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文城》:一段属于土地的传奇

王栩的文字 2025-01-22 10:38:09

文/王栩

(作品:《文城》,余华著,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

林祥福是在父亲留给他的小桌子和小凳子的期望里以及母亲挂在眼角的两滴泪珠的牵挂下长大的。这幅棱角分明的画面呈现出一个人安稳的成长足印。因为安稳,母亲离世后,独自一人生活了五年的林祥福,以越来越沉默寡言的形象映照出他内心的茫然。

人世的路途从门口那条曲折向前的小路开始,直到进入远处的大路,林祥福在父母身故后的五年,从未真正踏出涉足人世的那一步,尽管他像母亲生前那样,坐在门槛上,看着天边燃烧的晚霞。这茫然中的向往只是一种静止的默念,它不会让重复过去的生活就此停顿。林祥福的生活在偌大的宅院只有他一人居住时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没有母亲织布的声响,他也就不再去翻阅那些线装的书籍。”这样的变化并未消弭林祥福的茫然,劳作同茫然并存成了这个年轻的北方富户每日里周而复始的循环。

承继母亲生前的习惯,林祥福把日子维系的毫无破绽。每年秋收后,林祥福会带上一年收成所积余的银元,去城里的钱庄换成一根小金条。十根小金条能换一根大金条。林祥福家中藏有十七根大金条,它们是祖业,全靠坚守而来的土地的馈赠。轮到林祥福坚守土地的收成,他在茫然中坚守了五年,守来了令他不知所措的惊变。

小美走入林祥福的生活,林祥福感到这个女人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清秀。从这样的感受中,清秀的小美给年轻的北方汉子带来了南方的湿润气息。这股气息里,藏有南方的青山和南方的绿水,它们具象化的投射在小美的长发上,“如同南方水边的柳丝”,不算惊艳的比喻,写活了南方女子的娇嫩和生动。

林祥福茫然的跟小美成亲,又茫然的被小美卷走了半数家产。余华对这场惊变的讲述并不惊涛骇浪,承载这一事件的文字仍然平静,仍然舒缓,未曾略掉那份情感上的无力。真正的惊涛骇浪发自林祥福的内心,他做出了涉足人世,寻找小美的决定。

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文城,是林祥福涉足人世的终极目的。找到文城,就能找到小美。带着襁褓中的婴儿,林祥福走出了北方的苍茫大地,走入了南方的绿水青山。这个北方汉子一路行来,“他的样子很像是一头笨拙的白熊,在冰天雪地里不知所措。”如此的比喻意在说明,林祥福心思实在,却并不活泛。他纯朴、友善的个性从寻找之路的起点就一直受到人世的考验。那些同他相连相生的人物和事件轮番出现,让他触摸到暴力法则是乱世生存的真相时,也给个人的选择蒙上了变化多端的色彩。

林祥福没有找到文城。他在南方的溪镇暂且安身。溪镇的人有着同小美相似的腔调,这让林祥福在意识里升起了微弱的希望。比起找到小美的希望,对土地的依恋搅动着林祥福难以言传的根的意识。只有深深地扎根在土地上,才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从容。从容带来的气度,让林祥福不在意时局动荡,不在意匪祸兵乱,陆陆续续在万亩荡收购了大片田地。不能任由这些罹难的田地荒芜,就算民国的大总统走马灯式的换了一个又一个,饱经战乱和匪祸的土地仍然会回复昔日的富裕昌盛。

土地在战乱和匪祸的双重侵扰下呻吟之际,唯有坚守一途才是土地的主人操持的正道。对战败的北洋军以礼相待,顾益民将“仁义”做到了极致。对攻城的土匪拼死相抗,朱伯崇携“义勇”血洒疆场。他们皆是坚守土地的孤勇者,这份坚守让他们的肩上担起的正是家园。

家园可大可小。大者如溪镇,在顾益民、朱伯崇等人的坚守下,经历战乱匪祸,仍然片瓦未伤,终得保全。小者则是林祥福踏上寻找之路时就背在身上的一个庞大的包袱。林祥福把一个家装在了包袱里,背着它,这个北方汉子在乱世担起了一个朴素的守望。

