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守着三亩薄田不卖,去年洪水后挖出一只铁匣,儿子跪地痛哭!
村里人都叫他”倔老头”。
大伯原名叫什么,我这辈人其实都不大清楚了,只知道他是我爷爷那辈的远亲,姓陈。村里有辈分的都管他叫陈大伯,后来索性大家都这么喊。
我记事起,大伯就守着村东头那三亩薄田过日子。说是薄田,那是真的薄——石头缝里挤出来的地,连庄稼都长得比人矮半截,一年下来打不出多少粮食。
村里土地流转那几年,包村的老支书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大伯家,端茶倒水,好话说尽,就差给他磕头了。老支书说:“陈大,你那三亩地,再加上你宅基地后面那块菜园子,我给你一次性补偿三十万,回头再帮你安排个乡里企业的门卫,有五险一金。你年岁大了,干不动地了,跟着儿子去城里住住。”
大伯那时候已经七十多了,他儿子陈二柱是我们这片出了名的能人,在县城开了个木材厂,厂里环境也不错,还弄了个小区的经济适用房,赶上好政策,一步到位全款了一套三室一厅。陈二柱也劝过他爹:“你就把地卖了,跟我去城里住,每天接送孙子上学放学,再帮他妈在家洗洗菜,不比种地强?”
大伯只抽着烟,一言不发,等所有人都说完了,才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地不卖。”
那股倔劲,把陈二柱气得脸通红,当场就和老爷子吵了起来。
“老陈家祖坟底下埋的是金条还是银元?你种那三亩破地,一年下来能有啥收成?我一年在厂里赚的,够买你这十年收成!”
大伯就叼着烟袋锅子,眯着眼不说话。支书劝了几句,陈二柱摔门而去。
后来村里的地都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大伯那三亩地,像一块被啃剩的硬骨头,怎么也啃不动。支书老了,新来的年轻支书也试图劝过大伯,但大伯干脆连门都不开了。

我那时候刚从县城技校毕业,在陈二柱的木材厂里帮忙。陈二柱那个人,能干是真能干,小气也是真小气。我在他厂里干的活,一点不比正式工少,但工资却只有人家的一半多点。
有次去送货,顺道去看我奶奶,正好碰到大伯在村口的小卖部门前歇脚。他那时候已经快八十了,腰板却还是直的,手里拿着一把锄头,看样子是从地里回来。
“大伯,今儿这么热,您还下地啊?”我招呼道。
大伯认出了我,笑呵呵地说:“是小涛啊,听说你在二柱厂里帮忙?”
我点点头,大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就像我小时候一样:“好,好,有一门手艺总比什么都不会强。”
他瞥了一眼我停在村口的厂里送货车,问:“二柱最近忙不?”
“挺忙的,”我说,“听说他前段时间还去省城谈了个大单子,准备扩厂呢。”
大伯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那三亩地,二柱要是真想要,等我百年之后,就是他的了。现在,不成。”
我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只能干笑两声。大伯又说:“你有空,帮我带个话给二柱,就说我老了,腿脚不利索了,他要是得空,回来看看他娘。”
大伯的老伴去世得早,我小时候就没见过。村里人说,大伯的儿媳妇嫌弃农村,催着陈二柱去城里发展,就把老两口扔在了村里。不过这种话,背后说说就算了,没人敢当面提。

“行,我帮您带话。”我答应道。
两个月后,村里赶上百年不遇的洪水。水位一夜之间涨了两米多,淹了大半个村子。我和厂里几个年轻人组了个志愿队,回村里帮忙转移老人小孩。
大伯的房子是村里少有的砖瓦结构,地势也稍高,倒是没被洪水淹着。但他那三亩薄田,眼看着就要被大水冲毁了。
我找到大伯的时候,他正站在自家门前的小土坡上,远远望着他的田地。那天下着大雨,他穿着老式的黑色雨衣,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大伯,县里通知了,水位还会涨,您得先撤到安全地带去!”我喊道。
大伯好像没听见似的,依旧盯着远处的田地。我走近一看,他的眼眶红红的。
“大伯…”
“我那地,保不住了。”大伯突然低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三亩薄田,在我们年轻人眼里不值一提,但对大伯来说,那是他的全部。
“没事,大伯,等洪水退了,我们帮您重新整理一下,种点别的也行。”我安慰道。

