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的大城市扎根路|三十之辈14

大安于隅 2024-10-08 13:19:01

三 十 之 辈•第十四篇

时友是我大学时认识的朋友。我们年龄相近,人生节奏相差无几。相继看着对方从爱折腾的莘莘学子到走入职场环境,再到走入家庭,生儿育女。

有些朋友,平时不怎么联系,很少见面,但TA却不会就此从你的人生里消失。我们在各自时空生活,偶尔念及彼此,隔好久再聊,便自然而然接上几年前的断点。

TA们的存在,已然经过时间沉淀,沉淀到了我的人生底色里。就像时友所说,虽然我们见面次数不多,却像是一直相伴着的老朋友。

我问时友,是否愿意聊一聊他的三十岁。于是,在访谈和叙旧之间,我们又连起了上一次的交流断点。

一 成就动机的萌芽

时友是四川人,出生在离成都不远的小县城。小时候,家里的经济条件并不乐观。所在家族中,时友家算是比较落后的。逢年过节,家人相聚,时友能感觉到父母在亲戚人前的忍让和委屈。

初中时候,父母因为要在外地工作,于是让时友寄住在小姨家。虽然小姨对时友很好,但在他看来,这终究是寄人篱下。

时友从小就很懂事,无须大人过多操心。懂事的另一面也意味着他对周边人事的敏感。父母内心的不如意、寄人篱下的求学生活,影响着时友的感受和想法,日积月累,一点一滴浇灌出了贯穿日后选择的人生动力——我一定要自我独立,要不断向上,取得成就。时友称之为成长环境里带来的“成就动机”。

高考结束,时友第一次整夜失眠。不理想的分数让他在是否复读间犹豫不决。结合父母意见,时友最后决定去成都上大学。

“现在看高考志愿,我觉得非常重要的是选城市,然后再选学校,最后才是选专业。”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开启了他从小县城前往大城市的向上迁徙和在地扎根之路。

大学里,时友选择了一个就业前景良好的工科专业。学业之外,他抓紧一切可以拓展视野、锻炼能力的机会。他参加感兴趣的社团、竞选学生会主席,参与校外的社会创新、青年领导力社群…大学时期的时友活跃在各种舞台之上,像一块海绵,向四处伸展着触角,不断汲取着用于自我完善的能量。

我和时友便是相识于这个阶段。我印象里的这个青年,他热情满满,散发着对新事物的敏锐嗅觉,而且敢于尝试。如果没有这次聊天,我一直以为他拥有着一份天然而来的自信。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是不自信的。这种不自信不是说具体某件事情上的,而是指整个人。毕竟我是一个小镇青年,和从小就长在大城市里的人是不一样的起点。你会觉得自己没有别人见多识广,没有别人优秀,会时不时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够好。”

成就动机之下,小镇青年只身闯入大城市,视野越拓越宽,相伴随着的,还有在新环境里晕开的不自信,它的侵蚀边缘也越延越展。然而它并没有侵入至时友的外在表现里。

二十几岁的他,朝气蓬勃,向上的那股冲劲如此强烈,甚至盖过了不自信的气息。这股气息它没有显化,它内藏于心底,成了时友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基底色彩,同时它也在时时反向催化着他的成就动机的发酵。

大学时期的时友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那就是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人,能独立负责起一件事情,并做出成绩。这件事不一定是创业,但是是和创业类似的状态。这个念头,牵引起了他往后的生涯方向。

要想实现这份人生愿景,它意味着除了学业能力,时友还得在各方面去提升自己。每个大学假期,时友都会去找一份实习。第一份实习他选择了和专业毫不相干的销售类工作。

二 融入大城市的前奏

围绕这次“三十之辈”访谈,我们约聊了两回。第一次聊完,我感触颇多。

其中一处所感是:对于众多的小镇青年而言,为什么有些人在大城市诚恳工作多年,却还是无法扎根,最终只能选择离开;而有些人又为什么能完成从一无所有到买房成家的积累,顺利找到这座城市里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

时友的故事,像是回答了这个问题里的其中一种可能性。他是如何融入成都这座城市的呢?他先是提炼出了三个字——“主场感”。

作为一名普通的小镇青年,时友没有出国经历,现实所限大学时期的他也没有要出国留洋的打算。他看到了自己和别人相比之下的劣势,但是另一面,他也在这劣势中看到了适合自己的机会空间。

“当时遇到过比如常青藤或来自全球顶尖学校的学生,你说我和别人去拼全球视野,拼国际化的资源,那肯定拼不过。但是我发现,再牛的东西它都得落地,都得靠当地。

你不可能说你一个哈佛的,来到成都做事就找几个哈佛的学生,你就能把事情给干了是吧?我当时一个清晰的认知就是,我得做差异化的定位。我要扎根成都,我要把成都的本地资源去做充分的链接。”

大学期间,时友一直保持有这样的在地意识,第一份销售类实习更是顺利帮他构建起了对成都这座城市的主场情感。

时友的第一份大学实习是在一家门户网站。他每天要坐两三小时的公交去到成都的大街小巷,去实地拜访摊主店主,推广产品。虽然实习工资少到可忽略不计,这段走街穿巷的经历让时友得以深入成都这座城市的肌理。当别人问起某某地方时,他能熟悉到脱口而出,甚至比一些本地人还更了解。

