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心于形而上学毫无进展的康德,通过追溯各种形而上学理念的源头,去探索发现一种新的形而上学的可能。终于在一个一直被忽视的或是被认为理所当然的假设上,他找到了“哥白尼式的革命”的突破口,从现象决定知识到知识决定现象的改进,不仅仅是为了解决形而上学在自身作为一门科学上的内部矛盾,康德在其中发现了对人类来说更重要的意义。
Day 4-2020年5月14日
经过对哥白尼式革命理念的简单阐述,康德开始规划《纯粹理性批判》的任务。于是,纯粹思辨理性的这一批判的任务,就在于进行那项实验,即通过我们按照几何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范例着手一场形而上学的完全革命,来改变形而上学迄今的处理方式。这项批判是一本关于方法的书,而不是一个科学体系本身;但尽管如此,它既在这门科学的界限上、也在整个内在构造方面描画了它的整体轮廓。
康德说的很明确,他的任务就是要在形而上学当中掀起一场革命式的批判,通过这种批判,将会获得一种方法论,而不是整个科学体系。可以说《纯粹理性批判》就是关于形而上学骨架的一本书,或者说规定了形而上学的界限,但康德又说不仅仅是界限的规定,也可以勾画这门科学的整体轮廓,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纯粹思辨理性本身具有的特点是,它能够且应当根据它为自己选择的思维对象的各种不同方式来衡量自己的能力、甚至完备地列出它为自己提出任务的各种方式,并这样来描画形而上学体系的整体轮廓。
这里面蕴藏着一个关于思维本性非常有趣的判断,一般来说,一门科学应该包含着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它的方法结构,另一部分就是适用于这些方法的对象。而在纯粹思辨理性当中,思维的方法就框定了思维的对象,而思维对象的特点反过来也能帮助我们考察思维的特点。
所以康德的意思就是在关于思维的科学中,方法与对象是先天一致的,对象符合方法所要求的统一结构。所以康德说:因为,就第一点而言,在先天知识中能够赋予对象的无非是思维主体从自身中取出来的东西,而就第二点来说,形而上学在认识原则方面是一个完全分离的、独立存在的统一体,在其中,像在一个有机体中那样,每一个环节都是为着所有其他环节,所有环节有都是为着一个环节而存在的,没有任何一个原则不同时在与整个纯粹理性运用的全面的关系中得到研究而能够在一种关系中被可靠地把握住的。
这段话颇有后来“结构主义”的意味,而康德绕了一圈,实际上,是想要表达,这样的一门科学,类似于形式逻辑,一旦它的方法被确立起来,就几乎一劳永逸的无需再做更大的改动了。因为方法本身也蕴藏着其对象的特点,所以不像数学、物理那样还需要根据经验不断地补充,形而上学就会成为一门成熟的、可靠的科学。康德不但对此有信心,还通过简单的论证强调了他的任务,
那么一旦这门科学被建立,将会给后人留下什么呢?这可能也是我们现代人重读康德,研究他的纯粹理性批判所关心的内容,也是隐藏在康德晦涩言语和复杂逻辑背后,能够照亮整个人类历史熠熠闪光的东西。
如果有人要问,我们打算凭借由此批判所澄清的、但也因此而达到一种持久状态的这样一种形而上学给后人留下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财富呢?
当然康德对此心中早有答案,但他并没有直接抛出,而是欲扬先抑:粗略地浏览一下这部著作,人们会以为,它的用处总不过是消极的,就是永远也不要冒险凭借思辨理性去超越经验的界限,而事实上这是这种形而上学的第一个用处。
在康德的理论体系中,可能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它明确了思辨理性的能力界限,也就是认识只能在经验领域发生,思辨理性必须在经验范围之内才能发挥作用。人们会觉得,这门科学不但没有扩展人类的思维能力界限,反倒设了个限制,也就是康德所说的消极作用。那么这样的理论是不是就用处不大呢?
