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上中学的我,一天看了个电影,刘青云吴倩莲主演的喜剧片《阿呆拜寿》,其中有一个桥段是变傻的刘青云学习如何表达,有人教他要狠一点,于是他就对着自己爱的人喊着“下贱”,在电影制造出来的戏剧效果之中,显得又酷又傻又有些温情可爱。
懵懂的我,以为这种表达方式要远比大话西游里那种“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来的更高级,于是第二天在学校冲着一个略有好感的女孩,带着笑,又狠狠的说了两遍“下贱”。结果显然是她并没有看过《阿呆拜寿》,哭了半天之后,就再也没正眼看过我。
这个真实又有些悲惨的故事,能让我记到现在,不仅仅是那个女孩的泪水和我满心的遗憾失落,更是我第一次在心中动摇了对于沟通的信念。在那之前,天真的孩子都会认为说话是一种万能的方式,只要说,就不会有不懂。
后来,经历了更多的误解之后,渐渐认同了洛克的观点,个人是意义的主人。我们称之为沟通的行为,并不是意义从一个人头脑中产生,完全的交给语言,然后由听觉进入另一个人头脑中,被彻底地理解。
而是像是两个可以震动的音叉,一边震动引起了空气的震颤,传递到另一边,如果能产生共鸣,另一边的音叉也会震动,接收到信号。即便如此,也不能够确认就是在产生共鸣的过程中,一边的意义能够被另一边所理解。
就像年少无知的我,完全不知道那个女同学没有看过那部电影造成的误解一样。我们无法知道沟通的对方心理那本密码册的情况,我们把意义编码到语言中,讲出来,对方听到,根据心里的密码册来进行翻译。对于看过电影的我来说,“下贱”意味着“我喜欢你”,而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个足以让她伤心一下午,并决定再也不理说出这个词的那个人的密码。
这个简单的道理,背后却蕴藏着人与人之间沟通的一个最大悖论,如果我希望对方能够更好的了解我的意思,我就需要更恰当地使用其内心密码册里面可以解码的词语,但如果不沟通,我又怎么会知道那本密码册里究竟写了什么鬼?
现实告诉我们,人与人之间并不是完全无法沟通的。这种对彼此理解的努力和尝试的成效大多数来自于将每个人心中的密码册外部化、客体化,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虽然并不是特别完美,但是还可以使用的公共语言“解码器”。
比如躲在语言后面的“文化”,从沟通的角度来看,文化可以看作一个群体所共享的“密码集合”。在文化群体内部,一些话语所代表的含义是固定的,这一点很好理解,汉语中的很多成语、歇后语、俏皮话,大多数使用这门语言的人都会理解,但给一个讲汉语的人翻译一个英式笑话,可能就是鸡同鸭讲了。
另外还有一些寄存于主流文化之外的“亚文化”群体,也打造着属于他们独特的密码集合。比如玩极限运动的有着自己的“行话”,和跳街舞的也许就略有不同。在一些犯罪团伙里,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黑话,这种密码集合一方面有利于内部人沟通,另一方面还可以做到与外部人隔绝,也就是既能够帮助沟通,又能够阻断沟通。
还有一些可识别的密码集合,比如一种教育经历——拥有相同学历、相同学位、研究相同专业的人往往密码册的重合度会比较高;共同的爱好——喜欢同类型音乐、看同类的电影,这样的人的密码册里面也会有很多相通的意象。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简单的两个人之间的沟通,可能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在面对面的沟通进程中,除了两个人互相的言语和听觉之外,每个人可能都在调动着众多的认知模式——记忆、视觉、判断等,在表面的沟通之下,各种意识都在努力的做一件事——寻找和破译对方的密码册。
弗洛伊德把意识形态分为意识和潜意识,与此类似,沟通可能也可以划分为“沟通”和“潜沟通”。“沟通”就是表面上那些最直观的话语、文字等内容;“潜沟通”就是在沟通之下,互相打量、发现、衡量、破译对方内心的语言解释密码的过程。
这还仅仅是针对那些普通的沟通方式,如果再加上那些本来就有着各种象征的概念、弦外之音甚至是指桑骂槐,这就给沟通增加了更多的破译维度。
那么在如此复杂的沟通成功的必要条件约束下,如何更有效地成为一个成功的沟通者呢?
