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我不愿跟老邓当班。
不怪老邓人矬。怪他那双眼,瞅谁都贼溜。3378里,就属老邓阴,阴得叫人怕。最怕他的是我,跟他当班那一宿,总提着心,吊着胆。
助教又在闹。接班到这会儿,她闹了俩钟头,不带消停的。老邓让再给她两颗蓝丸,不吃就灌。老邓拨了电话,两个灰衫很快就在走廊待命,下一步跟我进入助教的房间。
蓝丸一天不能多吃。吉波告诫过我。这我知道。302的老许就是吃过量,从窗台上翻了出去。到我随着走廊喧闹的人声,探头向窗外,只看见一滩刺目的血,还有不计其数的灰衫。
现在,各房间的窗台都焊上了护栏。外面看过来,3378就像大铁笼子。它兀立在第八大道,周围一片空旷。
我听吉波说过,第八大道从前并不冷清。跟其他街区一样,第八大道也有不少好玩的、好吃的。有大片大片的住宅小区,热闹的菜市,漂亮的商场。有车流滚滚炫目的场景,有人声鼎沸喧嚣的声浪。这些,在第八大道上已经消失。
九局的规划里,第八大道作为3378的选址,必须限期迁空。
一个月,第八大道彻底变得冷寂。我依稀记得,吉波的故事里,似乎有过什么“民怨滔天”的措辞,又或许我记错了,吉波除了给我讲过一个有些年头的故事,什么额外的话都没说过。
“王小毛,上班用点心,别讲那些额外的话。”突如其来的训斥吓我一跳,手里的杯子差点摔了。这天太热,来的路上我买了四根山楂爽,兜在喝水的杯子里等它们化。接了班,杯子里,冰棍差不多化成了雪泥,吃着清凉可口。我用小匙舀着往嘴里送,还不忘向两个实习小妹传授这解暑佳品入口的妙处。吴姐姐的训斥就在这时冲着我来了。
吴姐姐看我不顺眼的时日老长了。顺着她点儿的同时不搭理她就是了。吴姐姐是九局的人。“九局爱在各部门、各机构安插人手。”我没明白吉波话里的意思,还想继续问,可他不会接着往下说了。
助教在我接班时就在闹。一时大喊,一时抽泣。老邓去了一趟304,助教消停了小半会儿。老邓刚出来,带上门,助教的尖叫又揪得每个人的心都为之一紧。
老邓吩咐,给助教两颗蓝丸。老邓的吩咐就是医嘱,我照办便是。这条医嘱在电脑上不会留下记录。我心下反感,表面上还得若无其事的将纸杯送去304。纸杯里躺着两颗蓝幽幽的小药丸。别看它们可爱,吞下去你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就像老许,刚送来时,还会演算数字和公式。我见他在墙上划拉过。咬破了手指,血,在墙上抹下道道鲜红。“我看得懂的算式都是对的。”我相信吉波,相信墙上的算式吉波看不懂的也是对的。我没向任何人说。我藏在心里,成了对吉波暗自许下的小秘密。
后来,老许吃了蓝丸,像个木偶,整天坐着,不发一言。有段时间,老邓兴冲冲逢人便讲,他要弄一篇论文,结合老许的实例好好阐述一番蓝丸的功效。老邓的论文还没弄出来,老许又开始在墙上划拉。
老许没病。吉波的断言让我震惊。“蓝丸不是治病的药。”和吉波有了第一次,过后,偎着他的身子,我对他的话真正感到了怕。九局关注的正是吉波这样的人。我不傻,我知道老许是九局送来的。九局说老许有病,老许就有病。吉波,你真该管好你自己的嘴。
我能为老许做的,其实很可怜。轮到和吉波当班,按时段给老许发药,我悄悄将蓝丸藏下,丢进厕所冲掉。这事,我和吉波彼此肚明,反正电脑里没这条医嘱。
我是否做错了。一想起这事,我不免愧疚。愧对所学带给我的责任。心中的一个声音时常提醒我,真相在世间应有的位置。我试着学会如何坚强到不再纠结于无谓的情绪里,却反复地成了情绪的俘虏。和吉波在一起,情绪的困扰暂时被我抛在脑后。我们的时间不多,必须抓紧,这让我们都很投入,于我,更是投入的疯狂。
疯狂中,我用力抓扯他,仿佛眼前这人不是吉波,而是从我心底跳出来,幻化成人形的那头情绪的猛兽。我要把它撕成碎片,还心底一个既往的安宁。我感受到吉波的迎合,温存的一刻让我生出无限的感激。
