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处女航》,[美]托拜厄斯·沃尔夫著,孙仲旭译,收录于《北美殉道者花园》,译林出版社,2016年10月)
“霍华德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追赶着他”。这种哀伤的说法背后,追赶霍华德的正是光阴。在岁月的长河里光阴匆匆逝去,容不得一个人有任何喘息的余地。哀伤给霍华德的金婚纪念蒙上了褪不掉的阴影,这让他的不快乐成了漫长的婚姻生活真实的观照。
乘上弗里德曼轮游览大海,在这艘船的首航旅程上,爱情是宣传手册上蛊惑人心的说辞。诺拉为它打动,霍华德则不以为然。不以为然的霍华徳耐着性子教授诺拉船上的知识,用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于军舰上得来的经验。那些经验年代久远,衬托的霍华德古怪又刻板。
光阴匆匆而过,没人在乎霍华德昔日的经验。新时期,乘游轮出海,仍然可视作霍华德平生的头一遭。他就像个乡下人,在游轮上,处外表现出一个落后于时代之人的蠢笨。
汽笛响了两次,霍华德每次都朝下面的人群挥手,说着傻乎乎的话;这时他累了,那些人还是没有离开码头。但是在汽笛第三次响起时,他不管怎样还是挥挥手,尽了力。
这段突显寂寞的文字为何只描写了霍华德一人朝码头上的人群挥手?他很特別,在于他那旧日的习惯。那种新时期已不多见的愚蠢的绅士风度使他有別于周围的人群。在对习惯的保持下,步入金婚的霍华德还是五十年前才踏入婚姻殿堂的霍华德。
那个殿堂很小,小到不会给霍华德带来任何眼界上的扩展与充实。弗里德曼轮的舱室里,七十五岁的霍华德好奇地晃动着折叠床的插销,又把抽屉里小包装的香皂放了几块在自己的口袋。五十年的金婚让霍华德收获了日常生活中的小气,他的满不在乎让本应彰显于岁月中的哀伤化作无声的凄叹。
凄叹无声,岁月沉默。弗里德曼轮就像一艘人生的航船,驶向那个终究会感到寂寥、感到荒凉、感到此生无意义的终点。这是命运的航向,无可逃脱的因果。这艘船上,霍华德此生的终点好似宿命般依附于他和诺拉五十年的婚姻生活,它在霍华德对什么是爱的感慨下,堆积起了五十年的沉默。“你只用一天一天过去,然后不知不觉呢,就有五十年了”。话语中悲凉的讽刺有如沉重的宣告,宣告了爱是如何被生活和岁月磨尽了它的七彩鳞片。
特威德当然不会懂得霍华德平淡的话语里那份深沉的悲音。这个快乐的单身汉,正用自己无忧无虑的热情同有夫之妇斯黛拉打得火热,后者,置身在和特威德的关系里是其正在经历的一个阶段。
这个阶段霍华德也经历过,他可以冷静地审视它,以过来人的姿态。那个姿态让人并不好受,在于它会唤醒过来人苦涩的回忆。回忆里有米里亚姆,她对应出今时今日的特威德。由此,从这个角度梳理《处女航》里的人物关系,不难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刚结婚的斯波罗尼夫妇即是霍华德和诺拉年轻时的对照,也是霍华德关于爱之感慨应时而生的契机。
霍华德过去的故事并未在回忆里得到重现,而是在他对斯黛拉的审视下显现于这个年轻的妻子同特威徳的偷情事件里。斯黛拉激情四射,斯波罗尼市侩无趣。霍华德重情但软弱,诺拉强势而冷酷。两对夫妇的对照于绝妙处尽显命运的缘起,命运给富有激情兼及有趣之人设下了无法挣脱的铁笼。
曾几何时,霍华德也有着强烈的激情,它促成了米里亚姆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那个阶段在霍华德和诺拉五十年金婚的厚重历史上成了过去的一页,只留下霍华德不愿提及往事的凄叹以及对诺拉的肯定。肯定诺拉是自己的正确选择,这是霍华德激情散去后学会在沉默的岁月里收敛心性的古板表现。它有一天也会出现在斯黛拉的身上,成为这个年轻的妻子不再年轻时刻进骨子里的意识。
到了那一天,斯黛拉收敛心性的同时,会承认曾经和特威德的那种事不会给她带来很高的期望。就算她知道她在昧着良心说瞎话,也要在岁月中让自己沉默下去。那是不考虑另一个人的感情所付出的代价,得到了终其一生让自己变得古板的后果。霍华德此生的终点印证了这个后果的实现,散去激情后经年累月的活在过去的经验里,拖着一副不再生发感情的混沌肉身毫无灵性的度日。斯黛拉也会如此,在五十年后,迎来和霍华德一样无趣的金婚纪念。
用不着在斯黛拉的金婚纪念到来之际回溯过往这段人生航程的轨迹,她和刚结婚的丈夫斯波罗尼乘弗里德曼轮出海,就已然开启了他们人生的首航。“处女航”的意义在于这对夫妇生命里的一种指向,指向一个命定的终点。那个终点,霍华德和诺拉已经抵达,不是用漫长的时日叠起了一个世纪的爱,而是用沉默堆积成一生的枯寂。对斯波罗尼夫妇来说,相同的航程这才开始。
2024.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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