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共产党》，［美］理查德·福特著，汤伟译，收录于《石泉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2月）

四十一岁的莱斯还记得，蒙大拿州曾经有过一种很常见的生活。没活干的冬天，男人会去酒吧找一些女人喝酒。“她们有工作，也有一点钱”。莱斯毫不讳言，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是在酒吧当女招待时认识了前来喝酒的格伦·巴克斯特。

莱斯的母亲还认识一些其他男人，格伦却是她的男朋友。莱斯的回忆里，他不知道格伦的年龄，他只知道格伦的年纪在他和母亲之间。那时，莱斯的母亲三十二岁，莱斯十六岁。这看得出一个问题，他们三人都不成熟，都不是那种心智上真正成熟的人。

成熟的心智在莱斯的回忆里才确定出对往事的明察。格伦是一名共产党员。在一九六一年，它意味着时刻会来临的危险。对格伦那样的年轻人来讲，却又是得以标榜自己的某种诱惑。以动机所决定的利益来衡量，格伦显然看中了“共产党”这个头衔所给予的诱惑而置危险于不顾。莱斯和母亲爱琳并未从格伦身上感受到什么危险，格伦关于越南的故事与他们没有一点关系。可莱斯还是喜欢他，间接的说明爱琳认可格伦是自己的男朋友有着同莱斯相似的心理。

为了符合共产党员的言行，格伦对有钱人表现出相应的憎恶。他们在毒害国家。莱斯赞成格伦的主张，这让他想起了同样是体力劳动者的父亲。福特用了不少心思来描述莱斯对格伦的亲近与好感，至于爱琳怎样和格伦走在了一起则惜字如金。这高明的技巧藏着同样高明的暗示，它构成了莱斯的回忆，回忆里有一个在女人那里尝到甜头的格伦·巴克斯特，他得到过，也失败过，他给莱斯带来了关于他人更为厚道的认识。

我不知道人们做事的动机，和为什么要这样那样地标榜自己，但你只有经历了他们的生活后才有发言权。 （P254)

莱斯不知道格伦经历了什么，他对他人在认识上的厚道出自生活中零散的片断。格伦的酒喝得很凶。母亲爱琳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莱斯对格伦的了解仅此而已，其实，爱琳也多不到哪去。

当爱琳有两个月没见到格伦，她为此开始生气，开始心烦气躁，那表示她开始看清生活的真相了。正是这个时候，莱斯仿佛懂得了不少。他那颗少年的心开始对女人有了浅薄的理解。他希望格伦能回来，“或者有其他的男人愿意陪我妈去别处玩玩”。莱斯以为自己在接近成熟，孰不知，他对格伦的好感误导了这个少年的心智。莱斯一点儿都不了解母亲，稚嫩让他在十六岁的年龄对女人的了解只停留在他愿意看见的表面。

爱琳对生活真相的看清让她知道了格伦的为人。莱斯的记忆里缺失了这部分内容。不是有意遗忘，这部分内容莱斯本来就不在场。另一部分内容莱斯记得，格伦重新出现在他和母亲面前的情形。这个情形里，格伦以带莱斯去打猎作为说辞，企图和爱琳续上前缘。莱斯不知道这是格伦的伎俩，对打猎表示出强烈的兴趣。莱斯更不知道的是，他愿意去打猎，给母亲造成的尴尬已经够得上一种伤害了。

爱琳同意一起去，带着不得不如此的厌恶。兴奋的莱斯不明白其中的关节，母亲不是为了格伦，而是对儿子的不放心。冲突的张力在打猎的情形里暗自蓄积，紧张刺激的狩猎过程有着另一种处于爆发临界的紧张。莱斯没有注意到母亲对格伦冷淡背后明显疏远的距离，也没有意识到格伦对自己如同往日的热情里有着他想再次进入母亲的生活的那份热衷。莱斯被眼前的猎场所吸引，那里有五千只野鹅，粗浅的看来，格伦的伎俩在兴奋的莱斯身上收到了预先的效果。

这样的效果同样离不开格伦对自己的标榜。一路上，格伦都在给莱斯讲故事。讲着他自己相信，早已对他充满好感的莱斯也会相信的故事。故事里到处都有共产党，他们总是面临着危险，得时刻想着保护自己。出于这个原因，格伦贴身带着一把手枪。他给莱斯看过，后者相信有人想杀了格伦。

可是，去猎场的这一路上，爱琳没有跟来，她留在车里等着。路上，莱斯回过两次头，看着母亲所在的方向。四十一岁的莱斯还记得这个细节，记得它们在年少时的自己心里引发的变化。少年的那颗心毕竟向着母亲。在对母亲的依恋里，多年后的莱斯也承认，格伦会不会和爱琳结婚，当年的自己完全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父亲这时出现在莱斯的记忆里，以教过莱斯拳击的一幕。它像是激励，用以对抗生活中形形色色的对手。无论有没有对手，莱斯在猎场上想起了父亲，说明少年的心志并不懦弱。

真正懦弱的是格伦。猎杀野鹅，莱斯看见，“他的脸都变形了”。在和爱琳彻底决裂之时，格伦却被他无法控制的生活吓坏了。莱斯目睹了母亲和格伦的争吵，他原本可以置身事外，还可以对格伦保留些许好感。格伦一个做作的行为，浇灭了莱斯心中的希望。格伦把打空了子弹的手枪递给莱斯，让莱斯打死他。在格伦眼里，莱斯只是一个孩子，他不相信这个孩子会接过手枪，即使枪里没有子弹。格伦把姿态装得很大，大到在女人面前摆出了一副无谓的男子气概，他在装委屈，并不能让事态发生良好的转变。

莱斯接没接过格伦递过来的手枪，是一个语焉不详的过往。莱斯只记得当时的一种气势。他的愤怒对应格伦的惊吓。“我还从没见过被吓成这样的成年人，现在算是见识到了。”格伦失去了他的控制力。同爱琳的争吵没有转变局面，又被莱斯怒目而视，差点伤于莱斯的拳脚。格伦再也无法进入爱琳的生活，他的形象随着其人丑态毕现而让莱斯的好感就此消散。

只有在这一刻，莱斯才感到累。那种心力耗损的累。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把能够对他人单纯产生好感的心力虚掷一空，才不会对生活抱有不必要的希望。莱斯关于往事的回忆里，他仍能感受到当时的那种悲凉，却并没产生什么遗憾。那是一段必然的经历，有了它，莱斯的成长才会提前到来，才会在叙述往事时，娓娓而谈。

2024.5.12

——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