紧接着,康德就给出了一个反转:但这个用处马上也会成为积极的,只要我们注意到,思辨理性冒险用来超出其界限的那些原理,若仔细地考察,其不可避免地后果事实上不是扩展了我们理性运用,而是缩小了它,因为这些原理现实地威胁着要把它们原本归于其下的感性界限扩展到无所不包,从而完全排斥掉那纯粹的(实践的)理性作用。
为了理解康德想要表达的内容,我们在此做一个稍微的扩展。就算不了解康德的人,基本也会听过所谓的康德的三大批判:理论理性的批判、批判力批判和实践理性的批判。实际上,早年间康德只考察了两种批判,也就是两种形而上学体系:自然形而上学和道德形而上学。也就是在序言中我们也看到的他关于理论和实践的划分。
而到了晚年,康德越发觉得,在这两种批判中间,似乎有着一道很深的裂痕,他在写给他的一个朋友赖因霍尔德的一封信里讲到,我现在正在进行鉴赏力的批判。康德说,我发现人类有三种能力,一种是知识能力,一种是欲望能力——欲望能力就是意志,还有一种就是情感能力,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知、情、意。
晚年的康德认为,在所有经验科学里面,审美这样一种现象,似乎可以找到它的先天原则。完美先天原则建立在什么地方呢,他认为是建立在判断力之上的。所以他提出了《批判力批判》,并将其理论体系中的两大批判,两个形而上学,修改为三大批判两个形而上学。
当然这是后话,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所说的消极作用,就是他用经验的范围框定了理论理性,也就是认知必须要在经验范围之内。但正是这种消极作用,反而给实践理性创造了空间。
因此每一个限制那种扩展的批判,虽然就此而言是消极的,但由于它同时借此排除了那限制甚至威胁要完全取消理性的实践运用的障碍物,事实上就具有积极的和非常重要的用途,只要我们确信纯粹理性有一个完全必要的实践应用(道德运用),它在其中不可避免地要扩展到感性界限之外,为此它虽然不需要从思辨理性那里得到任何帮助,但却必须抵抗它的反作用而使自己得到保障,以便不陷入自相矛盾。
实际上这一部分是康德形而上学理论对于现实社会的最大意义,在此不去细读他的词句,我们可以做一个现代版本的演绎。所谓的理性,在英文中是reason,从字面意思上看就是原因,理性实际上就是寻找原因寻找前提条件的一种能力。
康德发现如果无条件的运用理性,也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在理性的管辖范围内的时候,就会出现一种可怕的情况:一切皆有因。这个放在自然界还好,一旦应用到人类身上,就是一种灾难。理性知识必然要求,每一个人的行动,都是有其经验范围内的原因,也就是被原因所决定的,这样就完全没有给自由意志留有任何的空间。
这样的话,道德就会变成一种虚妄。比如没有一种理性会要求人主动牺牲自己的性命,或者说在理性的势力范围内,人必然会趋利避害,但这又怎么解释那些舍生取义,为了信仰和理想奉献出一切的人呢?
正是这种对理性范围的无限扩大,不加以限制的使用理性,导致了对人类自由意志的践踏。康德正是基于这样的洞察,才会提出将理性限制在经验范围内,正是这种消极的限制,才能带来人类实践当中自由的积极存在空间,才会给道德以更高的认可。因为康德一直都将实践理性即道德看的比理论理性即自然更重要。
对此,一向不喜欢用比喻的康德还破例的又拿出了一个类比:否认批判的这一功劳有积极的作用,就好比是说,警察没有产生积极作用,因为他们的主要工作只不过是阻止公民对其他公民可能感到担忧的暴力行为发生,以便每个人都能安居乐业而已。
而后,康德还特意做了一下总结:在这部批判的分析部分将要证明,空间和实践只是感性直观的形式、因而只是作为现象的物实在的条件,此外如果不能有与知性概念相应的直观给予出来,我们就没有任何知性概念、因而也没有任何要素可以达到物的知识,于是我们关于作为自在之物本身的任何对象不可能有什么知识,而只有当它是感性直观的对象、也就是作为现象时,才能有知识;由上述证明当然也就推出,理性的一切思辨知识只要有可能,都是限制在仅仅经验的对象之上。
首先还是强调,一切理性的思辨知识都只能发生在经验对象的基础之上。那么对于那些超越经验的对象,我们就无能为力了么?康德这样解释:尽管如此,有一点倒是必须注意的,哪怕不能认识,至少还必须能够思维。
在前文我们已经了解了,康德将对象分为了经验范围内可感知的对象,也就是有现象的对象以及在经验范围之外的,无法被人类直观的对象,也就是自在之物。对于经验范围内的,我们可以获取感知,并形成知识,在经验范围之外的,康德先是做了一个最宽泛的尝试,至少我们还可以思考他们。
要认识一个对象,这要求我能够证明他的可能性(不管根据来自其现实性的经验证据,还是先天地通过理性来证明)。但我可以思维我想要思维的任何东西,只要我不自相矛盾,也就是只要我的概念是一个可能的概念,虽然我并不能担保在一切可能性的总和中是否会有一个对象与它相应。但为了赋予这样的一个概念以客观有效性(实在的可能性,因为前面那种可能性只是逻辑上的),就还要求某种更多的东西。但这种更多的东西恰好不一定要到理论知识的来源中去寻找,也可能存在于实践知识的来源中。
