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吸烟者》,[美]托拜厄斯·沃尔夫著,孙仲旭译,收录于《北美殉道者花园》,译林出版社,2016年10月)
《吸烟者》,把它当成一篇日记来读,于弥漫在文字间的不安与苦涩里能够读出一种令人难过的东西。那是“日记”的主人,人物“我”对交友的一场有目的地努力。虽然最终得偿所愿,这段不啻于长途跋涉似的努力却在整个过程中留下了诸多启示般的思考。
这么说吧,整篇“日记”,记载了一个关于青少年交友的故事。源自动机的不纯,这个故事有着鲜明的成人印记。究其原因,在于人物“我”超越年龄的成熟。在靠奖学金上预科学校的学生中,“我”太了解这样的学生出身的那个世界。“我自己也出身于那个世界,我想把它撇在身后”。这句话足以充分代表“我”的意识,成熟到同一个成年人在认识上不相上下。对“我”来讲,它是努力的动力,也是一切有利于改变命运的心思随之产生的唯一的正当理由。
理由唯一,精准的概括出作为青少年的“我”逆天改命的决心。那个决心并不好笑,上了预科学校,认识父亲是银行家、内阁成员、作家的那种男生。
我想跟他们交朋友,假期跟他们回家,哪一天娶他们的妹妹,在那些计划中,没有尤金·米勒的位置。
尤金,跟“我”一样,同样靠奖学金上的预科学校。可“我”不愿跟他做室友,出于区别对待下“理性的自觉”。这种自觉意识告诉“我”,尤金对“我”,不会有任何帮助。在“理性的自觉”下,奖学金的尴尬明显可见。它是对预科学校里成绩优异的寒门学子能顺利完成学业的有效保障,却也将“寒门学子”固化成一个人人可见的身份标识。
带着这一标识的尤金和“我”一旦成了室友,“就像胖女孩找胖女孩一起结伴回家”,囿于共同出身的那个世界而不再拥有什么希望。这让“我”有意疏远尤金并非是冷漠的表现。它是成年人明白事理的坚定选择,只是过早出现在了“我”的意识里。
正因为有了世事难料的一刻,愿望的落空才会成为具体生活里不可更改的憾事。“我”没有和那种有着深厚家世背景的人成为室友,尤金却和塔尔博特一起住。当“我”知道塔尔博特是名人的儿子后,“我想认识塔尔博特·内文”不仅仅表现出一个心思深沉的少年热切的期待,更流露出“我”在“命运的憾事”面前长久的失落。
失落中的期待让随后的决定愈发按捺不住。“所以有一天,我去了他们宿舍”。看起来轻描淡写的一个转折,实则这样写,只为掩饰“我”内心的急迫。“我”迫不及待要见到塔尔博特,对尤金的热情敷衍应对。或许,这对尤金不公平,可公平何时出现在“寒门学子”身上。塔尔博特听了尤金对“我”的介绍,并未抬头看“我”一眼。这份傲慢等同于“我”对尤金的敷衍,却因塔尔博特出身豪门而显现出与“我”以敷衍对待尤金的热情时形式上不同的涵义。
傲慢是塔尔博特与生俱来的习惯,是豪门的优越感赋予在他血脉深处以此待人的形式。它没有刻意的针对性,如果有,塔尔博特的傲慢即是在针对“所有人”。亦即,傲慢是塔尔博特的自觉。“我”的自觉则是同尤金刻意的保持距离。这种刻意,是“我”在认识上同自己出身的那个世界自觉的割裂。“我”不想再回到那个世界,敷衍尤金的热情是“我”尝试走出唤醒身上“自觉性”的一步。这一步“我”必须将它走出来,哪怕在塔尔博特的傲慢面前被无视,被冷落。
唤醒身上的“自觉”让人物“我”有着目的性极强的改变。从个人气质、着装品位到思想意识、行为范式,无一不在向塔尔博特为代表的那一类贵族少年靠拢。这是一段学习的过程,它并不那么容易。改变自己的外在形象,从形象上消除同塔尔博特那类少年的异样之处,学会用后者的认知方式去认识自己所向往的那个新世界。
这种改变,它的难点在于把原来的那个自己彻底埋葬。它需要人物“我”做到对自己从未做过的事的全盘接受。这不是考验,没人对人物“我”的改变做出考验上的硬性规定。它所在意的,是“我”愿不愿参与进去。
塔尔博特会抽烟,尤金也会,“我”不会。这就成了一个问题。会抽烟,让塔尔博特和尤金有了一种“我无法参与其中的交情”。这样的交情是“我”急欲抓住的东西,为了得到它,“我”顺理成章的参与了塔尔博特和尤金对学校禁止吸烟这一禁令的挑衅。