大伯摇摇头,转身往屋里走:“先进来躲躲雨吧。”
大伯的屋子里很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老棉被,墙上贴着已经泛黄的老照片。我注意到炕头放着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张银行卡。
“二柱每个月都往卡里打钱,”大伯顺着我的目光解释道,“说是给我养老的。这么多年了,我一分没动过。”
他笑了笑,拿出一个旧暖水瓶,倒了杯热水给我:“给,喝点热的,别着凉了。”
我接过水杯,心里一阵酸楚。大伯这么多年,一个人在这老房子里,守着那三亩薄田,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伯,不如我打电话给二柱,让他来接您去城里住几天?”
大伯摆摆手:“不用麻烦他,他忙。再说了,我这把老骨头,哪也去不了,就在这儿等水退了。”
第二天,雨终于停了,洪水也开始慢慢退去。村里有几户房子倒塌了,所幸人都提前撤出去了,没出人命。
大伯趁着水位降低,非要去看看他的田地。我拗不过他,只好陪着去。
那三亩薄田被洪水冲刷得面目全非,原本的小土埂全都不见了,田里一片泥泞。大伯一声不吭地走进田里,鞋子很快就沾满了泥巴。

我跟在后面,突然看见大伯停住了脚步,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看什么东西。
“大伯,您看见什么了?”我问道。
大伯没回答,只是艰难地弯下腰,在泥里扒拉起来。我赶紧过去帮忙,发现泥巴下面有什么东西露出了一个角。
我们合力挖了一会儿,终于从泥里拽出了一个铁匣子,大概有鞋盒那么大,锈迹斑斑的,但看得出来原本应该是漆成红色的。
“这是…”我好奇地问。
大伯的手有些发抖:“我老伴…她跟我说过这个。”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铁匣子,转身就往家走。我连忙跟上,不知为何,心里有种奇怪的预感。
回到大伯家,他用一块旧毛巾擦干净了铁匣子,然后试图打开。匣子上有把老式的铜锁,已经锈住了。大伯找来一把老虎钳,费了好大劲才把锁撬开。
匣子里面垫着一层旧报纸,下面是一摞泛黄的纸张和一个小布包。大伯先拿出那摞纸,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摞地契和房契,最上面那张盖着的印章,已经模糊得快看不出来了。
“这是…”

“地契,”大伯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家祖上的地契。”
他小心地把地契放到一边,然后打开那个小布包。里面是一个红木小盒子,盒子打开后,里面竟然是一枚小小的金印章。
大伯长长地叹了口气:“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我一头雾水:“大伯,这是什么?”
大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继续翻找铁匣子,从最底下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册子的封皮已经破损,但依稀能看出上面写着”家谱”二字。
大伯翻开家谱,指着其中一页说:“看,这是我爷爷的名字。他原本在县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田产,有宅子。后来战乱年代,家道中落,只留下这一点田地。”
他的手指划过发黄的纸页,继续说道:“我爹临终前把这铁匣子交给我,说里面有我们陈家的根。可后来赶上那些年闹,我怕出事,就把它埋在了田里。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连我都快忘了它埋在哪儿。如今洪水一冲,反倒把它冲出来了。”
我看着那枚小小的金印章,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您这么多年不肯卖地,是因为…”
“是因为这铁匣子,”大伯点点头,“里面除了地契,还有我们老陈家的家传之宝。这个印章,传说是当年有个老祖宗在朝堂为官时得来的。”
我惊讶地看着那枚金印章,难以想象它在泥土中埋了多少年,如今依然闪烁着金光。