“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没有豪言壮语,林祥福把自己的后事安排的仍然壮烈。他壮烈的死在土匪窝里,他的遗体遵照他生前的安排运回北方老家。运送林祥福遗体的路上,他和小美终于相见。这是“文城补”里的巧遇,小美在余华开辟的另一条故事线里将自身的命运同土地、家园紧密相连。

当林祥福的身体在父亲留给他的小桌子和小凳子之间越来越大,十岁的小美走进了溪镇的织补沈家,做了沈家的童养媳。在这条故事线里,长到十岁的小美第一次离开贫穷的西里村时,“她的眼睛金子般地闪耀起来。”小美在她十岁那年涉足人世,是作为童养媳开始了自己屈辱的成长经历。

成长中的屈辱,化作苦难压在了小美柔弱的双肩上,却并未磨灭小美的灵性。灵性与生俱来,在小美由女孩变为女人之际,赋予了小美一个南方女子所拥有的全部优点。天真烂漫,聪明伶俐,小美的灵性阐发出来的魅力首先迷倒的不是林祥福,而是阿强。阿强吃了后悔药,去西里村接走被自己的母亲赶回娘家的小美那一刻,金子般明亮的颜色重新回到小美的眼睛里。

十八岁的小美跟随阿强远走他乡,过上了对她而言昙花一现的快乐日子。在阿强从家里偷走的一百枚银元的支撑下,“他们静若死水的生活在离开西里村摇往沈店的竹篷小舟上开始晃动,在上海像黄包车那样跑了起来。”平直的文字里藏着一对少年夫妻的疯狂,那种“不识愁滋味”的对光阴的虚掷。此时的林祥福,正在田埂上察看庄稼的长势,与地里的佃农们聊天说话,时不时的,他会亲自下到田地里和佃农一起劳作。他的生活还跟往常一样平静,平静到他不知道一个叫做小美的南方女子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近。

关于小美的故事线里,涉足人世后,除了有屈辱的成长经历,还有走投无路时的彷徨,罹遭磨难时的挣扎,以及情感归宿中勉为其难的奔赴。它们化作一个个决断,给个人做出选择后的内心注入了沉重的负累。

小美和阿强远走他乡的路上,北去南来走了好几趟。这样的奔波最终集中于一个不变的选择,对于南方的依恋让他们回到了溪镇。“南方才是他们的安身之处”,这个安身之处是溪镇,他们逃离又返回的家园。

回到溪镇的小美,从林祥福家里带走了他的半数家产,把自己和林祥福的女儿永远留在了那座北方的宅院。可情感上的负累成为小美此后的日子里倍受煎熬的心魔。摆脱心魔,余华设计了一个魔幻色彩的情节。向苍天祈求终止持续了十多日下雪的日子,城隍阁举行祭天仪式。小美和阿强参加仪式,在城隍阁的空地上跪拜祭天,双双冻死当场。无论小美对生命的作践是否出于愧疚,她借此摆脱了心魔。与此同时,寻找文城未果的林祥福决定在溪镇定居,等待小美的回归。

林祥福在溪镇一住十七年,同这片土地一起经受了王朝的崩塌,民国初年的乱象,战乱和匪祸的肆虐,直至壮烈的死于土匪的刀下。他思念的小美,相较于他,竟还算幸运的。“小美入土为安,她生前经历了清朝灭亡,民国初立,死后避开了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小美葬在西山,入了沈家的祖坟。这是一块终日不见阳光的僻静之处,有长年流淌的溪水,也有在此中断的小路。林祥福生前多次登上西山,俯瞰溪镇,却从未踏足这里。这种寓意强烈的对比,将站在人世阳光下的林祥福与长眠在僻静处的小美嵌进天人永隔的文字里,划出了生机与死寂的阴阳界线。抹除这条界线是在十七年后的一天,运送林祥福的遗体回北方老家的棺材板车停在小美和阿强的墓碑旁边之际。这场巧遇让林祥福和小美相见在咫尺之间,相见在两个孤独的灵魂涉过时间长河短暂交会的一刻。

这一刻,林祥福心愿已了,小美的愧疚已消。他们无法长相厮守,他们以同土地依恋的方式结束了一段绵延在土地上的传奇。他们一个长眠在南方的家园,一个归葬于北方的故土。然而,土地的广袤无分南北,她始终会用历经苦难后的平静接纳她的儿女,接纳他们的生,接纳他们的死。

2025.1.21

——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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