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巡战在中原,殁于中原,他从未去过江南,为何其信仰非常兴盛?

诺斯罗普的笔记本 2024-05-03 18:10:41

张巡在安史之乱期间与许远固守睢阳,屡挫叛军,无奈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以至茹蓬草、食鼠雀、宰战马、烹爱妾,尚不得解围。城破之后,张巡被执,慷慨赴死。其忠肝义胆,日月照鉴,青史留名。张巡死后,屡被官方加赠封号,以昭其忠;其可歌可泣的事迹亦流传于民间,各地纷纷建祠建庙,岁时致祭,以彰其德。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张巡信仰在南方广为流传,祠庙星罗棋布,皖、苏、浙、闽、粤等地相关祭祀活动至今不衰。张巡战在中原,殁于中原,其足迹并未踏至江南地区,为何其信仰如此兴盛?

一、张巡形象的演变:从将领、英雄到忠魂、神灵

安史之乱中,张巡抵抗叛军最为坚决,面对长达一年多的围困,始终不降,忠心始终不变。史书记载,“巡神气慷慨,每与贼战,大呼誓师,眦裂血流,齿牙皆碎”,城破被执,骂不绝口。贼将尹子奇竟以刀搠其口,牙齿尽落,他仍高呼“我为君父义死”,终于杀身成仁。

他不仅是一名战将,更是一名英雄。正因其忠昭日月、义薄云天,故“天子下诏,赠巡扬州大都督……并宠其子孙。睢阳、雍丘赐徭税三年。巡子亚夫拜金吾大将军……皆立庙睢阳,岁时致祭……赠巡妻申国夫人,赐帛百……大中时,图巡、远、霁云像于凌烟阁。睢阳至今祠享,号‘双庙’云”。当今商丘古城仍专门重建张巡祠,以供瞻仰。2018年,“河南·商丘海峡两岸张巡许远忠烈文化论坛”在商丘举行,盛况空前。

忠义,正是张巡受到时人及后人景仰的主要原因,他不但受到朝廷的封赠,而且历代文人士大夫也对其大力赞扬。

李翰在《进张巡中丞传表》中称赞张巡面对安史叛军,“挺身下位,忠勇奋发,率乌合之众,当渔阳之锋”,表彰其见执之后“终无挠词,顾叱凶徒,精贯白日,虽古之忠烈,何以加焉”,慨叹其官虽卑而能“感肃义旅,奋身死节”,进而强调,“语巡之忠,则可以敦世教;议巡之功,则可以系中兴”,把张巡当作忠义的象征。

韩愈也称誉他坚守城池,“所欲忠者,国与主耳”。

文天祥于宋元鼎革之际,至于潮阳,凭吊张巡、许远之庙,更是感慨系之,在《沁园春》一词中对二人的忠义刚肠、爱君骂贼表达了强烈的钦佩之情。

明代江和在《高公抗节跋》中将张巡与颜真卿相提并论,极赞其忠贞刚烈。毫无疑问,张巡之所以流传后世,备受上至朝廷下至黎民的嘉奖和崇拜,主要就是因为他的忠肝义胆。

张巡守城有功,其忠义之气正是历代封建统治者需要的,故在其死后,历朝历代都不断对其封赠,以慰忠魂,以嘉其德。

唐代封赠情况已如前述。宋政和七年赐额“照烈”,绍兴时封“忠靖威显灵佑英济王”,景定时封“东平威烈昭济显庆灵佑王”等;元至正时封“护国忠靖威显景祐真君”,赐额“忠节”,复加“洪济”;明洪武时,加封“忠烈灵祠”;清代又屡次加封,名号越来越长,威灵越来越显赫,至光绪时封号曰“显佑安澜宁漕助顺效灵助顺彰威灵佑护国翊运之神”。张巡不仅是忠烈,而且成为关系王朝命运和百姓安危的保护神。这一连串封号的内涵远远超越了“忠义”二字。

值得注意的是,封号当中有“安澜”“宁漕”之语。这一封号实际上与南方水运发达有关。《清朝文献通考》卷一○六《群祀二》:

(雍正十二年)加封江西鄱阳湖显佑安澜之神,春秋致祭。神为唐忠臣张巡。布政使李兰奏言:“故唐御史张巡见危授命,保障江淮、江西居民,庙祀最甚……请加封赐祭。”从之,庙祀于饶州之浮梁县。

