重要性。俞正爕《癸巳存稿》卷一三“张王神”条引《会典事例》曰:“‘嘉庆八年,封丹徒张巡神为显佑安澜宁漕助顺之神。’则张又兼司水矣。”
张巡变成水神,是因为丹徒之地为长江航线之重镇,水运安危往往系于一瞬,需要神灵保护,张巡就被“拿来”供奉。
张巡又被奉为瘟神,江苏镇江当地奉之极诚。关于这一转变,前引《癸巳存稿》曰:“又张自言愿为厉鬼杀贼,厉即瘟神都天。”这一缘由指的是史书所载张巡在城破之前发誓之语:“孤城备竭,弗能全。臣生不报陛下,死为鬼以疠贼。”
这本来是诅咒泄愤的话,但是民间信仰对此加以吸收,将其称为厉鬼,又引申为瘟神。明代何乔新《东平王庙碑》:“广昌(今为江西抚州辖县)之东园有祠曰‘东平王庙’者。宋咸纯中,县令朱汝贤所立,以祀唐忠臣张睢阳也。 ……道家者流遂谓:‘王受命上帝,为瘟部帅,察民善恶而赏罚焉。’其说窃冥盖不可究。然江淮之民,慕王之忠烈,且信道流之说,故所在立庙,水旱疠疫必祷焉。”
明清时期流传于南方吴语区的民间宝卷中有《东平宝卷》,也是讲述张巡的事迹,但与史实更加遥远。略谓:
张巡生于良善之家,中进士,知睢阳,常看经念佛。行仁政,听《三官经》,全力行善,一城感化。安禄山造反,兵围睢阳。张巡固守,粮尽,以至掘鼠罗雀,茹草啖树皮,斩妾食士兵。张巡食瘟而死。援兵解围,张巡见唐明皇,封为忠靖王。张巡天封为东平王,地封为英济王,人王封为忠靖王。
自唐至明清,张巡的形象不断发生变化,也被屡次加封,其信仰功能也越来越强大,甚至被吸收到了道教神灵体系之中,在元代时被封为“真君”。张巡的威灵甚至被扩大到可以“阴兵”助阵以至斩鬼。《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载张巡形象曰:
公姓张,名巡,妻刘氏,妾柳氏。唐玄宗时进士出身,官拜睢阳令。遭安禄之变,史思明等叠天乱,四郊版荡……坚士志于杀妾蒸骸之表,泄贞义于厉鬼杀贼之词……坚贞凛冽,曜天射日,真古天地一孤忠哉。后唐宋历封为宝山忠靖景佑福德真君。
此段文字,扼要记载张巡守城不屈之事,称其具有“斩鬼”之力。明代姚茂良《双忠记》则载其可以领所谓的“阴兵”助阵。
明太祖朱元璋对此事也略有耳闻,其诗《登望湖亭口占祝睢阳》曰:“神威赫赫震千峰,我亦英雄未建功。愿借阴兵三十万,来朝助我一帆风。”诗中所说睢阳即江西吴城山望湖亭西之睢阳庙。朱元璋在鄱阳湖将与陈友谅大战,先在此庙祝祷一番,次日“果然”有大风助之,因此敕封“忠烈灵祠”。
二、张巡信仰在南方的特质转化江淮以至东南沿海地区的老百姓因为张巡阻挡叛军南下的铁骑,免受蹂躏,对其感恩戴德,故立庙祭祀,因地制宜,将其转变为地方保护之神。
历史上的福建有“信巫鬼,重淫祀”的传统,即所谓“今之巫觋,江南为盛,而江南又闽、广为甚”,民间信仰十分活跃。
福建的张巡祠庙为数众多。乌石山有睢阳庙,清《乌石山志》卷四“祠庙”曰:“睢阳庙,在道山亭西。明万历间建,祀唐南阳张巡,配以许远、雷万春。巡守睢阳,尝言‘死为厉鬼杀贼’。
闽中郡邑治多祀之。”这里不但说明乌石山有祭祀张巡的睢阳庙,而且补充说明“闽中郡邑治多祀之”,可见其流传区域之广大。《八闽通志》卷五八“祠庙”载,福清县有“东平王庙”。卷五九载,建阳县亦有“东平王庙”。
东平王庙在兴贤中里横塘岭。元至正七年。里人章文泰建,以祀唐御史中丞张巡,凡水旱祷之辄应。国朝正统十三年,沙寇邓茂七倡乱,其部下吴进保率兵欲攻县治,因祷于神至于三四不许,贼怒焚其庙。有顷骤雨如注,狂风拔木,贼营旗枪皆仆,其徒僵死五六人,众遂惊溃。