这一大段是康德做的一个注释,但正是这个注释,再一次强调了康德的信念和其理论对于人类自由能力的认可。康德的意思是我们要认识一个对象的话,就需要确定它的可能性,这就需要用到我们的知识。但我们如果只是思考一样东西,那只要我们思考的过程不是自相矛盾的,得出的结论是一个自洽的,我们就可以把它称之为一个观念,这个观念虽然不能保证一定有一个真实的对应物,但是它也有可能被人类实践出来。
这也就是前面提到的,该如何理解有人终其一生,为了某个不现实的目标或者信仰努力。对于那些我们可以思考但是超越了经验的的对象来说,我们不一定只是局限在思考中,虽然不能认识他们,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实践去感受他们。这也就再一次强调了人有着主观能动性这一事实。
与此同时,康德也并没有过分的夸大道德即实践理性的作用,因为在人的实践过程中,其思想和行为必然受到经验的限制,也就是在自然的范围内,理论理性依旧发挥着它不可辩驳的作用,也正因如此,实践理性才更具有道德的意义。想象一下一个人为了自己的道德信仰,一次次被自然规则打败,不断受到外界环境制约和击退的时候,依然能够保持对信仰的热度,这就足以说明了实践理性自身的强韧。
而后康德也补充了一些论证,来强化他的原则。在此不一一进行阐述,其中有一个关于灵魂的论述:说灵魂的意志是自由的,同时又还是服从自然的必然性,因而是不自由的。实际上,康德一直都在用各种矛盾去攻击那些将理性扩展到无限的企图,为了抵抗这种企图,康德构造了理性的界限:认识必须发生在经验中,经验之外的自在之物我们认识不到,但我们可以思维。
也就是这样,对于灵魂这种,至少到目前为止在我们经验之外的自在之物,我们就无法用理性去要求它,要求灵魂服从自然的因果规律,那样灵魂必然会限制在一条因果链中,失去自由。
康德进一步说:对于纯粹理性批判原理的积极作用的这种探讨,同样可以在上帝概念和我们灵魂的单纯本性概念上指出来,但为了简短期间我暂不谈它。
在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中对上帝和灵魂有着更深入的探讨,但这一切都是基于自由意志和道德律基础上发展来的。也正因如此,康德的宗教观就有着一种更为现代的意义:宗教是为了道德而设立的,但道德却不是为了宗教而设立的。
康德继续强调他为理性设置界限的目标:因此我不得不悬置知识,以便给信仰腾出位置,而形而上学的独断论、也就是没有纯粹理性批判就会在形而上学中生长的那种成见,是一切阻碍道德的无信仰的真正根源,这种无信仰任何时候都是非常独断的。
如果仔细思考康德思想的现代意义,在此我们会发现更有价值的参考。康德所说的必须限制理性,悬置知识,给信仰和道德腾出位置。对照我们当前的社会,就会体会到深意。在一味的追求科学理性,并试图让科学成为整个社会发展的主旋律和主法官的时候,无限的理性就把信仰和道德放逐了。
科学背后的知识、资本成为整个社会的主导,而信仰和道德则被视为传统旧物,要么必须被遗弃,要么就会遭到耻笑。而早在两百多年前,康德就深刻的意识到,无限量的理性,唯理、唯科学的思维会给社会带来多么大的伤害。他的所有理论的努力,也都是希望调和知识和信仰,让二者可以平衡相处,以防止出现尼采所描绘出上帝已死之后的崩溃。
与之前呼应,康德回到了形而上学能留下什么上来。接下来,我将一口气把康德的论述引用出来,因为一贯理性的康德,在这一段的论述中,表达了少有的激情,一方面体现出对这门科学的信心,另一方面也展开对未来的一种期待。康德用类似于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的那种激情,但又加以他特有的理性的克制,宣告着对形而上学的重建,宣告着对后世的影响,也宣告着康德自身的伟大。
所以,如果一门按照纯粹理性批判的标准来拟定的系统的形而上学可以不太困难地留给后人一笔遗产,那么这笔遗产决不是一件小小的赠与;只要我们注意一下通过一门科学的可靠道路一般能得到的理性教养,并与理性的无根基的摸索和无批判的轻率漫游作个比较,或者也注意一下对于一个渴望知识的青年在时间利用上的改善,青年人在通常的独断论那里这么早就受到这么多的鼓动,要对他们一点也不理解的事物、对他们在其中乃至世界上任何人在其中都会一无所见的东西随意玄想,甚至企图去捏造新的观念和意见,乃至忽视了去学会基本的科学知识;
但最大的收获还是在人们考虑到这一无法估量的好处时,即:在所有未来的时代里,一切反对道德和宗教的异议都将以苏格拉底的方式,即最清楚地证明对手的无知的方式结束了。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直都有某种形而上学存在,并且今后还将在世上遇见形而上学,但和它一起也会碰到一种纯粹理性的辩证法,因为辩证法对纯粹理性是自然的。所以哲学的最初和最重要的事务就是通过堵塞这一错误的根源而一劳永逸地消除对形而上学的一切不利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