本因忠义而被封神的张巡,其形象播迁南方之后发生了变化。在江西,他变成了护佑鄱阳湖之神,其神格变化缘于清代南方水运的重要性。俞正爕《癸巳存稿》卷一三“张王神”条引《会典事例》曰:“‘嘉庆八年,封丹徒张巡神为显佑安澜宁漕助顺之神。’则张又兼司水矣。”

张巡变成水神,是因为丹徒之地为长江航线之重镇,水运安危往往系于一瞬,需要神灵保护,张巡就被“拿来”供奉。

张巡又被奉为瘟神,江苏镇江当地奉之极诚。关于这一转变,前引《癸巳存稿》曰:“又张自言愿为厉鬼杀贼,厉即瘟神都天。”这一缘由指的是史书所载张巡在城破之前发誓之语:“孤城备竭,弗能全。臣生不报陛下,死为鬼以疠贼。”

这本来是诅咒泄愤的话,但是民间信仰对此加以吸收,将其称为厉鬼,又引申为瘟神。明代何乔新《东平王庙碑》:“广昌(今为江西抚州辖县)之东园有祠曰‘东平王庙’者。宋咸纯中,县令朱汝贤所立,以祀唐忠臣张睢阳也。 ……道家者流遂谓:‘王受命上帝,为瘟部帅,察民善恶而赏罚焉。’其说窃冥盖不可究。然江淮之民,慕王之忠烈,且信道流之说,故所在立庙,水旱疠疫必祷焉。”

明清时期流传于南方吴语区的民间宝卷中有《东平宝卷》,也是讲述张巡的事迹,但与史实更加遥远。略谓:

张巡生于良善之家,中进士,知睢阳,常看经念佛。行仁政,听《三官经》,全力行善,一城感化。安禄山造反,兵围睢阳。张巡固守,粮尽,以至掘鼠罗雀,茹草啖树皮,斩妾食士兵。张巡食瘟而死。援兵解围,张巡见唐明皇,封为忠靖王。张巡天封为东平王,地封为英济王,人王封为忠靖王。

自唐至明清,张巡的形象不断发生变化,也被屡次加封,其信仰功能也越来越强大,甚至被吸收到了道教神灵体系之中,在元代时被封为“真君”。张巡的威灵甚至被扩大到可以“阴兵”助阵以至斩鬼。《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载张巡形象曰:

公姓张,名巡,妻刘氏,妾柳氏。唐玄宗时进士出身,官拜睢阳令。遭安禄之变,史思明等叠天乱,四郊版荡……坚士志于杀妾蒸骸之表,泄贞义于厉鬼杀贼之词……坚贞凛冽,曜天射日,真古天地一孤忠哉。后唐宋历封为宝山忠靖景佑福德真君。

此段文字,扼要记载张巡守城不屈之事,称其具有“斩鬼”之力。明代姚茂良《双忠记》则载其可以领所谓的“阴兵”助阵。

明太祖朱元璋对此事也略有耳闻,其诗《登望湖亭口占祝睢阳》曰:“神威赫赫震千峰,我亦英雄未建功。愿借阴兵三十万,来朝助我一帆风。”诗中所说睢阳即江西吴城山望湖亭西之睢阳庙。朱元璋在鄱阳湖将与陈友谅大战,先在此庙祝祷一番,次日“果然”有大风助之,因此敕封“忠烈灵祠”。

二、张巡信仰在南方的特质转化

江淮以至东南沿海地区的老百姓因为张巡阻挡叛军南下的铁骑,免受蹂躏,对其感恩戴德,故立庙祭祀,因地制宜,将其转变为地方保护之神。

历史上的福建有“信巫鬼,重淫祀”的传统,即所谓“今之巫觋,江南为盛,而江南又闽、广为甚”,民间信仰十分活跃。

福建的张巡祠庙为数众多。乌石山有睢阳庙,清《乌石山志》卷四“祠庙”曰:“睢阳庙,在道山亭西。明万历间建,祀唐南阳张巡,配以许远、雷万春。巡守睢阳,尝言‘死为厉鬼杀贼’。

闽中郡邑治多祀之。”这里不但说明乌石山有祭祀张巡的睢阳庙,而且补充说明“闽中郡邑治多祀之”,可见其流传区域之广大。《八闽通志》卷五八“祠庙”载,福清县有“东平王庙”。卷五九载,建阳县亦有“东平王庙”。