老许翻出窗台,以一滩刺目的血给我留下一个难堪的记忆。那滩血,在对我嘲讽,你为老许做的,不仅可怜,根本没用。老邓加大了蓝丸的用量,给药的次数。吴姐姐成为负责老许的专人。
吴姐姐满意于她的新职责,隔半个钟头去302,身后跟着两个灰衫。两个灰衫正在待命,不苟言笑,一齐盯着304紧闭的房门。
尖叫从304的房门背后传出,没有先前瘆人。我听惯了病人们弄出的各种声音,赶在坚强前面,先学会了让自己麻木。挨个给病人发蓝丸,我不再感到内心的抗拒。老许活着时,它出现过。时间短暂。我还会想起老许,伴同发蓝丸时的手顺,成了我在工作中敲击在记忆之点上的节奏。
它在助教面前戛然而止。
助教,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我细细的打量她,她静静的看着我。304的房门是掩上的,不会有人推门进来。走廊上没人。这个时段只有我。助教有着浓密的长发,散在肩头,犹如披拂了万千烦恼的流苏,相衬着一张苍白的脸。这张脸的苍白,显然是惊吓过度的肇因。若是放在平日里,和美的时光中,这张脸因了血色的洇漫会如花般的美艳。然而,它依然是美艳的。一种白亮、冷冽的美。在304房间,直面这样的美,让人不寒而栗。
两个待命的灰衫有些不耐烦。他们中的一个斜瞥着我,嘴里吧嗒有声。催啥。我腾地站起来,两根指头夹起桌上的纸杯。灰衫们紧跟在我身后,近的能感觉到他们呼出的热气在我耳后打旋。
这两伙计完全是一拥而入。我没好气的在心里嘀咕。他们先我一步,挤在助教的床旁,一边一个,做势就要摁助教的胳臂。
没等我制止他们,房间里突然安静了。
“别碰我。我会吃药,好不好?”
我第一次听助教说话,好似中了魔,竟对眼前这个有着一张美艳容貌的女人顾惜了起来。她不像有病的样子。难道是我太敏感了,还是我敏锐的觉得床上这具看似柔弱的躯体里正涌动着一股强劲的力量。我要做点什么,给适才的疑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哎,我说,两位大哥,要不你们先出去一下。我看她会吃药。实在不行,我再出来叫你们。”这话不像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可它们的确是我说的。我好久没说过这样的话了。一滩血。我伸手就能够到被血浸得黏滑的水泥地。老许。
灰衫们互相使个眼色,退出了304。门没关,他们有意这么做。我过去把门关上。勇气让我抑止不住的心慌,双腿微微打颤。
我从纸杯里倒出蓝丸,捏在手心,故作潇洒地把手揣进了兜里。直到离开304,返回护士站,一路上,这只手再没从兜里伸出来。
“你不怕?”
吉波调皮的刮了刮我的鼻子,关切地问。
“不怕。”
我侧过身子,冲吉波哈了口气,抬起左脚,摩挲着吉波多毛的小腿。他刮我鼻子,我捏捏他的鼻尖,算是回敬。
“助教真是大学老师,可惜了。”
见吉波一脸忧戚,我也正色了不少。
“助教怎么回事,她怎么给送来了。”
“她告校长。那人平日里就不规矩,对她歹心歹意。侵犯那档子事出了后,她四处去告。九局就把她送来了。”
吉波告诉我的话,说得和风细雨。我紧紧搂着他,任由后背凉凉的汗淌湿了身下的被单。九局,打我记事起,就知道它。它在哪,没人说得上。在我还是小女孩时,对九局,大人们谈论它,评议它,没有窃窃低语,却是大声随意。这个小女孩不只一次问她爸、她妈,九局在哪。“我和你妈还想知道呢,傻丫头。”
傻丫头慢慢长大了。她问过不少叔伯、婶婶、姨,九局到底在哪?被问的人大多笑笑,跟她爸的回答如出一辙,“我还想知道它在哪。”有人干脆把眼一瞪,斥她,“你这丫头真傻,都不知道的还问。”
吴姐姐丝毫没想隐瞒她是九局的人。“我就是九局的,咋啦?”我们都尽量躲着她。
“九局在这里。”吉波指了指心口的位置。吉波真会说笑。心口多大,装得下一个九局。吉波的话让我心口那块硬涨。我咯咯笑着,把他拉过来,又疯了一回。
***
“你不怕?”