被塔尔博特接受,成为他那样的人,让“我”付出了转变性格的代价。可就算这样的代价高昂,“我”也很难成为塔尔博特那样的贵族少年。“我”在开玩笑的时候说脏话,毫无疑问,这是“我”出身的那个世界烙刻在“我”身上的特点,它给塔尔博特留下了一个坏印象。“我”可以改正,但“我”无法像不说脏话的塔尔博特那般有办法搞到可待因,一种能让人爽一把的麻醉剂。这种简单的对比印证了塔尔博特那类人的虚伪,“我”想成为那类人,就得学会这样的虚伪,用外在的礼貌和文雅掩去暗地里的龌龊与肮脏。
由此看来,这就是小说中的不安感在来自不同世界的少年身上精准的体现。“我”和尤金出身的世界把置身于此的人熏染的豪爽而袒诚,却不会教给他们如何用虚伪的两副面孔待人处事。塔尔博特所在的世界不会有一个本质良好的内核,他的傲慢,他的虚伪皆是对那个世界的投射。可那个世界却是“我”由衷的向往,为了成功的进入它,性格的转变让“我”忍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转变性格必定先得清除自我感觉良好的心理内因。塔尔博特约“我”打网球,这让“我”“感到彻底满足”。性格的转变从这时开始呈现出太多由种种不适沉淀而来的忍耐。塔尔博特的失约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不要对塔尔博特这类豪门子弟报以期待,他们不会把信任当回事,更不会在意他人的任何感受。相反,“我”忍受着强烈的失望之情,尽量不溢于言表的向塔尔博特说起了他的约定。
忍耐中的低声下气证明“我”正朝一条苦涩与羞辱相伴的坦途走去。仅仅是走去,还未曾走上。走向坦途的苦涩滋味不足以清除掉“我”心中原本的自我,还需要进一步的羞辱来让“我”明白,自我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自我感觉良好让“我”对自己的网球水平过于自信。“我”只在哥哥的指导下练习过四个暑假,只得到过哥哥的夸赞。和塔尔博特的网球对局中,在很次的沥青球场打球,塔尔博特都能连赢“我”两局,这让“我”在接受自己受到的羞辱时,也明白了跟塔尔博特一类人相比,自己有着多么大的差距。
关于网球对局的描写,沃尔夫在其间用对比性的文字详尽刻画出来自两个世界的少年对局时不同的心绪态度。“我”很认真,也很紧张。打球时“我”在出汗,发球直接得分会“淡淡地颤动嘴唇微笑”。它们刻画出了“我”对这场比赛的在意,“我”是真的把这场网球对局当做比赛来打。塔尔博特则与“我”完全相反,“他好像几乎没有注意到我,根本没有显得他在打比赛”。塔尔博特只是随便玩玩而已。习惯了出身豪门所具有的优越条件,他才不会把自己高超的网球水平当回事儿,因此,他不会那么认真的对待这场网球对局也就表现出态度上的敷衍。
塔尔博特的那种敷衍态度较之“我”在态度上的认真,无疑是对“我”的一种羞辱。它所带来的启示在于,如果“我”想和塔尔博特成为朋友,经历了羞辱,不宜知难而退,更应该忍受着羞辱的创痛,迎难而上。毕竟,那是“我”为自己计划好的打算。
没有任何打算的尤金因为与众不同在校园出了名。尤金着装新潮,过分热情,在一帮沉闷无趣的学生里因他单纯的快乐而显得有趣。这是不会装腔作势的尤金讨喜的特性。胸无城府让尤金受到塔尔博特的邀请,去后者家里过圣诞。这个消息令“我”吃惊,但“我”表现的若无其事。“我”不会真的心绪平静。回到宿舍,“我关掉灯坐在床上,直到晚饭铃响”。不用挑拣合适的词来形容人物“我”此刻的心情,这句简洁的描述便稳妥的写出了“我”那愤懑与嫉妒掺杂各半的心绪。
