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社会里,几乎没有人可以逃脱这样一个事实——自降生以来,就天然的属于某个民族和国家。很多时候,我们都会抱怨这个民族或国家的问题,可一旦它们遭受了灾难或外界的攻击,我们又会义无反顾地保护它们,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庆幸的是,我们进入了一段和平远多于战争的人类历史阶段,那种民族被征服国家被消灭的威胁几乎很难再遇到,那种需要在生命与一种意义之间的艰难选择也很少存在。就像人的潜力,往往是在极大压力或极度危险的情况下才会获得最大的释放。对于很多事情的认知,我们往往也需要一些极限的情况,才能对其进行更加深刻地思考。
民族和国家就像空气一般,我们置身其中,受其滋养却不自知。而如今的人们,对于民族和国家的理解,可能没有那些在灭族亡国威胁之下的人们那样深刻。对此我们不能期望通过灾难降临的方式迫使自己和他人去进行一种更为彻底的思考,那最恰当的办法就是回溯历史,去看看那些身处在极端状况下的人是如何理解他们的民族和国家的。
1941年,想必略有些历史常识的人都会知道欧洲当时处于什么境况。而与欧洲大陆隔海相望的英国,也同样面临着历史意义上的巨大危机。那位写出过《动物庄园》和《1984》的著名作家乔治·奥威尔,在民族和国家深陷危难的时候,做了一个作家该有的思考,写下了《英国,您的英国》。尽管不乏批评与讽刺,但依然饱含他对国家的热爱。在文末他是这样说到——
“股票会下跌,马拉的犁会为拖拉机所取代,乡下村舍会被变成孩子们的假日野营地,伊顿-哈罗对抗赛会被人遗忘;但英国将仍是英国,一个贯穿过去未来的永恒生灵,并且如同所有的生命一般,它有能力变得面目全非,但却仍保持着原貌。”
没有一味的批评,也不是无脑的捧杀,对于民族变化的接受和国家生命力的信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认识民族和国家的优秀样本。下面就摘选《英国,您的英国》部分片段,供读者体会。
如果你无法认识到爱国主义和民族忠诚那超凡的力量的话,你将无法如实地看待当今世界。在某些情况下它可能会中止,在文明化进程的某些阶段中,它并不存在,但作为一种积极的力量,没有什么可与之相比。基督教和国际社会主义与之相比,就如同稻草一般无力。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能在他们的国家大范围地掌控权力,是因为他们能够抓住这一事实,而他们的对手则不能。
同样你应当承认,国家之间的区别就在于阶级的真正差异。直到不久之前,人们还认为伪称一切人类都十分相似是很恰当的;但事实上,任何一个能够亲自观察的人都会发现:国与国之间普通人的行为举止存在着极大的不同。
在一个国家发生的事情,在另一个国家则不会发生。比如说,希特勒的六月肃清就不会发生在英国。而正如西方人所说的那样,英国人是相当与众不同的。几乎所有外国人对于我们民族生活方式的嫌恶,便是对此的一种间接的表达。很少有人能够容忍生活在英国;而即便是美国人,常常都会觉得在欧洲比在英国更有家的感觉。
当你从国外回到英国的时候,你会立即有一种呼吸到不同空气的感觉。而即便是在最初的几分钟内,很多小事加在一起都会给你这种感觉。啤酒更苦,硬币更重,瓶子更绿,广告更俗丽。城市中的人群——那长着淡淡疙瘩的脸庞、不健康的牙齿,以及文雅的举止,都不同于欧洲人群。
英国人口数目的庞大将你湮没;而当你感觉整个民族只有一个确定的特征的时候,你会瞬间自失。真的有民族这个东西吗?我们不是4600万个个体,不是各有不同吗?而其中的多样性,简直就是一片混沌!在兰开夏模仿城木底鞋的嘈杂声,在北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货车,在职业介绍所外一排排的队列,在苏哈酒馆桌腿的咯吱声,穿过秋天早晨的薄雾去参加圣礼餐的老处女——所有这些都只是片段,但都是典型的英国生活场景的片段。我们如何从这一混沌的状况中理一个思绪?