声音好镇定。看着助教那双清澈的眼睛,我越发相信她是正常人。房门关上了,守在门外的灰衫不会进来。除了老邓,助教看见是我也不闹。我那回当着助教的面,第一次把蓝丸揣进兜里,她见了我,就信上了。
助教态度上的转变让我放下了一颗心。我去过那所大学,在校园里溜达了一圈。校园清幽,宁静。一长溜金灿灿的银杏树。好一个安宁的书香之地。我还去了学生食堂,一顿饭吃下来,不差。我把这趟游历讲给助教,她听着听着,红了眼圈。
凡是我当班,给304发药,我就藏蓝丸。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助教不会像老许那样出意外。吴姐姐还没成为负责助教的专人。
“我不怕。”
听了我的话,助教笑了。她卷起袖子,露出一道青紫的淤痕。另一只手臂上也有。
“灰衫摁的?”
她笑。
“昨晚?”
她点头。笑痕还挂在嘴角。
昨晚我不当班,不知道304发生了什么。一定很惨烈。那两道青紫诉状般刺喇喇的亮开,尖叫与喝斥是状子上醒目的叹号。
“昨晚给你发了几次药?”
“你别问,我不会说。反正我没吞下去。”
她把药抠出来了。这张美艳的脸被一个强大的内心支撑着,怪不得这些时日,除了脸色苍白,她既不瘦,也不颓,精神头还那么好。
我不能在304待得太久。见我准备离开,助教的眼神暗淡了。拧开房门的一刻,我回过头,看向助教。她扬了扬手,抓了两把。又像是拼尽全力的挥动,以示对我的不舍。我不能说一个字,不然,门外的灰衫会听见。我微微颔首,朝着她的方向。我的鼓励只能藏在这样的方式里。
“王小毛,304吃药了没?”
“吃了。”咋呼个啥。吴姐姐嗓门本来就大,这一咋呼,瓮瓮声贯通走廊。3378的走廊就这样,声大了有回音。若是喊上两嗓子,入耳像咆哮。我听不惯这样的声,进了3378,就压低了嗓子,跟谁说话都像密语。吴姐姐特爱奚落我,“王小毛说话怯声怯气,还没长开是怎么着。”
其实,出了3378,我不是这样。我爱笑、爱唱,爱蹦、爱跳。第八大道没有让我蹦跳的地儿。能蹦跳、能欢闹的地儿如今越来越少。前几日,六街封了。又是限期迁空,又是九局。吉波打听到一个消息,九局要建3379,选址定在六街。这个消息吉波只告诉了我,嗓子压得比我还低。
吉波总有办法打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他原来在3377工作,因能力突出,九局把他调来3378,加强3378的业务力量。
“3377的走廊,回音比这里还大。我们几个碰面,习惯了放低音量说话。到了这,我这习惯一直没变。没成想,你也是。”
是啥?我偏过头,躲开吉波抚弄我头发的那只手。不爱理他。吉波提到了“我们几个”,从没听他说起过。人们过从甚密,九局不喜欢,那叫犯禁。街上,放眼皆是独自行走的人,个个神色警惕。我没见过谁跟谁三三两两走在一起高声谈笑。你可以高声谈笑,在自个儿家,不会有人称它为密闭的室内空间里。3378,哼,走廊能把吴姐姐的声音传遍各个角落。
老邓的声音也时常在3378的各个角落响起。我在前面讲过,老邓阴,阴得叫人怕。我怕同他打照面。怕他那双眼,看透了我。老邓没那么精,能看透我的心。他想看的,无非我啥也没穿的样子。老邓眼里有啥,我早瞅见了。两只鱼泡眼,像X光机,猥琐是它的底片,就等着显影呢。
跟老邓当夜班让我难受。这一宿,我把自己包裹的极严。再热的天,我也扎上丝巾,遮住脖颈那块巴掌大的面。老邓看着我,一脸的不解。“天这么热,你裹那么些布在身上,不嫌闷呀。”
根本不是会说笑的人。那双鱼泡眼,说到丝巾就瞅丝巾,你瞅哪了,那么低。幸好装蓝丸的纸杯在我手边。眼下,增加了给药次数的病人就助教一个,到点了,我得去304。
鱼泡眼一直瞄我后背,上上下下,招人嫌。进了房间,反手带上门,我才舒了口气。这次,没有灰衫跟着我,我想,我可以在助教这里多待会儿。
“今晚,老邓在?”