“我对成都很熟,熟到大家说的我都知道。当别人来成都,你说可以去这里去那里,好像这里是自己的家乡一样,情感上就有了这种主场感。很多时候,人对一个地方的陌生来自于信息不对称。要想在这个城市扎根下来,你得多出去逛,多去了解这个城市,接触不同的切面,熟悉了、信息对称了,也就没什么了。”

除了消除信息不对称的个人努力,是否能融入一个地方,和这座城市的包容度也很有关系。

“成都在历史上本身也是座移民城市,往上数三代都可能是湖广填四川的时候过来的。它没有那种根深蒂固的本地文化,没有很强的说我是本地人、你是外地人的意识。”

四川省的方言不像我的老家浙江,隔一个县就完全不一样。时友老家的方言发音、饮食习惯和成都相差不大,再加上这个地方本身就有很大的包容性,时友对成都的在地主场感在大学初期就顺利构建起来了。这也是他高考选志愿首先选的是去哪个城市的原因,时友很幸运地来到了一个跟自己合拍的大城市,合拍是融入的前奏,由此他才有机会去谱写在当地生活的序曲。

我们常常用“**漂”来形容一个外地人来到大城市里的状态,比如“北漂”“沪漂”“杭漂”,这些词让人感觉很多人是漂浮徘徊在某座城市的上空或是边缘,长年累月。时友的“成漂”期看起来甚是短暂。虽然经济上还未立足,但在生活方式上、情感上,他已然落在当地,犹如鱼儿游入了它的水域。

三 抓宏观微观,不抓中观

大学毕业,时友选择了直接就业。他来到了和专业对口的一家房产公司,这家公司成为了他今后十几年的老东家。然而这十几年间,他并没有一直在老东家上班,他经历了三个转型周期。

时友一开始做的是专业对口的工程师。由于他活络的思维和表现,领导看到了他在品牌策划上的潜力,于是时友转到了品牌部,开启了另一个工作领域。

这一时期,时友萌发了对“人群”的兴趣,他想研究社群,研究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由于老东家没有这样的空间,他便辞职去了另一个地方的社群里浸泡着。不过,这并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

当年的他被社群理念吸引,一度无比认同,奉为信仰。他全职投入社群里的工作,不计薪资回报。直到半年后,他渐渐感觉到身边的人似乎过得更不好了,身心上经济上都是,他猛然发现,自己饱含理想的付出,实际是水中捞月。

聊到这段,察觉到时友的不愿提及,我便没有询问细节。我看到当年,一个热情满满的青年,被现实撞了个满怀。他意识到当初那吸引着他的理念原来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悬浮。

“当时的那种氛围有点偏宗教化了。很多人都陷得很深。它的理念是对的,但它没有一个良好的载体,它是虚空的、不落地的价值观理论。核心是战略,但战术上需要更落地,不能那么虚无缥缈。”

半年后,时友抽身,回到了现实。刚巧老东家领导问他是否愿意回去工作,于是时友顺势回到了踏踏实实的上班轨道上。这一回,他的部门又变了,他来到了战略研究部。这是他的第二次转型。

在战略部,时友的工作视野相比以前要更高更宏观,却也同时离一线客户的正反馈更远了。那时的时友有一层时时挠心的焦虑,尤其在做事遇到困难时,这层焦虑愈加明显:

现在的他是公司里的螺丝钉,他担心如果自己离开了公司,要独自去面对这个市场时,他是否能完全靠自己生存下来,他现有的技能和能力是否经受得住市场考验?

很快,一个可以检验自己的机会找到了时友。朋友有一个创业项目邀请时友加入,于是时友第二次从老东家辞职,下到了另一片新媒体营销的海域里。三十岁,时友从上班族变成了一家三四十人公司的领导,从此,他要承担起对这家公司整体运作的责任,直接去面对商场里的变化沉浮。

聊到这里,我的好奇心有点爆棚。站在一个从未创业过的普通人视角,我连续发问:“一开始习惯吗?”“当时你考虑最多的是哪些事情?”“直接面对商业世界里的各种关系、事务,是什么样的感受?”

时友沉默了一会儿,说,它是一种体感,除非亲身经历,他没办法用语言来做准确的描述。

就在这样的体感里,时友亲历了一遍自己去做商业模型和跑通闭环的整个过程。创业三年多后,公司股东变换,由于理念不符,时友选择了离开。不过这一趟下来,他原先的焦虑倒也平息了不少。

“创业那段经历给了我巨大的勇气。当你作为公司里的一枚螺丝钉时,你会有忧虑,不知道我这样的东西在市面上到底适不适用,离开了公司我还能干啥。当我做了完整的商业模型和闭环以后,我开始不怵很多东西了,有了更多的勇气去面对这个社会。”