东平王庙在兴贤中里横塘岭。元至正七年。里人章文泰建,以祀唐御史中丞张巡,凡水旱祷之辄应。国朝正统十三年,沙寇邓茂七倡乱,其部下吴进保率兵欲攻县治,因祷于神至于三四不许,贼怒焚其庙。有顷骤雨如注,狂风拔木,贼营旗枪皆仆,其徒僵死五六人,众遂惊溃。

乡人陈善安、王雅纠众击之,贼众忽闻金鼓之声喧天,所履地若腾涌然,人马皆辟易,昏瞀不知去向,遂大败。斩首千五百级,生擒数十人。明年,陈善安、王雅俱以功擢镇抚,遂募众重建。

可见张巡在福建民间信仰中已经变成了可以率领“阴兵”杀敌的威灵之神。《金门县志》卷一○“丛祠”:“厉王庙在金门所城外,东即宝月庵。祀唐张巡,神甚灵赫。庙新建时,庙祝晚以钵水置神座前,夜深闻敲朴声。嘉庆间,官军剿除海寇时,见睢阳旗帜云中助战。”可见张巡信仰在当地影响之大。

《晋江县志》卷一五“杂志·寺观”:“睢阳庙在城西南胜得铺,祀唐张巡。国初,大水自惠安漂木像泊于城隅,有老尼奉于观音宫。康熙间,内院觉罗霍拓提师平闽,夜宿近处,屡梦巡授以兵要,访得像处,悉与梦符。后复于阵,日见睢阳旗号杀贼。乃于康熙壬戌年,偕总督姚启圣、将军施琅、提督万正色暨诸文武僚属,捐俸银买周姓住宅,鼎建斯庙。复于庙左买小屋一座,前连店面,以备庙中香灯。庙内匾额题柱,皆霍拓手书。睢阳庙多……不能悉载。”

这种梦授兵要的记载,显然与将领作战有一定关系,领兵作战总是喜胜忌败的,这也与张巡作为战神的特征一致。书中记载,当地总督、将军、提督等文武官属对此事非常重视,竟然拿出自己的俸银修建睢阳庙。这种说法可能有借官员以自重的夸饰之处,但从“睢阳庙多”的记载来看,张巡率“阴兵”助战的传说在此处相当流行。

从地理位置来看,安徽来安县离河南甚远,实际已在长江沿岸。张巡信仰在来安影响亦大。清《来安县志》记载一件奇事,就与张巡有关。

蒋文升以吏员任巡检,初为京办走燕,于旅邸拾百金。访知无为州解役误遗,追及京师还之。后州守入都访拜,谢以二十金,复固辞不受。守脱足下靴互易而着之,曰:“以此见义交可乎?”文升尝渡江,舟覆遇神,扶救水上,神盖张睢阳也。知县刘正亨为书“天佑善人”匾。

在这个故事里,蒋文升拾百金而不昧,为了还钱于失主,竟追至京师,且不受谢礼。这种行为是值得嘉奖的,因此在他渡江船翻之时,就有神灵相救,此神即为张巡。张巡又扮演了惩恶扬善的角色。

徽州“俗不尚佛老之教 ,僧人道士唯用之以事斋醮耳。无敬信崇奉之者。所居不过施汤茗之寮,奉香火之庙”。张巡祠庙即当为此类“香火之庙”。张巡在徽州又渐渐离开其忠义的神格而变成了徽商崇拜的商业神灵。

徽商即使远离家乡,也不忘祭祀,如在吴江盛泽徽宁会馆,就供奉张巡之神座,正殿“正供威显仁勇协天大帝神座,东供忠烈王汪公大帝神座,西供东平王张公大帝神座”,张公大帝即张巡。这显然也是由于徽商外出经商时求发财盼平安的精神需要。

潮州可以说是远在天涯海角,但此地张巡信仰却颇为流行。供养张巡、许远的双忠庙遍布境内。张巡信仰在宋代时即传到潮州,《隆庆潮阳县志》卷二○“艺文上”载元刘应雄撰《灵威庙碑》曰:

相庙初基,宋熙宁间,郡遣军校钟英部领方物贡于朝。道经归德,谒庙丐灵。 ……回,具修脯胖答神贶毕,记梦中语,取神所与者,星驰而返,置诸岳祠,俄而钟英立化。邑人骇异,时见元旌树于岳麓。邻寺僧徒夜见光怪,白有司,请移寺以宅神。由是公私有祷,其应如响。事闻于上,赐庙额曰灵威,二神册尊王爵,英亦封嘉佑侯。

这表明,至少在宋熙宁间,张巡信仰即远播潮州,传播的途径是潮州往返于京城的使者。到了元代,张许双忠之庙又单独重建,不再寄于寺中,元仁宗时,灵威庙又得以扩建,规模渐大而规制齐备。明清两代,修整或重建之事不断进行。

三、张巡信仰南迁的文化意义

张巡是中原人,其壮烈牺牲也在中原,也从来没有到过南方。但是江淮以至海陬对其信仰却非常兴盛。张巡信仰何以南迁并且发生变化?

