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男孩的生活》,[美]托拜厄斯·沃尔夫著,方嘉慧译,浙江教育出版社,2021年9月)
刚刚过完十岁生日的沃尔夫,和母亲驱车前往犹他州的路上,目睹了一辆刹车失灵的卡车冲出护栏,坠毁在数百米高的悬崖下。悬崖边,母亲和沃尔夫看着惨烈的车祸现场,没有说话,这一幕成为一幅暗淡的画面定格在沃尔夫的脑海里。
“母亲双手搂住我的肩膀”。沃尔夫从记忆里提取出这幅画面,将其安放在《男孩的生活》全书的开篇,给他关于自己幼时的自传一个不无伤感的回顾。回顾自己在过完十岁生日之后,便踏上了一条直面惨淡生活的曲折之路。幼小的沃尔夫还体会不到路上的崎岖和坎坷,不顺是这一程下来他对生活直观的感受。感受到生活出了状况,就像那辆刹车失灵的卡车,用支离破碎的残骸对孤苦伶仃的沃尔夫母子发出危险的示警。
母亲没有理会生活的示警,仍然义无反顾的离开了那个男人,带着自由和重获自由的欣喜,以及改变命运的梦想。那是母亲一路上的快乐,于跌跌撞撞的行进中积攒在她的内心深处,也占据了沃尔夫的全部身心。这让半道上同这对母子相遇的那辆刹车失灵的卡车不再成为他们生命里永久的羁绊,他们把生命系之于梦想,伴同伤感一路向前。
梦想中的西部,滋生了母亲对财富的渴望。而现实的困扰在于,西部的采矿热只是一个镜花水月的存在。那些一夜暴富的传说让母亲着迷,也让沃尔夫母子的生活出现了困顿的迹象。这个迹象沃尔夫在自传里用他幼时想改掉名字予以了间接地反映。
一个新来的女插班生,她也叫托比。同名让沃尔夫和她都羞得无地自容。沃尔夫想管自己叫杰克,和杰克·伦敦同名。改名后的沃尔夫认为,自己能变得和杰克·伦敦一样强大,一样有才华。无论这是否命运的选择,还是某种巧合,沃尔夫于冥冥中站在了杰克·伦敦的人生轨道上。从穷小子到大作家,对生活的馈赠作出感谢时,首先得感谢贫困。正是贫困所产生的孤独,让想象和认知提前就绪,它们浇灌出那朵自信之花,拥有它的男孩何其有幸。
活在想象里的男孩看似胆小,却以想象的方式温暖自己。想象让他强大,强大到在想象的世界里他就是唯一的王。那个世界里的人们愿意同他交谈,对他膜拜。男孩在这种消磨时光的方式里开启了编撰故事的最初训练。
暂居盐湖城的那段日子,沃尔夫不但在想象中消磨时光,还学会了说谎,后者,以完成任务的形式让男孩触摸到了生活的虚伪。复活节受洗,一个庄严的时刻。在受洗之前,先要进行忏悔。没有过错的沃尔夫,这一刻感到自己正处于一个不知所措的处境里。他不知该忏悔什么,因此让神父不快。引导男孩打开心扉的任务交给了詹姆斯修女。那正是神父和修女一厢情愿的认识,他们一致认为沃尔夫太过腼腆,紧张到放不开自己,以至于不愿忏悔自身的过错。引导的成效让男孩学会了说谎,用编造出的过错让忏悔仪式顺利完成。沃尔夫得到了神父的宽恕,却也从中窥见了人们操弄宗教所施行的虚伪。它藏身在一张张伪善的面孔下,引导男孩那颗稚嫩的心向老成迈进。
住在盐湖城的时候,沃尔夫从母亲的男友罗伊那里得到了一把温彻斯特步枪。这把枪让男孩变得完整了。沃尔夫想说的是,有了那把枪,他的胆气壮了,世间的人们开始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他的眼里。男孩拿着步枪,透过窗口,悄悄地瞄准街上的行人。男孩觉得自己掌握了这些人的生死,但他们却以为自己很安全。过了一些时日,男孩产生了奇怪的戾气。街上那些行人的无知激怒了男孩,他认识到他们并不怕他。强权带来的快感只有建立在获得认可、让人害怕的基础上才是行之有效的。“无权者的无畏精神,能让当权者气得发狂”。彼时,还是男孩的沃尔夫不知道自己经由想象开启了思考的雏形,思考产生认知,而认知结合想象是男孩了解现实的有效利器。
沃尔夫对现实的最初了解来自于他幼时所看的那些电视节目。那时候的电视上热衷于播放德国战败的相关内容。可这些内容的真正目的不过是赞美时髦的制服、高级的梅赛德斯专车、盛大的行军场面。它们传递出关于战后的生活信念,“无论大家怎么装模作样,内心深处依然瞧不起受害者,当个局内人总是比当局外人好,高高在上比仁慈友善强,抱团取暖也胜过单枪匹马”。这种生活信念堆积出圆满的生活,过上那样生活的人无疑是男孩的“反义词”。它在男孩心里种下了对现实最初的疏离感,形成了一个能更好的打量生活、打量人们的绝佳的观瞄点。
一路向前的行进中,西雅图是母亲和罗伊分手后,带着沃尔夫来到的下一站。沃尔夫真正接触到何为现实正是源自于西雅图,源自于生活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沃尔夫想要一辆山地车,母亲没钱给他买。“她一分钱都没有”。成年后的沃尔夫仍然记得母亲的窘困,也记得自己当时的这份痛苦。它们在沃尔夫的记忆里占有一个阴暗的角落,那里,除了藏有母亲的窘困和一个男孩自身的痛苦,还有吉尔和贾德。无论这两个花花公子式的男人中的哪一个以山地车为诱饵欺骗了母亲,都不会得到沃尔夫的原谅。沃尔夫记忆里的男孩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山地车,母亲因轻信受到的伤害让男孩看见了现实对他们这类人的戏弄。沃尔夫把这段经历写下来,不是在谴责谁,它是男孩对现实的观瞄中初次品尝到苦涩和疼痛的时刻,它像一个前导,给男孩的生活引发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男孩有了一个继父,德怀特。他就像一个急转弯出现在沃尔夫的生活里。这么形容呈现出生活中的速度,急迫之中不可怠慢。没有对生活的怠慢,如此也就形成了必要的规矩。遵守德怀特定下的规矩,沃尔夫和继父相处的不错。男孩的可塑性让他对童子军高贵的辞令激动不已,有了对未来积极的规划。属于男孩的生活同冒险、进取相关联,用探索精神武装自己,最终进入大学。这时起,沃尔夫的转变传递出积极的信号,他在幻想中为自己规划了一个有着明确目标的未来。