巧的是,每当时友起了动念,要有所变化时,老东家的领导仿佛有了默契似的,总会在恰当时间发来又一根邀请时友回去的橄榄枝。

第三次,时友重新入职回了老东家,这一次他来到了另一个新项目。他将以主理人身份全权独立负责起这个项目,要自己从零开始组团队、找内容、做运营。这一次回来,任务更重,但时友却显得比从前笃定了很多,也松弛了很多。

回看时友的生涯路,他一直在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前进,那就是不断向上,不断去做能够提升自身价值、增强自我独立的事情。巧合的是,每一次动念,他都能遇到合适机缘,而每一次回到老东家,又都会有更高的舞台等着他去发挥。

聊到自己生涯规划的风格,时友提起了老东家的价值观:

“我们公司的管理哲学是抓宏观和微观,不抓中观,因为中观是不可控的。就像战略是可规划的,但战略路径不可规划,中间你可能会遇到各种事情,走出不同的具体路线。

但是宏观必须要有,你永远得知道自己的指南针在哪,要往‘南方走’这件事情你得确认,剩下的就是做好每一步的当下。我们公司的管理也一样,第一个是管理大家的指南针,就是你究竟是为什么而存在的。”

某种程度,时友实现了他小时候的人生愿景,他抵达了能为某件事情全权负责的状态,甚至亲历了一遍创业。他一步一步地往上坡走去,一直循着内心所瞄定的前进方向。

同时,人生的中间路径布满了随机性,他跟着机缘跳转在不同领域里探索、浸泡。于时友而言,每一次转型都不是一次次归零,而更像是一次次叠加起的蓄势累积。

四 祛魅,是真正的拥有

时友在成都的扎根之路,在他26岁那年,有了具体的空间载体。

26岁,时友结婚了。在父母的助力下,时友买了在成都的第一套房。四年后,他晋级成了一位爸爸。如今,一家人已置换到了条件更好的住房里,生活规律,工作节奏不紧不慢。

问及他现在的生活状态,他的回复是平稳中带有无形压力。上有老,下有小,身负房贷,作为家庭顶梁柱的时友肩上扛着养家的责任,在经济下行的当下,更要承受住大环境里的不确定性。

“现在可能会有一些生活上的隐形压力。或者也不能叫压力,就是房贷月供以及你不能休息的这种紧绷感,你得绷成一条绳子,不能断。它会影响到你的一些决策和判断。”

幸运的是,时友的老东家并没有受到当下房地产市场周期的影响。前几年,在别的房企走往几千亿的盈利规模时,老东家没有趁经济热势圈地扩张,而是选择深耕于自己眼下的百亿市场,追求长期主义里的品质化差异。

如今房市一片哀嚎,在别人陷入萎靡萧条之际,老东家反而穿越了周期,迈开了在其他城市的拓展脚步。

我在网上看到一条评论,说“它形成了自己的周期”。对于房地产市场,我不甚了解,但这句话却也很适用于时友的人生路径——他行走在自己的成长周期里,穿越了从小县城到大城市的差距。

每个成长阶段,时友都在一层层褪去身上带有依附性色彩的角色,比如学校里的学生、公司里的螺丝钉。就像剥洋葱一样,每一个周期结束,在亲身经历的体感里,他和社会的距离感就被剥去一层,同时,他的自我独立性也多了一程。

当他脱尽依附的外衣,能独当一面承担起直面社会的挑战和风险时,与此相伴地,先前晕在基底里的来自小镇青年的不自信,倒也随之慢慢淡去了。这个过程,时友用了另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祛魅”。

创业期间,时友进入了知名大学的MBA硕士项目。在这聚集了众多精英的高等学府,时友完成了对“精英”、对“高等学府”的祛魅。“去了后,你发现大家也没有那么多光环,也都是在努力着的普通人。你不再是以一个仰望者的姿态和别人聊天。”

“以前会觉得他们很特别,现在不会了。这种变化是因为现在能更容易看穿社会运行的一些底层规律。年轻的时候你更容易看表象,会被表象的东西带走…那些'魅'都是人为的。”

时友眼里,对一个事物的真正祛魅,便是真正去经历、去拥有。

问及未来,时友说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四十岁的他会做些什么,但他唯一确定的是他的成就动机,他会永远做一个努力的、向上的人。

【访后记】

在和时友聊天之前,我刚好在研究主流价值观(不过这主题太大,我还没整明白…)。时友的向上路径正是大多数人想要追求或是被教导要去追求的一种主流取向,去到大城市,然后工作、买房、结婚、生子。

有所不同的是,他不是被这些主流声音拥挤推搡着向前走的。放大细看他的选择,每一次选择背后他都有着清晰的个体思考,而且,很少内耗。

中间,我们聊到了人生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我说一个人会成为什么样,这看似是个开放性问题,然而年龄越大,越觉得它是在走向一个必然的答案。时友用了一个比喻,他说人生像是剧本,提纲其实早就写好了。

有些人也许会选择跳出提纲,改写剧本,而他的选择是在既有剧本上,努力完善剩下的细节。

时友,89年生人

访谈发稿时35岁

“三十之辈”访谈系列,记录身边三十岁人的故事

原创/王大安

记录探索真实自我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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