乡人陈善安、王雅纠众击之,贼众忽闻金鼓之声喧天,所履地若腾涌然,人马皆辟易,昏瞀不知去向,遂大败。斩首千五百级,生擒数十人。明年,陈善安、王雅俱以功擢镇抚,遂募众重建。
可见张巡在福建民间信仰中已经变成了可以率领“阴兵”杀敌的威灵之神。《金门县志》卷一○“丛祠”:“厉王庙在金门所城外,东即宝月庵。祀唐张巡,神甚灵赫。庙新建时,庙祝晚以钵水置神座前,夜深闻敲朴声。嘉庆间,官军剿除海寇时,见睢阳旗帜云中助战。”可见张巡信仰在当地影响之大。
《晋江县志》卷一五“杂志·寺观”:“睢阳庙在城西南胜得铺,祀唐张巡。国初,大水自惠安漂木像泊于城隅,有老尼奉于观音宫。康熙间,内院觉罗霍拓提师平闽,夜宿近处,屡梦巡授以兵要,访得像处,悉与梦符。后复于阵,日见睢阳旗号杀贼。乃于康熙壬戌年,偕总督姚启圣、将军施琅、提督万正色暨诸文武僚属,捐俸银买周姓住宅,鼎建斯庙。复于庙左买小屋一座,前连店面,以备庙中香灯。庙内匾额题柱,皆霍拓手书。睢阳庙多……不能悉载。”
这种梦授兵要的记载,显然与将领作战有一定关系,领兵作战总是喜胜忌败的,这也与张巡作为战神的特征一致。书中记载,当地总督、将军、提督等文武官属对此事非常重视,竟然拿出自己的俸银修建睢阳庙。这种说法可能有借官员以自重的夸饰之处,但从“睢阳庙多”的记载来看,张巡率“阴兵”助战的传说在此处相当流行。
从地理位置来看,安徽来安县离河南甚远,实际已在长江沿岸。张巡信仰在来安影响亦大。清《来安县志》记载一件奇事,就与张巡有关。
蒋文升以吏员任巡检,初为京办走燕,于旅邸拾百金。访知无为州解役误遗,追及京师还之。后州守入都访拜,谢以二十金,复固辞不受。守脱足下靴互易而着之,曰:“以此见义交可乎?”文升尝渡江,舟覆遇神,扶救水上,神盖张睢阳也。知县刘正亨为书“天佑善人”匾。
在这个故事里,蒋文升拾百金而不昧,为了还钱于失主,竟追至京师,且不受谢礼。这种行为是值得嘉奖的,因此在他渡江船翻之时,就有神灵相救,此神即为张巡。张巡又扮演了惩恶扬善的角色。
徽州“俗不尚佛老之教 ,僧人道士唯用之以事斋醮耳。无敬信崇奉之者。所居不过施汤茗之寮,奉香火之庙”。张巡祠庙即当为此类“香火之庙”。张巡在徽州又渐渐离开其忠义的神格而变成了徽商崇拜的商业神灵。
徽商即使远离家乡,也不忘祭祀,如在吴江盛泽徽宁会馆,就供奉张巡之神座,正殿“正供威显仁勇协天大帝神座,东供忠烈王汪公大帝神座,西供东平王张公大帝神座”,张公大帝即张巡。这显然也是由于徽商外出经商时求发财盼平安的精神需要。
潮州可以说是远在天涯海角,但此地张巡信仰却颇为流行。供养张巡、许远的双忠庙遍布境内。张巡信仰在宋代时即传到潮州,《隆庆潮阳县志》卷二○“艺文上”载元刘应雄撰《灵威庙碑》曰:
相庙初基,宋熙宁间,郡遣军校钟英部领方物贡于朝。道经归德,谒庙丐灵。 ……回,具修脯胖答神贶毕,记梦中语,取神所与者,星驰而返,置诸岳祠,俄而钟英立化。邑人骇异,时见元旌树于岳麓。邻寺僧徒夜见光怪,白有司,请移寺以宅神。由是公私有祷,其应如响。事闻于上,赐庙额曰灵威,二神册尊王爵,英亦封嘉佑侯。
这表明,至少在宋熙宁间,张巡信仰即远播潮州,传播的途径是潮州往返于京城的使者。到了元代,张许双忠之庙又单独重建,不再寄于寺中,元仁宗时,灵威庙又得以扩建,规模渐大而规制齐备。明清两代,修整或重建之事不断进行。
三、张巡信仰南迁的文化意义张巡是中原人,其壮烈牺牲也在中原,也从来没有到过南方。但是江淮以至海陬对其信仰却非常兴盛。张巡信仰何以南迁并且发生变化?