糟糕的心情影响了“我”的圣诞节假期。这又是沃尔夫的精准之笔凸显魔力的记录。他记录下了一个少年受嫉妒心作祟的焦虑。圣诞节假期,“我”在姑妈和姑父家替他们照看几个孩子,“有天晚上我垮掉了,几乎哭了整整一个小时”。少年的焦虑并非起因于令人厌恶的生活现状,而是坐立不安的急迫心情对他的撕扯。表面上看,他想和塔尔博特在一起,实则,尤金在塔尔博特家过圣诞带给他的嫉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落后尤金太多,这让他被塔尔博特真正接受几乎没有任何机会。
变化发生在圣诞节后。尤金迷上了游泳,“我很少见到他”。这相应的可以说明,塔尔博特也很少见到尤金。“我”和塔尔博特进了篮球队,它使得“我”跟塔尔博特可以经常在一起。没有理由将变化同个人选择什么爱好挂上钩,一切都始于生活的不对劲。就拿人物“我”来讲,“我”和塔尔博特的朋友多数是学校的不满分子。
因为我不富有,我的不满无法呈现出一种真正好斗的形式。我是浅尝辄止,通过给学校里的文学刊物《不可引用》写的故事来略表反抗。
那些故事塔尔博特不一定读过,可他知道它们是“我”写的,就“觉得我是个会写东西的人”。对“生活的不对劲”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当它发生了,自有其存在的价值。而塔尔博特给出了“我”在他眼里的价值,便是让“我”为他写作文。
替人捉刀,尤其替一个豪门子弟捉刀让“我”在塔尔博特面前的地位有了翻转的可能。这个可能改变了“我”的性格,“我”不再对塔尔博特报以小心和谨慎,而是改为用平视的眼光打量这个有求于“我”的贵族少年。通过学习塔尔博特那一类人所获得的成效让“我”自身提高了不少,“我”总算明白,塔尔博特除了拥有出身带来的优越感,跟“我”和尤金没啥两样。这得以让“我”在用塔尔博特的待人方式对待他时不会心怀歉意,面对尤金的悲剧性遭遇时示以沉默不会产生无谓的负疚感。
当下一学年即将来临,学生们之间又要重新组合室友时,塔尔博特选择了尤金让“我”在失望的同时,做出了不再为他写作文的决定,并且,拒绝了塔尔博特约我打篮球的邀请。“我”还没有从预科学校毕业,却已然从生活这座熔炉般的学校里顺利拿到了毕业证。沃尔夫对人物“我”此时此刻心理动机的把握恰是他对生活本貌精准的提炼,既然“我”和塔尔博特无法进行成为室友以及为他写作文这二者的双向交换,由“我”主动提出终止合作正是符合“及时止损”这一主张的有力决定。
生活总会给每个人开着无常的玩笑。当“我”对塔尔博特表明了自己不会再为他写作文的决定后,我俩“互相再也没说一句话”。“我”和塔尔博特的交往原本到此为止,尤金遭遇的一场厄运犹如冥冥中注定的那般让“我”期盼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临。
塔尔博特在宿舍里抽烟,“我”也抽了。那时尤金不在。当尤金回到烟味未曾散尽的宿舍,塔尔博特和“我”早已各自离开。而尤金,则被宿管检查宿舍时指证为违反学校禁令的人。尤金被不由分说的开除了。这件事,无人站出来证明尤金的清白,包括“我”。
尤金走了。塔尔博特对“我”抛出了橄榄枝,问“我”想不想和他做室友。“我”没有马上同意,向塔尔博特那类人学习让“我”学会了如何吊胃口的把戏。“我”娴熟的运用它,已是和塔尔博特不分伯仲。
人物“我”终于如愿以偿的成为了塔尔博特的室友,带着身历的苦涩、曾经的羞辱走上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坦途。对尤金遭遇的厄运这件事里显现出的“不义”之概念,“我”自有一番能够自圆其说的认识,以此消除“我”保持沉默,没有为他作证的负疚感。尤金,的确会抽烟,曾经在宿舍里抽过烟。就算这次没抽,他曾经抽烟也是违反学校禁令的罪过。这样的认识彰显出“混蛋逻辑”成为真理的可能。它给人们带来的不安除了令关涉到厄运的不义显得正当,不会让人性朝一个所谓好的方向发展。
202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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