“我得给二柱打电话,”大伯突然说,“他得知道这个。”
于是我帮大伯拨通了陈二柱的电话。电话那头,陈二柱听说村里闹洪水,立马慌了,说马上开车过来。大伯只说让他来一趟,别的什么都没提。
两个小时后,陈二柱的车停在了村口。那会儿我正在帮村里其他受灾户清理淤泥,远远看见陈二柱风风火火地往大伯家赶。
等我忙完天已经黑了,想着去看看大伯和陈二柱,就往大伯家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低沉的哭声。
我轻轻推开门,看见陈二柱跪在炕前,手里捧着那本家谱,泪流满面。大伯坐在炕上,面色平静,看着自己的儿子。
“爸,您为什么不早说…”陈二柱哽咽着。
大伯轻轻抚摸着那枚金印章:“这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只是个看守的,守着老陈家的根。那三亩地,看着不值钱,但那是我们陈家最后的根了。”
陈二柱擦了擦眼泪,声音颤抖:“您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守着这块地,不管它值多少钱,都不会卖的。”
大伯点点头,眼角也有泪光闪烁:“这块地,看着是薄田,其实是我们陈家的魂啊。”
我默默退了出去,没有打扰他们父子重聚的时刻。第二天一早,陈二柱找到我,说要在村里重建他父亲的房子,顺便帮村里其他受灾户一起修缮。

“我爸守着那三亩地几十年,原来不是为了地,是为了地下埋着的东西,”他感慨道,“他找不着了,又不敢告诉别人,怕招来麻烦,只能一个人默默守着。”
大伯的铁匣子后来被送去了县里文物局鉴定。那枚金印章据说是清朝某位官员的私印,虽然不是什么国宝级文物,但也算得上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更让人意外的是,家谱里记载的陈家祖先,曾经是这一带颇有声望的乡绅,在明末清初时期,还修过一段长达十余里的官道。那三亩薄田,原来是陈家祖产中最后保留下来的一小部分。
洪水过后的第三个月,陈二柱把木材厂的事务交给了助手,自己搬回了村里,重建了大伯的房子,还在村东头那三亩薄田旁边,建了一座小小的祠堂,供奉陈家先祖。
大伯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有时候我去看大伯,常常看见他和陈二柱坐在田头,陈二柱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处理工作,大伯就在旁边抽着烟袋,眯着眼睛看着远处。
偶尔陈二柱会跟我抱怨说:“这老头子,年轻时候摆架子,现在倒是笑呵呵的了。要是早点告诉我铁匣子的事,也不用这么多年不冷不热的。”
我笑着问:“那三亩地,现在种什么了?”
陈二柱拍拍我的肩膀:“还能种啥?种点菜,种点果树,反正不为赚钱。二叔(他喊我爸二叔),你说这事闹的,我们陈家折腾了一大圈,最后还不是得回到那三亩地上?”
是啊,人生就是这样,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原点。只是这原点,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一样。对大伯来说,那三亩薄田承载的,是一个家族的记忆和尊严;对陈二柱来说,那里埋藏的,是他与父亲之间几十年的隔阂和误会。

如今铁匣子出土,父子重归于好,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不是那场洪水,大伯或许会把秘密带进棺材里,陈二柱永远也不会知道父亲坚守的原因。就像村里很多老一辈人一样,他们沉默寡言,把心事都藏在心底,直到带进坟墓。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显得如此倔强,如此不可理喻。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亩三分地,而是一段不愿被遗忘的历史,一个家族的根脉。
去年冬天,大伯走了,走得很安详。村里人都说,他是含笑而去的。
葬礼那天,陈二柱抱着那本家谱和铁匣子,跪在父亲的灵前痛哭。我听见他低声说道:“爸,您放心,这根,我会一直守下去。”
现在,那三亩薄田依然在那里,只是周围的景象已经变了。陈二柱在村里投资了一个小型农业观光园,把大伯的故事和陈家的历史编成了一个小册子,免费发给来参观的游客。
在观光园的中心,那三亩薄田被特意保留了下来,田埂上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根脉”二字。
我常常想起大伯在最后的日子里说过的一句话:“地不能卖,因为卖了地,就把根卖了。没了根的树,再茂盛也是浮萍一般。”
如今我已经从陈二柱的木材厂辞职,回村里和几个年轻人一起,在老支书的带领下办起了农家乐。每当有城里来的游客问起那三亩地的故事,我就会讲起大伯、铁匣子和金印章的传奇。
故事讲完,游客们总会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三亩薄田,也许他们在想,自己的根,到底在哪里?
而我知道,我的根,就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里。就像大伯守护的那三亩薄田一样,不起眼,但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