“你咋知道?”
“瞧你一脑门子的汗,还系上丝巾了。怕老邓看。”
我紧走几步,凑近助教,仔细端详这张脸。拥有它的是个什么人,不至于未卜先知吧。九局送来的就没有寻常人。从这张美艳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倒是让她对我的可笑一目了然。
“说实话,这种事我有经验。老邓每次来我房间,他看我的眼神跟我原来的校长一样,像狼。狼分很多种。有仰首啸月,悲悯天地的苍狼。有驰骋原野,斗破苍穹的战狼。有好勇斗狠,性残嗜血的枭狼。还有一种不正经的狼。”
“不正经的狼。狼还有不正经的?”
我又不傻,清楚助教说的啥。可我想逗逗这个美艳的女人,听她说话怪好玩。
“逗我呀。我看出来了,你这丫头鬼机灵。老邓那头不正经的狼就喜欢你这样的。”
“别叫我丫头。你才多大,把自个儿叫得显老气。”
“叫丫头不乐意了。你多大了,九0后吧?”
她抿着嘴乐,好看。我是说她的样子。我没搭理她。我问她,“你哪年的?”
“一九八四。”
我奇怪她说话的方式,正经地来了句,“你是我姐。”
别看我和助教说话简单、干脆,麻烦却不小。从304出来,我见老邓还在护士站,朝304的方向看了又看,心口便扑登扑登跳。他没回办公室,这头不正经的恶狼。
我在老邓犀利的目光下坐回电脑前,盯着屏幕,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瞥见老邓踅着踅着向我靠近,开口就砸来一连串的问话。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吃药了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嗯。”
老邓的狂轰滥炸令我不再紧张。他炸得我放松了不少。
“她吃了药,要睡。我等她睡下了,总得观察会儿不是。”
我就这么说了,你爱信不信。我担心的,是老邓去304察看一番。他没去。他望着304,对我说起了他最近的一个研究项目。
红丸,我约略听说过。蓝丸的加强版,传自小道的消息如是说。项目负责人是老邓,这不奇怪。一向贪功好利的老邓不参与这个项目,倒奇了怪了。
“红丸绝非蓝丸的加强版,你要相信我的话。”
我相信这个一脸忧戚的男人,感受到他因为无力阻止一切的痛苦。九局把他从3377调来3378,或许是一个拟订好的计划。和老邓这样的人共事,被其领导,受其所制,再突出的能力也会成为岁月蹉跎下的祭品。
祭品。我默默念叨着,没对吉波说出心中的隐忧。总会发生什么。吉波,你知道的不少,懂得也多。它们绝非小道消息可比。单凭这一点,我心中的隐忧便难以消除。
红丸的项目进展顺利。看老邓三天两头的兴奋样就知道,项目接近成功了。吉波的脸色愈发阴郁,都不爱主动找我打趣。
吉波开始频繁进出304,没一次叫上我。我突然发现,助教似乎和吉波有了某种默契,没见她闹,也没见她叫。
“吉波医生是你爱人吧?”
一个哆嗦,我才倒在手心的蓝丸骨碌碌滚进了床底。我猫下腰,手脚并用朝床底钻,没等找着它们,一只手在我腰间捏了一把。这下我彻底慌了。猛地抬头,后脑勺撞得老疼老疼。
好在我退了出来。揉着撞疼的地方,我冲着助教怒目而视。
“你,手规矩点。”
“别一脸的委屈。还耍小性子呢。怪不得吉波医生喜欢你,你多招人爱……”
助教的话音低了下去,喃喃自语听不真切。我不与她一般见识,瞅瞅时间不早,正要离开,助教又张口把我叫住了。
“妹子,你这样的不适合待在3378。你好好想想。这话我给吉波说过,他总说要先做一件事。唉,吉波这人倔。”
***
距它老远,看着它,扑面的压迫感,刺眼。它太硬实。墙面厚重似古板的巨人,森然地瞪着第八大道的行人。
第八大道没多少行人。我留意了一下,他们的行走路线只有两个方向。进了闸机,走向3378,上班。出了3378,走向闸机,下班。我目测,近1000米的路上,上下班的他们是第八大道上仅有的行人。他们中,包括我。
“小毛,接班。王小毛,听见没有。”
我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整了整手脸,赶紧上了电脑位。刚才我走神了。过了闸机我就在走神。神思恍惚地走近3378的大门,我特意抬头看去。这座高楼的威压向我袭来,一阵目眩,我竟无法找见老许翻出楼外的那座窗台。相同的护栏焊在窗台上,让视线变得生疏。
我找见了那滩血的位置。血早被清洗掉了,现在那一小块空地跟周围没什么两样。老许就这么被世间遗忘,我还记得他。
走廊里,骤然传来一阵“橐橐”的脚步声。恰好我打起了精神。果然是蹬着高跟鞋的吴姐姐。
“王小毛,从今天起,304的药由我来发,你就不用管了。”
“你来发?”