但当与外国人交谈、阅读外国书籍或报纸的时候,你会再一次产生同样的想法。是的,在英国文化中,有一些与众不同且可以识别的东西。英国的文化如同西班牙文化一般富于个性。它常被描述为硬邦邦的早餐、阴郁的星期天、烟雾缭绕的城市和曲折环绕的街道、绿色的田野和红色的邮筒。
它有自己的韵味,而且它是连续不断的,贯穿古今未来,就如同人一般,在其中总有一些始终坚持的东西,1940年的英国与1840年的英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而你与母亲将其照片一直放在壁炉上的五岁小男孩儿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呢?除非你就是那个小男孩,否则不会有什么共同之处。
然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它是你的文化,它是你,不管你何等地憎恶或是嘲笑它,但离开它哪怕片刻,你都不会感到高兴。板油布丁和红色邮筒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你的心间。善良也好,罪恶也罢,这都是你的,你身属其中;而你永远也无法摆脱这些印记在你身上的标记。
与此同时,英国和世界上的其他国家一样都在变化。而如同任何事物一样,它仅是在某些方面发生变化,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预见。这并不是说未来是预设好的,而仅是说某些选择可能发生,而另外一些则不可能。种子可能会生长,也可能不会;但一颗芜菁的种子,绝不会长成防风草。因此,在估量英国在现时的重大事件中所能扮演的角色之前,更深层的当务之急是探查并确定英国本身是怎样的。
这里有一些几乎所有的观察者都接受的关于英国的普遍现象。其中之一是,英国人没有艺术天分。他们不像德国人或是意大利人那样有音乐涵养,而绘画和雕刻从未像在法国一样在英国繁盛过。
另外一点就是,和欧洲一样,英国人不聪明。他们害怕抽象思维,他们感觉不需要哲学或系统的“世界观”。尽管他们喜欢如此自诩,但事实上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很“务实”。只要看看他们城市规划和水源供给的方案,看看他们那陈腐的令人讨厌的的执拗,看看那不合逻辑的拼写体系和那只有数学书的编译者才能理解的重量和测量体系;就可以看出他们对效率的关注度有多么低。
但他们有某种不加思考就直接行动的能力。而他们那世界文明的伪善——比方说,他们对帝国的两面态度——与这一点有密切关系。而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的时候,整个民族又能立刻团结起来,并且出于同一本能、一种虽然未公开说明但却真正为几乎所有的人所理解的编码行动,希特勒为德国人创造出来的短语——“沉睡的行路人”,或许本该更适用于英国人;而做一个沉睡的行路人,也并没有什么可感到自豪的。
在英国人身上,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微的特征。尽管这一特征不常被人提及,但却是相当明显的,那就是对花儿的喜爱。当你走出飞机一脚踏上英国领土的时候,你能注意到的首先便是这一点。特别是如果你来自南欧的话,这种感觉尤其明显。这与英国人对于艺术的冷漠相矛盾吗?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不管怎样,它是发生在那些没有审美的人身上的。
而真正与之有关的是英国人的另外一个特征,一个在我们身上极为平常,以至于我们几乎不会注意的特征,那就是对于业余爱好和兼职的沉溺,英国人生活的私营化。我们是一个爱花者的民族,同样是一个邮票收集者的民族,一个鸽子爱好者的民族,一个业余木匠的民族,一个息票剪纸者的民族,一个飞镖玩家的民族,一个纵横字谜狂热者的民族。
几乎所有真正的本土文化,都是围绕着这些事情,这些尽管大众化但仍不正式的事情——酒馆、足球赛、后花园、壁炉边和那“一杯有滋有味的茶”。几乎如同是在19世纪一般,人们仍然坚信个人自由。这与经济自由毫无关系,与那剥削他人榨取利润的权利毫无关系。那是一种拥有自己的家庭的自由,一种在自己的空闲时间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自由,一种选择自己的消遣娱乐而非接受强加的自由。
在所有英国人的耳中,最令人厌恶的名字便是“爱管闲事的人”。当然显而易见,即便是种种纯粹的对于个人自由的追求,也注定要失败。如同所有其他现代人一般,英国人也同样在被标号、贴签、应征入伍、“整编”;但他们内心的动力却完全是朝向另一个方向,而施加在他身上的管制也要做相应的改良。他们没有党派集会,没有青年运动,没有迷彩服,没有虐待犹太人或是“自发”游行示威;也绝对不可能有盖世太保。
在英国,所有的“统治大不列颠”之类的吹嘘与豪言壮语,仅仅是源于极少数人。普通人的爱国主义是无声的,甚至是毫无意识的。在他们的历史记忆之中,没有留下任何一个军事胜利的名字,如同其他文学一般,英国文学中充满了战争诗歌;但值得注意的是,那些能够广为流传的诗歌,通常是一个关于灾难与撤退的传说。
