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建筑工人》,[美]理查德·耶茨著,陈新宇译,收录于《十一种孤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1月)
耶茨写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故事里的伯尼和鲍勃,构成了一对奇异的组合。他们一个是出租车司机,一个是不成功的作家。他们两人因为某种合作组合在一起,共同参与一项工程的建造。
这项工程由伯尼起头,用小说创作的方式给他的经历做一个总结。他把它称之为建筑活动,而他自己,则像个建筑工那样给它添砖加瓦,“砌成一座他的名利之楼”。鲍勃是个捉刀人,受雇于建筑工的建筑工。对鲍勃来讲,这是他文学创作生涯的低谷,成为出租车司机的雇佣文人,这件看上去有趣的事至少抵消了几分生活的悲惨。
开了二十二年出租车的伯尼,大概想复制他人的成功。《载客中》,纽约一个出租车司机出版的回忆录,它所带来的财富有着物质与声名的双重效应,伯尼看重的正是这一点。
该如何恰如其份的形容伯尼,“贫穷、失落、勇敢的小男人”正是他的写照。开出租车挣不了多少钱,可那无法阻碍伯尼梦想的生成。他积攒了几百张卡片,上面记录了他的经历,对创作者来讲,这无异于丰富的素材。可惜的是,伯尼不是创作者,他缺少把那些卡片连缀成章的才能,他需要一个优秀的执行者来完成这项工作。
除了欠缺创作才能,伯尼对作品的品鉴是有一定水准的。他瞧不上《载客中》那种渲染暴力,充斥着性与酒精的出版物,他要写,就要写“有真正的人生观”的作品。鲍勃明白他的意思,可鲍勃没有心思在伯尼的纯粹观念中浪费时间。鲍勃不是不想在创作上取得成功,他无论怎么努力,也写不出海明威式的小说。鲍勃还在写,在打字机上敲出他自己看了都觉得糟糕的东西,绝非循着任何观念的主导,而是源自于受生活拖累的动力。
为钱而写让鲍勃在和伯尼谈论写作上的话题时,厌烦于被任何观念纠缠住了自己,伯尼则精于此道。这是个有趣的现象,创作者侈谈观念,毫无创作才能的人则在观念的武装下引导着作品主题的走向。伯尼不会写小说,可伯尼对创作原则以及相关理念的积累让他看起来像个行家。这让伯尼在面试鲍勃时,问得出只有内行人才问得出的问题。
伯尼招募写手,对“小说的观点”、“文中蕴含的真理”、“启示之类的”皆有一定的期待,亦即对捉刀人的每一篇作品都期待过甚。对为钱而写作的鲍勃来讲,每一篇都保持同样的高水准则成了一种奢望。它同创作原则以及理念无关,它是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创作者才懂得的创作规律。观念的制造者和娴熟运用观念的人,如伯尼这般是很难明了创作的艰辛受生存的艰辛所主导的这一不算深奥的道理。
鲍勃的试稿作在伯尼给予写手的信心鼓励下一举成功,得到了伯尼支付的第一份报酬。这篇文章让伯尼看到了鲍勃同其他作家的差别,从而奠定了他们合作的基础。可那篇文章不过是不成功的鲍勃达到的一个暂时的巅峰,它给了失意中的鲍勃小小的安慰。伯尼当然不明白这点,这个有着沉重的失落感的出租车司机,凭借自己的心计,以为用微薄的报酬钓到了个一流作家,从而可以帮助他实现创作梦想。伯尼终究不是创作者,他认识不到纽约一个出租车司机一周挣来的钱,根本雇不起一流作家来充当他的写手。这是伯尼不谙世事的特性,追梦以不可避免的代价积累起来的笑料。
拿到试稿作成功后的酬金,鲍勃就知道伯尼在欺骗他。可那终归是钱,尽管微薄,也是应对生存的需要。鲍勃没有中止同伯尼的合作,他们的合作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形式。鲍勃继续给伯尼供稿,署上后者的姓名,然后从伯尼那里听完虚幻的赞誉和不切实际的机会的暗示,直至得到那张真真切切的五美元。