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如果你跟一个喜欢棒球的人用三振出局的比喻,他会很清楚地理解,但如果讲给只懂网球的人可能他就会很困惑。成为一个好的沟通者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最大化的让自己有文化。也就是无论对方的密码册在哪一个方面,你都有一本与之相对,随时调动起来进行互译。但有时最简单的办法往往是最困难的办法,世间文化千千万,需要了解的知识太多,如果希望把这些都了解之后再去沟通,可能就永远也等不到沟通了。
另有一个比较笨的办法,有点费力气,并且没有那么高效,但与花大精力去搞懂不同的文化来说,也算是性价比非常高的方式。
先看一个关于爱琴海的传说:
地中海上有一座名为克里特的小岛,岛上的国王米诺斯建造了一座迷宫,迷宫深处有一个牛头人身恶兽。为了供奉他,米诺斯规定,雅典每九年要送七对青年男女来,然后让恶兽吃掉。
雅典国王爱琴的儿子忒修斯决心要除掉恶兽,出发前忒修斯和父亲做了一个约定,如果能够杀死米诺牛,在他们返航时便把黑帆换成白帆。在忒修斯成功杀死恶兽,高兴返航的时候,却忘记了换上白帆。在岸边守候的父亲看到归来的船依旧挂着黑帆的时候,痛不欲生,于是跳海自杀,那片海也就被后世称为爱琴海。
这个故事跟沟通有什么关系?试下,如果父亲和儿子的约定没有那么简单,不仅仅是黑帆白帆,比如成功了就挂上白帆,失败了就黑帆白帆各一半,那即便是忘记换,国王看到之后也会心存疑惑,也不会那么快的跳海。
如果用现代的信息论的语言来说,就是要增加“冗余”来确保信息传递的准确性。而成为一个优秀的沟通者的另一个秘籍就在这个“冗余”上。
有很多实验统计,在人的日常话语中,有八九成都是无用的内容。甚至是在一些比较含蓄的文化比如中国和日本,会有着绕着圈子的沟通方式,有很多人就非常痛恨这种不直来直去的方式。但所谓的“直男”,讲话很直接却被视为情商低,沟通无能。
实际上,在很多时候,日常沟通中那些看似无意义的谈话,或者把它们叫做“闲聊”,实际上是在为“沟通”成功做准备,或者说是在“潜沟通”。通过闲聊,人与人之间在一个有限的程度内交换着彼此的密码册,我们可以通过闲聊知道对方的生长环境、学历、经历、爱好,这些都对应着一些密码册,有了这些作为铺垫,沟通的成功率就会大大提高。
而具体在某一段对话中,给一些概念性的词语加上“冗余”,比如对自由民主这种可能会造成误解的词汇,增加一些前提、解释,这些冗余就像包裹着“意义黄油”的“面包”,在避免误解的情况下,也会让人更好下口。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大多数时候,说话都不能直来直去。就像爱琴海的故事里,如果不设定一些冗余的信息,很快对方就会产生误解,而下一步的沟通有可能就会彻底失效。
所以高效的沟通者,要么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智者,要么就是一个会闲聊,并能够制造出“冗余”信息以便双方可以互换密码册的高手。
就像情侣之间的一些暗语,“去死”并不是咒骂,“晚上等我”除了等还有一些约定的暗示,夏目漱石说“今天的月色真美”,是想表达爱意,我曾经拙略的“下贱”,也不过是喜爱的代名词。
在这些的背后,隐藏着我们看不见的沟通幕布,理解和被理解,永远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