“对。我专门发304的药。你看你,来这里的时间不短了,做事这么不小心呢。”吴姐姐撇了撇嘴,我看懂了挂在她嘴角上的轻蔑。跟她计较,没劲。吴姐姐成为负责304的专人,我吃惊的在这。从此,我不再能有机会进入304房间,哪里出了问题。
我心事重重的捱到下班。这一天,我没看见吉波。我想找个理由去一次304,可我想得出的理由在脑子里过了几遍终觉得它们没一个算得上合理的借口,只好作罢。交了班,走出大楼,走向1000米处的闸机,我依然漂浮在走神和清醒的状态中。
过闸机,要用上安全卡片。它是九局给每个人定制的唯一身份识别标志,没有它,你将寸步难行。我知道它的重要。往日里过闸机,我不会拿错。不料这时,警铃大作,“嘀嘀嘀”,四个灰衫如临大敌般朝我围了上来。
定睛细看,3378的通行卡被我插在闸机的识别卡槽上。是我注意力掉线引发的骚动。我赶紧掏出正确的安全卡片,举在眼前,示意在我身前围成一圈的灰衫,这场小小的虚惊确实出自我的疏忽。
过了闸机,惊魂未定的我跳上一辆驶往郊外的公车,在满满当当的车厢里,被人堆踏实的推挤着,才镇定下来。
稳下了心神,我终于想起掉落在助教床底下的蓝丸。离开304,我没揣上它们。就是那次。在3378,任何角落,发现异常的概率极大。助教,老许。老许,助教。我着急也没用。
好几天没见着吉波。吴姐姐说,筹建3379需要人手,九局派吉波过去帮忙。有了吉波的消息,我稍许安了心。
我却不能真正的安心。
吴姐姐负责304的发药,走廊的回音该把助教的尖叫传遍整座大楼才是,为何每次这么安静?吴姐姐去304,身后没有灰衫,也没有老邓。
我搜寻记忆,没用多久,便回想起吴姐姐负责304的那天,老邓和她一齐进了助教的房间。助教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审时度势的保护自己。她见老邓领着吴姐姐前来发药,一定明白变化正在猝不及防的发生,她会应付过去的。
傻丫头,你太天真了。你若不是无意中看见了红丸的形状,你还会一直天真下去。
真的。当我看见吴姐姐端的纸杯里盛着半杯液体,蓦地,我懊恼起了自己先前的天真。呈血色的液态物像真正的血,在我眼前闪现。面对变化,我急。吉波,你在哪,怎么还不回。
吉波回来过,又走了。走时匆匆,顾不上听我把助教的情况说个明白,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红丸是水剂,不是药丸,我也是才知道。”
我调了班,去了六街。我想看看,筹建3379真有这么忙?六街,我无法靠近。灰衫的哨卡设在了百米开外。
上次见了吉波,距今,两月了。我的日子过得没啥好说,还是那样。除了上下班,想想吉波,有时,也想想助教。想助教,为她忧心的时候少。想吉波,抑止不住对他思念的时候多。
这几日,网上传遍了一则新闻,沸沸扬扬,热闹异常。九局办了件事,把一个大学校长送进了反省院。他会在那里待上几年,换换脑子,悔悔肠子。
那所大学,我还记得。我去过它的校园。听了我的游历,助教红了眼圈。
我寻思着,把这么好的消息告知助教,她一定很开心。我又想起了吉波。吉波,你快回来,我要给你说件事。助教,她绝非有病。
助教走出了304。吴姐姐接手给助教发药,老邓就吩咐,304的房门不再上锁。此刻的助教,看上去同常人无异。不,她本来就是正常人,只是一步一步地挪,好似双腿灌了铅。这个女人美艳依旧,却平白多了几分哀色,衬得那份美竟脱俗了。
助教一步一挪,接近了护士站。我赶紧站起来,迎向她。我见她笑了笑,更加肯定,助教,是来找我的。