鲍勃终于写出了他自己也觉得讨厌的作品。按照创作规律的进程,才能的枯竭以作品本身的质量作为具体例证,它使得鲍勃对自己写下的文章心里没底。可他将它寄给伯尼,得到了后者的绝对认可。伯尼真正的品鉴力露了馅,矫揉造作的东西对他有着完全的吸引力,他不能免俗,他就是俗人。基于他积攒起来的纯粹的创作观念生发出对好作品的追求,这个梦伯尼做得太大,何谓真正的好作品,除了知道几个概念,缺少训练的他相应的也就缺少清醒的认识。
鲍勃用伯尼“从没有读过那样的文章”的风格完成了他的试稿作,那篇文章让伯尼读得颤抖,感动于其中“所有感人而恰到好处的奇迹”。鲍勃自己都讨厌的作品却给伯尼带来了久违的亲切感。它是伯尼熟悉的那种亲切感,在廉价的感情和流淌不尽的泪水中致生活以庸俗的希望。伯尼喜欢这个故事,发自内心的喜欢,这暴露了他真正的精神层次,同时,它也是鲍勃越写越烂的开端。
其后的故事里,不管是充满喜剧色彩,还是堆砌了大段的政治探讨,都同样的乏味透顶。为了钱,鲍勃可以把它们写出来,以伯尼的口吻。这样的文章写多了,对鲍勃的戕害在生活中具体表现为他真正的创作才能不可遏止的退化,他自身也有了明显的变化。鲍勃后来回忆起当写手的那段日子,掩盖不住内心的悔恨。那段日子,只要一提起伯尼,鲍勃和妻子就会吵嘴。
鲍勃失去了他的创作才能,只会写一些俗不可耐的东西了。而伯尼,对小说的主题从他的角度提出了新的要求。伯尼想有这么一篇东西,说明一个叫文森特·J.波勒第的人“是我们需要的国会议员”。这个人还没当上国会议员,只是打算参加竞选。其实,伯尼的新角度在创作者看来仍然是老掉牙的选题。在此之前,鲍勃替伯尼捉刀写下的那些文章,皆以伯尼为主角,助他在开拓梦想的路上得偿所愿。伯尼的新要求则以一个政客为主角,凸显出伯尼除去实现创作之梦,还有额外的野心。这种“粉饰文”、“溜须文”虽然老套,鲍勃仍然不知该如何下笔。他不熟悉政客,想象力此时起不上多大作用。
在伯尼增加酬金给予的期望下,鲍勃交出了一篇拼凑起来的稿子。伯尼对它不满意,可那是鲍勃勉为其难的极限之作,他只有这个水平了。伯尼对鲍勃期望值过高的原因,简单地讲,是他太过于迷信创作者的想象力,复杂的因素则在于伯尼自身。
不会写小说,对创作之梦却报以极大的热忱;请人代笔,又雇不起业已成名的好手。从事出租车行业二十二年,伯尼的梦想始终没变,这已然让他与众不同。更为独特的,伯尼积攒了一些纯粹的创作观念,这使得他对梦想的追寻多了些高尚、典雅的东西。在追梦的旅途上,伯尼付出了不少,无论金钱还是精力,都让他疲惫。然而,骨子里是个俗人的伯尼终究把创作之梦的实现当做进身的阶梯,他为之不懈地努力也摆脱不了原地踏步的境况。
伯尼,这个梦想家,活在他的孤独世界里,打着纯粹而高尚的幌子,欺骗着一个个不成功的“鲍勃”。他对他们付出金钱,把自己开出租车的收入分给他们一部分,期待他们帮他圆梦,更期待追梦成功后的华丽蜕变。这个计划长久,透着难以被人理解的悲哀。伯尼把它看做一项建造,不可否认,伯尼雇请的“鲍勃”们都替他打好了地基,砌上了墙,盖了房顶,装上了烟囱,可房子里有没有窗户,一直是个未知数。
用不着探究伯尼是否是个失败者,他活得孤独却是真的。伯尼渴望成功,成功一直躲避着他。即使如此,他也从未放弃。在他的世界,这项工程已大致完工,剩下唯一可做的,就是日复一日寻获对窗户开在哪里的解决途径。让光线透进来,照亮梦想,伯尼不会丧失对待希望所产生的兴趣。
2023.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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