那个幻想受阻于母亲和德怀特的关系。度完蜜月后,他俩的关系一直很僵。现实以近在咫尺的方式提醒男孩,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有可能消逝。男孩学着从幻想中抽离自己,将青春期的激情挥洒在身边之人、眼前之事上面。
他打架、偷钱、编造故事,却从来不会和自己不爱的女孩在一起。保持内心纯洁的男孩像是天方夜谭,有着令人可笑的情感世界。那是堆满故事的世界,承载了无数旧时的回忆。“我们是彼此最忠实的见证者”。沃尔夫深情地形容儿时的朋友亚瑟,他们的友谊在一个纯洁的时期经受住了现实的考验。
这个时期的沃尔夫从亚瑟那里听了大量的故事。他们通过打架建立的友谊在故事的浸润下显得无比纯洁。纯洁让亚瑟无论讲什么,沃尔夫都信以为真。忠实的信任让朋友间没有谎言,所产生的共同的认知,让他们都认为,“这不堪的现实才是最大的谎言”。同亚瑟成为好友的那段日子,说不清谁影响了谁。他们有着相同的爱好,喜欢看老电影,会唱老歌,爱讲古早的俚语,迷恋旧车,总是回头看,陷入回忆。这些爱好对优等生亚瑟来讲,代表了这个男孩的纯粹,放在沃尔夫身上,则足以证明他绝非不可救药的坏小子。
可能在别人眼里,沃尔夫是个坏小子,而他在自传里也承认,他还是男孩的时候,喜欢和班上吊儿郎当的坏男孩们混在一起。可这对沃尔夫本人才知道的真相构不上任何威胁。“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相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的确是个全优生”。为了顺利进入心仪的高中,并非全优生的沃尔夫编造了成绩单和申请表。在撰写推荐信时,他写下了自己矢志不渝的信念。一名老鹰级童子军,一名强壮的游泳运动员,一个正直的男孩。它们并非沃尔夫给自己设计的外在形象,它们是沃尔夫骨子里的内在构造。沃尔夫相信它们就是自己的面庞,自己先相信了这一切,才会以非凡的自信让别人认识到它们并不是华丽的幻影。
即将进入高中的沃尔夫,在同亚瑟疏远后,认识了新朋友查克。查克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坏小子,他只是野性十足,无畏无惧。沃尔夫和查克脾性相投,在对青春的挥霍时无所顾忌。他们在一次夜间远足,摸去韦尔奇先生的农场,偷走了韦尔奇先生卡车里的汽油。第二天,在查克的父亲,博尔格先生的严令下,查克和沃尔夫带上汽油,去给韦尔奇先生道歉。这件事,无形中终结了沃尔夫的青春,它是一场现实的洗礼,标志着男孩心性的成长。
韦尔奇先生一家的生活带给沃尔夫“一败涂地”的感受。沃尔夫如此真切的和一幅悲惨、灰暗的画面挨的那么近,近到可以看见画面里的肮脏。那是现实的本色,没有人为的涂抹,原生态的映射在男孩纯洁的内心。由此,沃尔夫打开了狭隘的视野,透过他人卑微无望的挣扎仍然改变不了孤苦的命运从而认识到失败的宿命。这是现实的诅咒,将韦尔奇先生一家以及与其相似的人们牢牢钉在他们脚下那片失去希望的土地上。那样的土地上盛行着这么一幅画面,一种认真而无用的操作。沃尔夫还记得,韦尔奇先生家里根本没有圈养动物,这让重新在地上打洞插桩围篱笆毫无用处。可韦尔奇先生带着他的两个儿子仍然在认真地做着这件事,赋予手里的活计庄严的追求。
这幅画面里的操作以及所有似曾相识的操作都无法让追求得以实现。透着肮脏本色的现实阻碍了它,对此无能为力的感受产生自沃尔夫的内心,随之而来的是男孩真正的成熟。
当查克还在坚持梦想,成熟起来的沃尔夫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他不再耽于幻想,他在脚踏实地这一行动上开始了新的调整。录取沃尔夫的高中给他寄来了入学表格,在需要填写名字的地方,沃尔夫提笔写下“托拜厄斯·乔纳森·冯·安塞尔——沃尔夫三世”。恢复本名,不再活在杰克·伦敦的阴影下,沃尔夫郑重地作出了告别青春的选择。
告别是男孩成长之路上的必须时段。告别亦是《男孩的生活》全书的终局。青春给男孩留下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记忆,青春也是男孩触及惨淡现实的最初时刻。青春是出发的起点,当男孩一路前行,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被称做“家”的去处。那个去处可以是一座具体的城市,西雅图。男孩在那里有着青春期的一些温情时光。那个去处还可以是一行行伤感的足迹,刻下了男孩成长的历程。
2024.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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