一是遮蔽江淮,恩施黎庶。安史之乱的时候,张巡力扼叛军,以死抗争,阻挡叛军南下的强劲势头,使得江淮以致江南地区未受叛军蹂躏。
换言之,正因为张巡的孤城犹斗、誓死不屈,才保障了江南水乡免遭荼戮,才争取了郭子仪等部剿灭叛军、力挽狂澜的机遇,才催生了大唐的“中兴”局面。在封建时代,这种忠义行为正是一种大恩,故南方士民对之感恩、崇拜,以致建庙祭祀。
睢阳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处在江淮和汴洛之间,“南控江淮,北临河济,彭城居其左,汴京连于右,形胜联络足以保障东南,襟喉关陕,为大河南北之要道焉”。张巡对此有深刻的认识,知道一旦睢阳失守,则叛军必然会长驱南下,江淮定会丧于贼手。
不但史志对此早有定论,文人学士也认可睢阳的地理重要性。王摅为清时江南太仓人,其诗《谒睢阳庙》曰:“贼议图江淮,凭兹一旅制。”沈德潜认为,此诗“力表其蔽遮江、淮之功,发挥昌黎意,尤为透切”。
所谓“昌黎意”即韩愈所说张、许二人“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由此可见,张巡的功绩主要在于遮蔽江淮,阻挡叛军南下,使江淮地区免受荼毒,唐朝亦因此而中兴。
南方民众因此感其恩德,立庙祭祀。张巡信仰流传南下受到崇奉是有其历史背景的,王达《唐张中丞庙灵泉记》:“俾公一少屈其气,则江淮由是而溃,唐室由是而亡……公之精英足以励风教,激颓俗,岂啻南城宜庙,虽天下庙之可也……无锡濒于江淮,庙于公宜也,匪僭也。”
他认为,因为张巡有保障江淮的巨大功绩,不但南城、无锡等个别地方应该建庙奉以血食,而且整个天下也应如此。
二是朝廷正祀,官方宣传。张巡以血肉之躯谱写一曲忠烈赞歌,朝廷对其褒奖有加。唐肃宗获悉张巡之功,于是下诏立庙睢阳,岁时致祭。到了宋代,其庙的管理仍然是由官方掌握的,具有一定权威。宋神宗时,张方平上书反对买卖张巡、许远祠庙以谋私利的行为,也得到神宗的认可和支持,这表明张巡之庙是受到朝廷重视和保护的。
《宋会要辑稿》“礼二·山川祠”:“(高宗建炎元年五月二日)端明殿学士、知饶州董耘言:‘乞致祭张巡、许远,以旌忠烈,以为万世臣子之劝。’从之。”官员建议,朝廷从之,如此就成为命令,天下则会按其命令而建庙享之,至少在理论上是如此。
明代时,张巡祭祀被列入国家祀典,其规格被提高到国家层面,而官府对于祠庙的管理也更加有效。这些举动,自然会影响到张巡信仰流传的稳定性和延续性。
徽州的张巡、许远庙的建设背景正是为此。浙江分水县东有东平王庙,“在县东南四里九龙山上。神为张睢阳巡,灵应赫然,外邑趋祷者,四时不绝”。英雄人物成为保护一方的“神灵”,不但受到本地人的祭祀,而且因其“灵应赫然”,引起外地人也来“趋祷”。
官方的提倡对民间信仰具有一定的导向作用。影响所及,大江南北均对张巡岁时致祭。福建宁德县有东平王庙,“东平王庙在县治东南新塘头。其神唐张巡也……国朝洪武二十八年,乡人重修”。材料表明,张巡信仰在元至元间已经达于琼州。
三是环境影响,入乡随俗。张巡在南方得到广泛信仰,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的忠义精神。广昌有东平王庙,其碑文曰:
论者或为王生邓州,死节睢阳,其平生足迹未尝履江南,庙而祀之。
江南民众便因地制宜,巧加变通,将守城死节的忠义之神改造成为造福一方的保护神。这种变化体现了自然环境和社会局势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