一是遮蔽江淮,恩施黎庶。安史之乱的时候,张巡力扼叛军,以死抗争,阻挡叛军南下的强劲势头,使得江淮以致江南地区未受叛军蹂躏。

换言之,正因为张巡的孤城犹斗、誓死不屈,才保障了江南水乡免遭荼戮,才争取了郭子仪等部剿灭叛军、力挽狂澜的机遇,才催生了大唐的“中兴”局面。在封建时代,这种忠义行为正是一种大恩,故南方士民对之感恩、崇拜,以致建庙祭祀。

睢阳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处在江淮和汴洛之间,“南控江淮,北临河济,彭城居其左,汴京连于右,形胜联络足以保障东南,襟喉关陕,为大河南北之要道焉”。张巡对此有深刻的认识,知道一旦睢阳失守,则叛军必然会长驱南下,江淮定会丧于贼手。

不但史志对此早有定论,文人学士也认可睢阳的地理重要性。王摅为清时江南太仓人,其诗《谒睢阳庙》曰:“贼议图江淮,凭兹一旅制。”沈德潜认为,此诗“力表其蔽遮江、淮之功,发挥昌黎意,尤为透切”。

所谓“昌黎意”即韩愈所说张、许二人“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由此可见,张巡的功绩主要在于遮蔽江淮,阻挡叛军南下,使江淮地区免受荼毒,唐朝亦因此而中兴。

南方民众因此感其恩德,立庙祭祀。张巡信仰流传南下受到崇奉是有其历史背景的,王达《唐张中丞庙灵泉记》:“俾公一少屈其气,则江淮由是而溃,唐室由是而亡……公之精英足以励风教,激颓俗,岂啻南城宜庙,虽天下庙之可也……无锡濒于江淮,庙于公宜也,匪僭也。”

他认为,因为张巡有保障江淮的巨大功绩,不但南城、无锡等个别地方应该建庙奉以血食,而且整个天下也应如此。

二是朝廷正祀,官方宣传。张巡以血肉之躯谱写一曲忠烈赞歌,朝廷对其褒奖有加。唐肃宗获悉张巡之功,于是下诏立庙睢阳,岁时致祭。到了宋代,其庙的管理仍然是由官方掌握的,具有一定权威。宋神宗时,张方平上书反对买卖张巡、许远祠庙以谋私利的行为,也得到神宗的认可和支持,这表明张巡之庙是受到朝廷重视和保护的。

《宋会要辑稿》“礼二·山川祠”:“(高宗建炎元年五月二日)端明殿学士、知饶州董耘言:‘乞致祭张巡、许远,以旌忠烈,以为万世臣子之劝。’从之。”官员建议,朝廷从之,如此就成为命令,天下则会按其命令而建庙享之,至少在理论上是如此。

明代时,张巡祭祀被列入国家祀典,其规格被提高到国家层面,而官府对于祠庙的管理也更加有效。这些举动,自然会影响到张巡信仰流传的稳定性和延续性。

徽州的张巡、许远庙的建设背景正是为此。浙江分水县东有东平王庙,“在县东南四里九龙山上。神为张睢阳巡,灵应赫然,外邑趋祷者,四时不绝”。英雄人物成为保护一方的“神灵”,不但受到本地人的祭祀,而且因其“灵应赫然”,引起外地人也来“趋祷”。

官方的提倡对民间信仰具有一定的导向作用。影响所及,大江南北均对张巡岁时致祭。福建宁德县有东平王庙,“东平王庙在县治东南新塘头。其神唐张巡也……国朝洪武二十八年,乡人重修”。材料表明,张巡信仰在元至元间已经达于琼州。

三是环境影响,入乡随俗。张巡在南方得到广泛信仰,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的忠义精神。广昌有东平王庙,其碑文曰:

论者或为王生邓州,死节睢阳,其平生足迹未尝履江南,庙而祀之。

江南民众便因地制宜,巧加变通,将守城死节的忠义之神改造成为造福一方的保护神。这种变化体现了自然环境和社会局势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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