想了解一个国家的社会环境,一个迅速而相当可靠的向导便是其军队的检阅步伐。军队阅兵的确是一种仪式性的舞蹈,就如同芭蕾舞一般,表达着某种人生哲学。比方说,正步走是世界上最为恐怖的景象之一,甚至比俯冲轰炸机还令人感到恐怖。这就是一个赤裸裸的权力宣言,相当明确而刻意地存在于其中的,是靴子直冲着脸而来的景象。它的丑陋,是其存在的一部分,因为它正在宣称的就是:“是的,我很丑陋,但你不敢嘲笑我”,就如同那想着他的受害者扮鬼脸的恃强凌弱者一般。
英国人为什么不用正步走?天晓得有多少军队的军官想引进这种东西。不采用正步走是因为路上的行人会予以嘲笑。除某些特殊情况外,军事演习仅在一些普通民众不敢嘲笑军队的国家中才有可能。意大利人只有在德国人的统治之下的时候,才采用了正步走。
现在回到一开头似有些随意地提出的那两个英国人的特征。一个是缺乏艺术才能,这或许是另一种表达英国人存在于欧洲文化之外这一意思的方法。因为有一种他在其间表现出极大天赋的艺术,叫做文学,这也是唯一一种无法跨越国境的艺术。文学,特别是诗歌,是一种家族笑话,对于其语言团体之外的人而言很少,甚至没有价值。而在这一点上,抒情诗歌表现得尤为突出。
除了莎士比亚之外,在欧洲几乎没有哪位优秀的英国作家很出名,欧洲人甚至也未曾听过他们的名字。而仅有的极为作品被广泛阅读的作家有因错误原因而受推崇的拜伦,被视为英国伪善的受害者而受到同情的奥斯卡王尔德,尽管不太明显,但与之相连的便是哲学思辨能力的缺乏,那种几乎在所有人身上的对于有序思维体系,及对于逻辑运用的需求的不足。
归结为一点就是:民族整体意识是“世界观”的替代品。而仅是因为爱国主义绝不是世界性的,并且即便是富人也同样受其影响,因此才会有整个民族突然团结一致、共同行动的时刻,就如同一群牛遇到一只狼时所表现的那样。
英国并非如同广为引用的莎士比亚语录所说的那样,是一个钻石镶嵌的小岛;也并非像戈培尔所描述的那样,是一个地狱。它或许更像是一个家庭,一个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乏味的家庭,家里的败家子虽然不多,但是食橱却塞满了骨架。它有需要顶礼膜拜的富朋友,也有战战兢兢接受审理的穷朋友,还有一个令人难以捉摸的秘密的家庭收入来源。这是一个年轻人通常受到压制的家庭,大部分权力都掌握在不负责任的叔叔和卧床不起的阿姨手中;但它仍是一个家庭,有自己的语言和共同记忆,并且在敌人靠近时能够团结一致。一个不该被管的人受到管制的家庭——这或许就是你可以用以形容英国最贴切的词语。
在19世纪20年代期间,英国国内问题的处理失当已经相当糟糕,然而英国在1931年到1939年间对外政策,则堪称世界上的一大奇迹。为什么?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使英国的政治家在每个决定的时刻,都会好心办坏事呢?
潜在的事实就是:长久以来,整个富有阶级所处的地位已经不再具有合理性。他们坐在那里,坐在一个庞大帝国和世界经济网的中心,坐收利息和利润并自我消耗着——而消耗在了什么方面?公平地说,在大英帝国统治下的生活,在很多方面都比摆脱其统治时的生活更为优越;但这个帝国仍然停滞不前了。
1920年时,已经有很多人意识到这一点;而到1930年时,上百万的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英国统治阶级显然是绝对不会承认他们已经毫无用处的。即便他们没有那样做,他们也早该放弃权力了。因为他们不可能将自己变成完全的强盗,如同美国人的百万富翁一般,有意识地依附于不平等特权,并通过贿赂和催泪弹来镇压反对派。
毕竟他们属于一个有着某种传统的阶级,毕竟他们曾经接受过公学教育,知道为国捐躯的责任——如果可能,这一责任会被列为首要且最为重要的责任。即便他们是在掠夺自己的同胞,他们也不得不“感到”自己是真正的爱国主义者。
很显然,他们只有一种逃避的方式——变得愚蠢。他们能够维持社会现有形态的唯一方式,就是始终执迷不悟,不相信任何改变都是有可能的。尽管很困难,但他们仍做到了。而他们能达到这一点,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将眼光定位于过去,并拒绝接受在他们周围正发生的变化。
除非我们被打败,这场战争才会扫除大多数现存的阶级特权;而越来越少的人希望他们继续下去。我们也不必担心在英国这种模式对于生活的改变,会使其失去其特有的韵味。战后的英国无论呈现出何种形态,我之前所提到过的种种特征仍深蕴于其中,叮当作响。那些希望英国苏联化或是德国化的知识分子将会感到失望了。
伴着板油补丁和薄雾蒙蒙的天空,那种彬彬有礼,那种伪善,那种不假思索,那种对于法律的尊敬和对于制服的厌恶将仍然存在。想要摧毁一个民族的文化,需要某种相当巨大的灾难,比方说被一个外来入侵的敌人长期压迫。
股票会下跌,马拉的犁会为拖拉机所取代,乡下村舍会被变成孩子们的假日野营地,伊顿-哈罗对抗赛会被人遗忘;但英国将仍是英国,一个贯穿过去未来的永恒生灵,并且如同所有的生命一般,它有能力变得面目全非,但却仍保持着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