“好,真好。我就说嘛,你只要静下来,不再胡思乱想,你的病就治得好。再说,怎么能不吃药呢。你看,这药你喝下去,整个人都精神了。这不就是病在往好的方向转变么。”
不错,这半阴半阳的话出自老邓,听得人身上怪痒痒。是真的腻味。助教没理这个茬,望着我,张口又是一笑。这下,我好像看清了,助教的笑是牵动嘴角的一丝拉扯,勉强的样子。她想说什么。
助教伸手向着我。我赶紧伸出手去,扣住了它们。她在用力,我感受到一阵抖动中的力量。这力量不大,助教在发抖却是强烈的。两手湿乎乎,它们在出汗,她整个人都在出汗。我看见透亮的汗珠沿着助教的脸颊滚下来,这张美艳的脸在“呼哧呼哧”不断增大的喘气声里浮现潮红。
“好了。304,你出来的时间够长了,该回去休息了。等会儿还要喝药。老吴,你送304回房。”
吴姐姐应了声,扳过助教的身子,双手插进她的胁下,挟着她便朝房间去。助教挣了挣,扭过头,仍然望着我。这一眼,助教脸上布满了惊惧。
窗外,黑了。今晚,我和老邓当班。一个字,烦。五天前,助教从她的房间出来。出来透气。老邓是这么说的。病人嘛,多出来走走,多透透气,好得快。反正我不信。五天了,也没见助教再次出来透气呀。她发抖的手,她惊惧的脸,她紧张不已的喘气声,难道有事?走神,在我,成了常态。
上夜班,光脚丫子走在3378的走廊,裤角总会扫开呼啦啦的风。这有啥,傻丫头光过脚丫子。束口靴穿久了,脚指头潮。
刚才,那呼呼声不像裤角扫开的风。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我醒了盹,呼呼声比刚才清楚了。回音在作怪。
哪来的回音。
我索性光着脚丫,在走廊看上看下,左右瞅瞅。呼呼声传进耳内,拨动着那朵藏满缤纷记忆的神经突触。我熟悉这个声音,它让我想起了吉波,想起了我俩的缠绵……我羞红了脸。
304的房门有些怪。怎么个怪。我上前两步。再两步,又两步。一缕飘忽的光。床头灯。
门没锁。它从里面虚掩上,这会儿,开了一道缝。那人没打算锁门,那人没想到门会掀开缝。锁门有声响,走廊的回音可不是闹着玩的。
走廊的回音真不是闹着玩的。
呼呼声透过门缝传进走廊,我找到了回音作怪的源头。它在门缝里。那人袒开背,一个大秃头。我难以看见床上的助教。床上,老邓的呼呼声明显变得粗重。3378,不适合我待的地方。
迷盹中,老邓何时离开304,上锁的咔嗒声,我全知晓。我一直在迷盹,抑着焦心。
***
我没在3378了。在一所大学,做图书管理员。我能看见助教,在“我们几个”出资办的康养院。助教恢复的挺好,见我去了,不再勉强的笑。
网上传遍了另一则新闻,3378的老邓进了反省院,九局给送进去的。我替助教向“我们几个”致谢,直觉告诉我,他们一定出了不少力。“我们几个”凄然地摇着头,连声否认,“你要谢,就谢吉波。”
吉波。瞧我,一时竟把你忘了。你在哪。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吉波到底在哪?拗不过我焦急的询问,“我们几个”终于开了口,“3379一建好,九局就把他送去了。”我明白九局对一个人的“送”是指什么,吉波在他们眼里,病得不轻。
我没想到会这样。吉波做了他想要做的事,不止一件。他,却背上了九局的判决。
每天下了班,我绕道去一次3379。从百米外的哨卡前走过,我不会引起灰衫的警觉。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行人,走在众多行人里,等着我的丈夫回家。
2023.9.27(草)
2023.10.9(改毕)
——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